老槐樹很醜。又黑又皺,溝壑叢生。老槐樹很青,千枝掛綠,遮天蔽地。跟百年前一樣。
他蜷縮在寬鬆的道袍裡,鬆鬆垮垮地靠坐在老槐樹上。
微微眯着的那對渾濁的眼睛,靜靜地俯視山下的村莊。不知道爲什麼,那些屋,那些場坪,那些小小的人兒,都在一點一點地黯淡下去,叫人觀不真切,看不清楚。
“老否?”他喃喃自語。
老樹盤根,堅硬如石,久坐難免有些硌股。他耷拉着頭挪動股肱,希望能更舒服一些。地面上陽光斑斕,樹影婆娑,他心有所感,擡起頭去看。
黑壓壓的樹冠還是那麼的濃密,與百年前毫無二致,再大的風雨也不曾讓這樹單薄了半分。他伸出枯瘦的巴掌,撫着溝壑叢生的樹皮,忽然就自嘲地笑。昔日血氣方剛的弱冠少年,如今已是苟延殘喘的耆老,終是要回到這樹冠下仰望。
“不知年華將遠逝,不知長生是謊言,悲乎!少年!”
峨冠博帶登廟堂,金戈鐵馬踏黃沙。青蔥歲月,無憂無慮,曾經最美好的願望紛紛喚醒,竟是無比的清晰。老槐樹卻似對他的撫摸感到不快,忽然沙沙地抖動,將回憶驅除得一乾二淨。
起風了!
他緩緩地闔上眼皮,滿足而平靜。修真百餘年,竟不如回頭走一遭。枯坐三日所得,勝過三年苦修!
空山來風雨前兆。悶雷滾過,一轉眼便是潑雨陣陣,打得滿地砂石撲棱棱亂跳。
有人啪啪地跑近,竄到槐樹下避雨。初時只是粗粗地喘氣,忽而氣息有些發緊,必是發現了他。他卻不睜眼,也不稍動,如同一堆死物。
“大吉大利……神仙保佑……”此人無聲而語,卻叫他聽得分明。
卻是個愚昧村夫,被他嚇到了,荒郊野外,只當遇到了死人。
他如此推斷着,也懶得辯說。死人便死人罷!如今的處境,與死人又有何異?這場雨過後,就是離開的時候了,他不想節外生枝。
“……唉,可憐的老頭……”
這次發出聲音來,聽着是脆生生的,竟是一名年歲不大的孩童!唸完碎語,孩童躡手躡腳地湊到近前,令得他心中一凜。
此子意欲何爲?闖蕩百年,閱世頗深,他習慣性地想到了最壞的情形:莫非是要搜身?”
雖有慍怒,卻也暗暗稱奇。如此膽大包天的孩童,倒是頭一次見!
這孩童果然膽大,氣機感應之中,果真伸出一隻手來,抹向他的頭臉。他心中一動,使出一門江湖巧技,神遊五臟,氣走六腑,皮繃肉僵,連呼吸也無。
並指在鼻前一探,孩童咋呼道:“呀!真的是死人哩!”
古怪的是此子驚呼過後並未走開,反而在他身旁坐下了,倒是並未行那“扒屍”之舉。他暗道奇怪,不覺將氣機悉數集中在孩童身上,以靈識反覆打瞧。這一瞧,登時道心不穩,大吃一驚。
孩童倒是沒什麼異動,只是靜靜地撐頜而坐。讓他大吃一驚的緣由,是這孩童的骨骼生相。
此子根骨極爲平凡,與仙道絕無瓜葛。古怪的是百骨錯生之間自成一套格局,似是天罡踏鬥,又似是地煞布殺,卻都不盡像。此格局隱隱透射出一股朦朧的血光,發於下丹田,中化兩股,分列軀體左右,若龍虎相爭,齊指頭顱泥丸宮。
這種骨骼生相可謂奇特,修真百年也未曾見過。只是這一分爲二的血光,似乎並不是那麼祥和,隱隱有剋制天地生機之意。平常之士若是與此子發生糾葛,只怕是落不得什麼好下場。
百年前,同樣是在這棵老槐樹下,同樣的風雨交加,他的死鬼師父便是如此評說與他:
“骨骼清奇,根骨上佳,不做神仙浪費矣!”
昔日的情景歷歷在目,悄然勾動了塵封百年的苦澀。
物是人非事事休!風雨聲猶在耳畔,故人卻已駕鶴遠去。渴望做神仙的少年,也已經是白髮蒼蒼!
且不說他被勾起了心事,一旁的孩童也在嘆氣:
“老頭啊老頭,咱們也算是有緣,等雨歇住了,我便讓你入土爲安,埋了那麼多人,也不多你一個啦。”
他聽得奇怪,卻又覺得好笑。心上緊緊纏繞的藤蔓,也不覺間鬆動了許多。便聽這孩童接着說道:
“一百七十口哩,全都死掉了!閻王老兒卻是個小氣鬼哩,怎的就不捨得把我也勾走呢?”
“咦,是了!他卻是打的好算盤,留下我來挖墳,他就在土裡勾魂……陰曹地府果然是在地下的麼?”
“我該怎麼辦呀?是不是應該聽和尚的話,去西邊出家哩?”
“老頭啊,咱們既然有緣,你也給我出個主意。什麼?你也同意我出家?再給你一次機會,不說話就當你反悔了……嗯,其實我也不想做沙彌。”
“可是,不出家……我能去哪裡呢?”
孩童胡言亂語半天,他也聽出了一個大概。心道怪不得此子膽大,原來小小年紀,便經歷瞭如此災禍。饒是自忖看淡人世,也不禁唏噓不已。
“老頭,你也怪可憐的,路上也沒個人陪着。這年頭可憐的人真多啊,小茵第一次穿花裙子,就那麼死了,鐵蛋抓着他的新陀螺,死也不肯撒手……最可憐的是七嬸,她還懷着娃娃呢!”
風雨中,槐樹下,一方小小的天地裡,有人說,有人聽。說的人無意,聽的人有心。
山中的天候說變就變,無甚規律可尋。風雨聲漸漸停住,不多時已是雲開雨霽,豔陽滿天。躲雨的鳥兒離巢飛出,鳴聲四起,嘰嘰喳喳甚惹人煩。
孩童果真尋到一塊扁石,在廟臺前尋到一處鬆軟地面,埋頭挖起坑來。
他掐算着時辰已到,正打算無聲無息地離開。臨走前卻終究忍不住好奇,打量了孩童兩眼。
先前以氣機感應時看得不真,此時卻是一覽無餘。從側面看去,此子皮相不算神秀,普普通通的。貴在骨骼寬大,身軀挺拔,即便是蹲在一處,也隱現昂藏之相。年紀確實不大,還是個垂髫童子,破爛短褂中探出的手臂卻是粗壯有力。泥濘飛濺的地面上,一道長方淺坑赫然成形。顯然是頗有挖坑經驗。孩童的身體頗爲虛弱,動作顯得軟綿綿的。不多時已是揮汗如雨,呼吸間單薄的身子爲之起伏。神情卻是極爲專注,看似隨時可能脫力,卻絲毫沒有停歇的跡象。
他有十成的把握悄然離去,卻鬼使神差地長身站起。看着那個滿身泥濘的身影,遲遲挪不動腳。
夏日當頭,飛火如瀑。孩童擡起手臂,在額上擦了把汗。順便,朝槐樹投來一眼。
“嗒!”扁石滑落,掉在泥水之中。
看清孩童的樣貌,他終於擡腿邁步。
第一步,全身骨骼炒豆般炸響,佝僂的身軀逐漸挺得筆直;第二步,道袍抖動,塵土盡去;第三步,皺皮伸展,白髮轉烏……無視孩童目瞪口呆的神情,他甩開大步揚長而去。
原來,只是想看看模樣啊!他忽然就有些臉紅。
“你落東西了!”沉寂片刻,那孩童忽然喊道。
“東西?”他飛快地摸摸胸口,最重要的東西還在呢!疑惑中回頭一看,那孩童笑嘻嘻地站在老槐樹下,手裡不知在揮舞着什麼。
真是麻煩……枯坐三日三夜,心神飄忽,隨身物事雖然不多,但也不確定丟了何物。
這些物事若是落入凡塵,只怕不是什麼好事,他只好擡腿往回走。
“哇,好神奇哦!”孩童也不急着將東西歸還,而是盯着他的面門猛瞧,“大叔,你是怎麼做到的?”
大叔?他不覺摸向臉皮。
“東西呢。”他自覺失態,一愣後伸出了巴掌。
孩童笑着,效仿他伸出了巴掌,而且是雙手齊伸。仔細看去,卻只是滿手泥巴,哪裡來的什麼東西。
他也不多言,轉身便走。其實他一走近,便知道受了誆騙。隨身物事雖不多,但皆是極爲重要,即便是深埋土中,也掩不住氣息。稍一感應便能得知。
“大叔你別走啊!”孩童道。
他腳下不停,嘴上卻問:“爲何不走?”
“你落下東西了!”孩童喊道。
“落下何物?”他腳下生風,越去越遠。
“我!!!”孩童大聲喊道。
他飛快地消失在山路轉角。孩童怔怔地站在槐樹下,一動也不動。
山風吹過樹梢,沙沙作響,四野都是蟲鳴鳥叫。盛夏的火熱流轉在山野中,混合着空中未散的水汽,叫人十分憋悶。孩童癡站了半天,終是垂頭喪氣地坐了下去。擡目四顧,小臉上滿是迷茫之色,卻是不知何去何從。
呆愣半晌,孩童抹抹眼睛,蜷下身子,抱膝爲枕,陷入睡夢之中。
“修真吧,少年!”朦朧中,有人這樣對孩童說。
“修……真?真是什麼哩?”孩童問。
“真就是真心,是很珍貴的東西。”對方這樣回答。
“我不太懂呢!”孩童想了想,又問,“修真好玩嗎?有什麼好哩?”
那人欣然回答:
“好玩!好處很多!可學法術,不受人欺壓;可長生不死,做快活仙人!這些都只是附帶的好處。最大的好處呢,還是修得一顆不變不朽的真心,助你逍遙自在,無掛無礙!”
“這麼神奇呀……大叔就是神仙吧,他也是修真的?”孩童問。
“你睜開眼來,看看我是誰?”
眼幕劃開,光芒刺目,一道身影立於眼前,不是“大叔”還是誰人?
“大叔!”孩童喜不自禁,一蹦而起。
大叔的氣色不太好,卻是滿臉的微笑,與之前判若兩人。他含笑問道:
“想好了嗎,想好了就跟我走。”
沒想到孩童鼻翼微合,眼眶一紅,一屁股坐回原處。將臉撇到一邊,不說話了。
“那,是你自己不走的。”大叔作勢欲走。孩童卻一反常態地一聲不吭。
大叔搖搖頭,走到孩童身邊,展袍坐下,溫聲說道:
“堂堂男兒,奈何悲泣?方纔有事,故而離開,你不必生氣。修真的好處也跟你說了。你根骨雖然不太好,但是骨相玄奇,或許可以一試。”
孩童咕噥道:
“修真也跟骨頭有關係啊……”
大叔眉毛一挑,卻是聽出了異常,問道:
“還有別人說過嗎?”
孩童轉回淚臉道:“是啊!和尚就說過我骨頭長得怪,哦,還有劉瞎子。”
“劉瞎子是誰?”大叔問。
孩童搖頭:“我也不知道,只曉得他是算命先生,教我學了很多字。”
“修真嗎?”大叔緊抓這個問題不放。
孩童臉上淚痕未乾,卻被大叔逗得破涕爲笑:
“那你先教我一道法術,你說過修真可以學法術的。”
“啊?”大叔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