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個夢,一開始,夢境似乎代表了自己所有美好的想象,大道已成,負手立於羣山之巔,俯瞰着楚秦興盛榮景,還有那些親切熟悉的面孔……
每位門人的年紀,都定格在他記憶裡最溫情的時刻,二十來歲的白慕菡和展元挽着手,漫步在山腳坊市街頭,正在興奮地指點交談,似乎在挑選中意的店址。半山亭中,對弈的闞林和白曉生爲一步棋正爭得面紅耳赤,張世石一邊幫他們端上香茗,一邊笑着搖頭,表示拿這兩個老小子沒有辦法。
亭外空處,展仇、楚無影、趙瑤、秦思過、秦思趙等一大羣五六歲的孩子們,正在尖叫着、歡笑着嬉戲打鬧,盡情享受着純真童趣。
後山,古吉、秦唯喻、何玉等少年兒郎正御劍騰空,比試爭先,爽朗的歡笑聲傳到很遠很遠。
還有虞景、潘榮,黃和,等等等等……
此間世界,宛若天堂,每個人的心都是自由的,逍遙友愛,快樂無憂。
看着他們,自己嘴角也抑制不住地翹起,微微點頭。
“夫君!”
背後香風襲來,回頭一看,敏娘帶着玥兒、黛兒、闞芹結伴行來,女人們的似水年華,絢爛撩人,張開雙臂,她們便如歸家的倦鳥,投入自家懷中,笑靨如花,說着閨閣中的趣事。
摟定心愛的妻妾,才發現她們身後還有位紅衣女子,竟是南楚楚紅裳,絕代佳人,遺世獨立,只靜靜站着,便令人移不開目光。
“她怎麼也來了?”
心中正在疑惑,楚紅裳美目流轉,飛過來個撒嬌的眼神,佯嗔道:“你這個當爹的,怎連兒子都不肖看一眼?”
“兒子?”有些摸不着頭腦。
“你昏頭啦!?把自己兒子都忘了!”
敏娘責怪一聲,牽着自己的手,拉到楚紅裳身前,目光移到她懷中,果然,一個精緻的紅色襁褓,正被她小心呵護着。
“我的兒子?我們倆的?”
猶自不信,指指自己,又指指楚紅裳,這下可真惹惱了這暴脾氣的元嬰老祖,將像個紅包似的襁褓猛地塞過來,帶着哭腔罵道:“是我和狗的!”
說完,兒子也不管,扭頭就跑得沒影了。
“我的兒子,我和她的兒子?”
心中驚喜交加,連忙揭開襁褓上蒙着的青紗,目光落下,看到多羅諾奪舍前那一張鬍子疤沙,麻皮橫肉的醜臉,正叼着個小奶嘴,兩人對視……
敏娘湊過來,用手輕輕逗弄着他的鬍鬚,嘴裡還說:“笑一個,叫爸爸。”
“嘿嘿。”多羅諾操着粗甕的嗓子,笑聲如當年一般猥瑣討厭。
嚇得連人帶襁褓直接往山下一摔,夢境頓時崩塌。
“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
齊休摸摸前額,已是一身冷汗。
“咦?”
本想撐着坐起,身下卻無物可依,仔細一看,自己竟身處在一朵青色祥雲之上,往下看去,是片無邊無際的樹木之海。樹都是某種松樹,無一根其他品種樹木夾雜,濃郁得有若實質的靈氣穿行其間,帶起松濤陣陣。
天地間,只有松樹輕擺的沙沙聲,純淨雋永,彷彿自然本該如此,如果拿水墨畫卷做比的話,依齊休今日之眼力見識,竟不能增改一處。深吸口氣,靈力灌入四肢百骸,令人舒服得直想呻吟,這時候才發現自家修爲天賦都已恢復正常,立刻感應一番,這兒的靈氣竟足有五階之高。
“我已經退出試煉了?”
下意識摸向懷中,果然,那試煉木簡已不見蹤影。
雖有些莫名其妙,但也顧不上了,後頸傷處傳來的劇痛一樣顧不上,甚至顧不得去回想這次令人傷感的試煉,面對此間景色,腦海裡突然蹦出一個地名,整個人馬上緊張起來。
“松濤福地!沒錯的,這裡便是傳說中齊南城南宮家的根本所在,五階松濤福地!”
在齊雲白山混了這麼多年,松濤福地的傳說自然也聽說過一二,這可是化神老祖南宮木的清修之地,幾近五階頂峰的存在。而齊休知道,南宮家把自己毫無知覺地被從遙遠的稷下弄到這兒,原因無他,唯何玉耳。
“我殺了何玉,南宮木這是要當面感謝我嗎?”
想想不太可能,“亦或是滅口?嘶……”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後頸處被何玉扎的那一記傷疤又開始劇烈疼痛起來。
說來也巧,何玉那一刺,正好紮在當年兵站坊戰後的風波中,後頸被齊雲執法修士砍了記手刀的地方,一絲不差。鬼門關前那記手刀,本就是他心靈深處最恐懼的記憶,甚至沒有之一,而對何玉那一刺,他卻沒有恐懼,只有深達靈魂的痛楚。
輕撫着傷口,齊休隱隱預感到,此處可能永遠也無法癒合了,這處地方,也許會成爲自己這個‘皮厚’之人唯一的破綻,或者說,唯一的‘死門’?
松濤陣陣,此地似乎只有自己一人,左右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也懶得揣度南宮家要如何處理自己,只細細將試煉過程又回憶了一遍。
安斯言這個‘楚秦第四代掌門’死了,希鈺這位當年盜嬰的受害人也死了,整個試煉對自己來說只有四個字‘隨波逐流’,一人又一人的死亡,自己都是看客,一關又一關的優勝者,都和自己毫無關係,直到何玉的出現,直到自己成爲下一個目標……
收穫了什麼?除了對結嬰之道的些許體悟外,就只剩下對人性的一點點思考了,他問自己,“如果反過來,殺死何玉就一定能幫自身成就大道的話,我會不會同樣的選擇呢?”
結論有些複雜,也許會先找找何玉爲非作歹的證據,師出有名,也許自己會靜靜等着他和別人的矛盾爆發,從中取利,也許等到他有求於自己的那一天……
總之,自己肯定做不到像何玉那樣二話不說,繞到人背後揮刀就砍之類的行爲,而是會虛僞許多……
面對大道的誘惑,自己的定力,其實並不會比何玉多哪怕一根頭髮絲。
又想到當年爲救羅小小,殺死魏承乾時說的話,“我們是人,不是畜生。”
畜生僅憑本能,人則需要給自己的良心找個理由,僅此而已。
松濤福地裡忽然吹過一陣狂風,樹木嘩啦啦地響,齊休剛感覺到身處的青雲被狂風捲起,只閃了那麼一閃,什麼都沒看清,雙腳便已落地,站立在一棵古鬆之前。
這棵古鬆不甚高大,卻極有靈性,彎曲遒勁的枝幹撐開茂盛的針葉,冠蓋前低後高,似乎隨時在與人鞠躬道好,又似乎在笑迎高朋,精純的木靈氣層次分明地從它身上發散開來,稍一觸體,便能令人感受到極爲磅礴的木系生命力。
“孩子……”
一位道袍修士的身影,緩緩在樹下顯現,道袍自然是齊雲服色,面相舉止雖是個老人樣,但臉部無一絲皺紋,黑髮黑鬚,精神得很。仔細看,和南宮止長得有幾分相像,只是慈祥很多。
“齊休拜見老祖!”
老者出口一聲‘孩子’,齊休就聽出來了,這聲音正是當年把自己和楚紅裳救出黑河峰底僞六道的南宮木,還有什麼說的,倒頭便拜,“老祖當年救齊休一命,未能有機會報答,一直引爲平生憾事,如今……”
話沒說完,南宮木笑着擡手止住,“聽人說你慣會馬屁,呵呵,不要框我老頭子啦,事情緊急,閒話就不多說了,請你來,就是找你幫忙的。”
說起來,化神老祖齊休也見過那麼幾位了,嬀正、南宮木都很和藹親切,毫無架子,甚至沒有某些元嬰修士給人的壓力大,令人發自心底產生好感。
“敢不效力!”化神老祖要辦事,哪有推脫餘地,自然滿口答應下來。
“嗯……”
南宮木點點頭,臉色陡然一肅,齊休只覺得有陣微風吹過,地上便多了一具乾屍。
“這是?”看那乾屍身上破爛的灰袍,竟跟何玉的一模一樣,心中打鼓,疑惑地看向南宮木。
“你在試煉之地剛殺了他,怎麼,不認識了?”
“我殺的明明是……”
殺死何玉後,齊休便昏迷了,哪知道乾屍的跟腳始末,“難道我殺的人,不是何玉!”
說句誇張點的話,何玉化成灰自己都認識,從這乾屍骨架大小來看,不可能是何玉,但化神老祖可不會無聊到和自己開玩笑,齊休一時有些迷糊了。
“嘿嘿,這既是何玉,又不是何玉。”南宮木的目光投向地上乾屍,嘴角掠過一抹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