纔將羅寧與陳曉詩兩人拉進屋中,奶奶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鐘:
“忘記事了!”
連端了一根長凳放在兩人面前,自己便要往後面走。
“奶奶,是什麼事情?你和我說,我來幫你做。”起身的陳曉詩跟在奶奶後面,卻被後者一把按在長凳上,露出還掛着幾顆門牙的笑容。
“你就在這裡陪你男人,不用管我,我一會就好。”奶奶的話說得輕鬆,甚至因爲高興太厲害了,整個身子都上下顫抖。
走進來的表哥陳偉,輕笑一聲:“表妹,你就去陪你同學坐會吧,奶奶的事情自己會去做,我去幫忙都被攆回來了。”
陳曉詩聽了,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奶奶背影,卻把頭埋得很低。
奶奶的話實在讓她太沒臉見人了,羅寧還在旁邊呢,怎麼能說“你的男人”呢!微微擡起頭看了一眼,卻見羅寧正望着門外的天空,一股若有若無的笑意在臉上不斷盪漾!
“你還笑!”陳曉詩扯過羅寧的衣角,之前兩人的行爲向來都規規矩矩,並不是刻意保持這樣,而是兩人待在一起便會覺得心中愉悅,不會想太多其它的東西;彼此念幾句詩文,都會一起去描述其中意境,可哪有直接聽到過“你的男人”這種露骨的詞語。
整理好臉上的表情,陳曉詩若無其事的仰起頭問道:“表哥,奶奶她去做什麼啊?”只是那臉腮邊的微微彈動出賣了她的故作鎮靜。
“哦!”表哥陳偉聳肩:“就是種了點秐子,可能是去弄一下吧。”
期間,陳曉詩二嬸回來了,自然是拉着前者不斷的話家常,陳偉因爲有事也駕車離去。
索性無聊的羅寧便四處看看。鄉下的房子,一般比起城市中房子大很多。二叔家的房子佔地少說也有二百平方,後面還有一個個大大的院子。
一片鬱鬱蔥蔥的地上,長滿了近似小麥的作物,一個佝僂的背影,彎着身體,正和那作物尖稍同高。
羅寧走過去,撿起地上的短鋤:“奶奶,這是種的什麼?”
後者聞言回頭,正要說話,看着羅寧,一把搶過其中的短鋤:“你是姑爺,才第一次上門,哪能讓你幹這些不乾淨的活!再說,你一個大城市裡的人,這些莊稼把式你也使不好。”
奶奶看了一眼羅寧,自顧自說道:“這是秐子,這年頭很少見了,城裡頭都沒得,還是我以前存的種子才種出來的。”
羅寧有些吃驚,剛纔奶奶奪鋤頭的動作,是看見自己手中拿着的瞬間便動手了,根本沒有任何的猶豫。當然前者的速度不快,但動作卻是一氣呵成。羅寧第一次上陳曉詩的家,心中其實是很謹慎,怕稍微粗心便引起差錯。所以短鋤是緊緊握在手中的,在奶奶毫無徵兆下手去奪的時候,才立即鬆手。
看着眼前不過方圓幾米的地,羅寧心中有些說不出的感覺,如此簡單的事情,怕是十三四歲的小童也能夠完成,爲何又要阻止自己幫忙,而且對方的態度十分明確。
“奶奶你中這些秐子幹什麼用?”羅寧只好換個話題。
卻不想前者再次回過頭,盯着自己:“治病啊!”語氣說得坦蕩,其中還眨了兩下眼睛,真讓羅寧懷疑是不是一位貨真價實的老人。
“治病?”羅寧疑惑:“家裡人不給你錢嗎?”
話一出口,羅寧便有些自責,自己現在不過依然只是一個外人而已,斷不可能因爲對方之前的一句“你的男人”便真正坐正身份;鄉下觀點簡單,極其重視名分。更因爲如此,自己貿然詢問這種事情可能招來對方的怨言。
但奶奶卻毫不掩飾道:“給呀!可他們又能有多少錢?兒子們都有自己的家要照顧,哪還能有很多的錢來給我。每次他們給我一點我便接着,多了就存下來;不給我我也不問,他們都有難處。每次過年過節,孫子孫女們買了東西看我,我一個老太婆哪還能指望太多。”
“你別看着些秐子不起眼,用處可大着哩,每次喉管疼痛的時候。”說着用手在身上蹭了蹭,摸着脖子前面:“只要吃上一小碗,就舒服多了!”
羅寧聽得震驚!
人活得時間越長,就越怕死!這並不是貶低人沒有面對死亡的勇氣,而是生活的時間長了,才越加明白活着是多麼幸福!尤其是奶奶更是如此,他們活了一輩子,生命臨近枯竭,甚至自身都能夠感覺到一二,正是因爲這樣,才更想多活幾天。很多老人,即便是動彈不得、生活不能自理,疾病發作起來發出陣陣嗷叫,縱然承受着百般苦痛,依然不想死。
原因很簡單,過一天就真的少一天了。
死了一了百了,什麼折磨都沒有了,可同樣,便什麼都感受不到了,能夠感受疼痛對老人來說,某種程度上依然是一種美好,即便他們喊着想死,在主觀願望上想死。
而以奶奶自身坦然的說出那句“治病啊”,羅寧心中突兀的跳動。
一世操勞,八十高齡,仍不能得到安享晚福,爲了自己活命還要不斷付出努力。是可嘆?是可憐?是可悲?
家人之錯?奶奶說得很對,兒孫們都有自己的家庭,即便在道義上很想爲其付出,在行爲上也難以成立,捉襟見肘,捉襟見肘啊!眼前的老人是因爲還能做得動,纔有當下仍似乎過得去的局面,若真到了病疾纏身無法下牀,那又該是何一種場景?
等死!
觸目驚心的兩個字佔據了羅寧的腦海。
一旁的老人正用手在每一支秐子上掏弄,她的雙手並不靈活,眼睛也不太看得清,很費勁。抓起手中的一條青色蟲子,可能是怕耽誤工夫,直接按在手中擰死了,綠色的汁液射在手臂上也不在乎,繼續掏弄下一支作物:
“今天你和詩妹第一次上門,我本來應該多招呼下你們的,可是這些莊稼必須每天都收拾,昨天我弄完了上邊的一塊,今天弄這些,還有兩天就弄完了,可以歇幾天。若是耽擱了,便會長滿了蟲子,收成便沒有。我不能歇太久,太久了就懶了不想做。”
眼前的老人實在給羅寧的驚訝太多了。
或許是因爲陳曉詩的關係,羅寧纔會這般在意奶奶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但是奶奶而言的治病,的確是直擊心靈深處!因爲利益而可能產生的糾紛,在這種直面生命的命題之下顯得太無力。奶奶只是純粹的想要治病活下去,或者說拖一天是一天。
這樣的活計,奶奶來做要費盡全力,若是青年則可能半日完成。即便如此,奶奶依舊不願意讓後輩來幫忙,一方面是自認爲後輩兒孫該忙自己的事情不能被自己拖累,一方面又何嘗不是對惰性的攻伐。
陳曉詩三年來第一次回家,奶奶可想有如何高興,從見面伊始便能夠看出,可奶奶依舊決定要做完今天本來已經預定好的事情,如此大的驚喜尚不能改變意志。
而且對於破壞其莊稼的青蟲,奶奶更是毫不忌諱當場捏死,而不是選擇丟棄拋遠等方式,這種場面該是令人作嘔,奶奶卻能平靜對待。因爲後者是破壞前者賴以生存的食糧。
所有的這些,奶奶已經將人性詮釋得很清楚,更是有一顆強者之心。
想到這裡,羅寧自己都覺得有些荒唐,眼前的奶奶已經再普通不過了,甚至境況貧苦,又怎麼可能會有如此之修養。可是老人對事情要求的苛刻,對人之惰性的認識與剋制,對敵物的果斷與狠辣,都遠非常人能夠企及的。
奶奶依舊在說着話,羅寧卻陷入了思考。
上面三者都是強者所應該具備的,老人同是,可爲什麼生活狀況依舊是如此尷尬?難道說奶奶在之前的日子當中並沒有這種覺悟,思想是在日後的生活當中形成的?
但隨即羅寧又否認了這一猜測,不可否認隨着經歷的豐富人的思想也會更加豐滿。但奶奶若是在前半生一直過着這種差不多的生活,後半生只會過得越加畏畏縮縮,對萬事萬物謹慎小心,斷然不會生出這般心態。也就是說奶奶在自己還是貌美如花的女子年紀時,便已經有了這等覺悟的雛形,且不斷豐富,而現實生活卻是朝着另外一種方向發展。
也就是:
意志與現實的不合流!
羅寧終於明悟,之前說不出的感覺,便是緣此。奶奶明顯與年紀不相符合的反應,她在搶奪短鋤的神經反應是十分迅速的,動作卻因爲身體衰老跟不上,這是意志與現實的不合流;奶奶擁有強者之心,卻依然過着不富足的生活,定是因爲年輕的時候被事物羈絆,並且一直都是如此,意志得不到充分的表現,這也是意志與現實的不合流!
即便內心強大,同樣也要在現實中得到表達才能變強!
奶奶不停勞作,羅寧卻只能在身後靜靜的看着,這位非同一般的老人,她自己一生都不會察覺到的東西,卻給羅寧足夠的認知!
必要讓行爲跟上意志方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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