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裡鞭子使得最好的是車戶,他一鞭下去,打在板秤兒上,能打起五百斤的砝碼。黃犍牛捱過他一鞭,鞭才着身,它就躺地上了。它相信那鞭上有一種魔力……又捱了一下,又是幾下,有兩下很疼,定是牛車把式所爲。他們有些力道,但也沒啥大不了。黃犍牛不怕他們在脊背上抽,那兒有毛,皮也厚,還有拉車時的老繭。它很怕他們使裹頭鞭子,牛頭上毛不多,不禁疼。可這一想,彷彿提醒了人們。一堆裹頭鞭子裹來了,一陣疼在臉上炸開。它很後悔,要是剛纔不想裹頭鞭子,他們可能就忘了使裹頭鞭子。但也沒啥,它覺得這堆裹頭鞭子沒以前那麼疼,它知道定然是人們捱餓的原因。因爲老有人鬼鬼地溜進牛圈,刨那牛草,想刨出牛料來,卻總是冷屁燒死灰。它不吃牛料也有些日子了。牛想,還是捱餓好,那裹頭鞭子也沒以前疼了。
老有人在黃犍牛的前面扇着膀子,想阻止它。它纔不管不顧呢。誰擋它,它就向誰衝去,它真想用角挑那些牛操的貨。隨着這一陣“驚”,它的牛脾氣也給扇活了。它真敢挑人了。以前,它只挑過一次人。那是前年的事,它去飲水,有個娃兒拿個鞭子搔情它,是可忍,孰不可忍。它認出是那個車戶的娃兒。那車戶老抽它爹。那真是奇恥大辱呀。一股牛血衝上牛頭,淹了它的理智。它就衝了上去,它只想嚇唬一下,它朝娃兒晃了一下角。哪知,那娃兒卻嚇軟了,軟下時他腦袋前傾,剛好掛上牛角,一隻耳朵就下來了。嚇得它扭頭就跑,後來還是被那車戶趕上,只一鞭,它就躺倒車院門上了。要不是飼養員擋,也許早沒牛命了。那一鞭的印象太深了,它再也不敢用角抵人。但這會兒,它卻想使出十八般角藝,可沒治,那車轅桎梏了它的靈活。
那車廂越來越輕,每次急轉彎時,總會有糞土潑出車外。車院裡塵土飛揚,宛若迷霧。人們都躲到了拐角處,只有幾個掄鞭的在施威風。那女子卻在當地,她仍是那樣子。它發現有兩條若有若無的鐵絲扯在不遠處的兩個漢子手中。鐵絲穿在女子的手腕裡,老祖宗對付飛賊時,就這樣。牛想,那鐵絲,也許等於它的鼻圈兒。人總是很聰明,總能想出害人的法子。
牛車已在車院裡轉了三個半圈,牛沒轉圓圈是它怕自己笨重的身子衝向牽引那女子手腕的鐵絲。要是真撞一下,手腕就會被扯豁的。要是人用大力拽自己的鼻圈,鼻圈也一樣會豁開的。那是可怕的疼。牛不想叫女子也遭那號罪。
牛於是四下裡望,雖然裹頭鞭子越來越密,它還是能從鞭縫中發現了法子。它見車院門大開着,這是人的疏忽。門口還有幾個看熱鬧的人。牛想,還是逃吧。三十六計,走爲上。它怕自己的想法會提醒拿鞭的人。它偷眼望望他們,見他們都扭曲了臉,一副仇恨滿胸膛的模樣。它想,我並沒惹你們呀。我不過不想叫一個女子變成“瘸拐姑”,你們就這樣恨我?它想人真是最不可理喻的動物。但它懶得計較。它知道,關那車院門只用幾秒鐘的時間,要是叫他們窺出了心事,他們馬上就能絕了它的後路。於是,等它第四次接近大門的間隙,它背叛了慣性,撲出了大門。它聽到車轅發一聲響。雖然它沒折,但定然有了內傷。
門口的人四散而逃。它覺得車軸剮了一下門框。牛車頓了一下,但門框很乖巧,它怕自家會叫車軸拽下來,這樣門框就不叫門框了,這幾乎等於全軍覆沒了。它只好像壁虎那樣丟車保帥斷尾逃生,於是它讓給車軸一大塊木屑。牛頓然覺出了輕鬆。
牛車裡已沒多少糞了,速度更快了。黃犍牛本是假“驚”,經這麼一折騰,倒有種真“驚”的跡象了。路上的溏土四濺開來。路上沒多少人,但有好多風。不少風其實是牛自己造的,它知道這一點。它的心裡溢滿了詩性。要是它會作詩,它也會寫出“我欲乘風歸去”之類,但它是牛。牛心裡雖然有好多詩意,但因爲不善表達,便受到了“對牛彈琴”之類的嘲諷。
風在呼呼。溏土雲一樣漫向天邊。牛很像駕起了雲。牛記起了自己的祖先牛魔王,那是叫牛們頂禮了千百年的神靈。每頭牛都想成爲牛魔王,就像每個猴子都想成爲孫悟空每個人都想當成吉思汗一樣。雖然是夢想,但人類因爲夢想而偉大。牛也一樣。黃犍牛之所以區別於一般的牛類,正是因爲有了今天的思想和行爲。
身後的喝聲尾巴般追來。不用回頭,它也能看出一堆追來的麻點。不怕他們。牛是吃草長大的,又不是叫人呵斥大的,你就叫他們呵斥去。黃犍牛不怕。車中的糞早沒了。這是車的聲音告訴它的。車底板發出了空堂堂的聲音。有幾塊木板上的釘子定然鬆了,板子打起了快板。那時的車院裡老演節目啥的,黃犍牛聽過快板。黃犍牛很愛聽這聲音。它想,這說明車快散架了。要是沒有這破車,它怕是早飛上雲端了。果然,它聽到一塊板子落地了。它發出哐啷啷的聲音,這真是天堂的感覺。
黃犍牛跑向了野外。要想把車弄散架,最好到野外去。村裡的路上老有人倒煤灰,村外的路沒人管。每到雨天,車輪就要碾出深深的轍印。太陽曬過之後,每個轍印都是車板子的剋星。它們弄出了更大的嘀零哐啷,向黃犍牛傳遞着舒適的顫動。黃犍牛身上的肉震得酥麻。那凹凸不平的山道也弄疼了牛的蹄子,那忽高忽低的轍印彷彿要撕開牛蹄子。它們也許知道那是一道好菜,便張開了嘴不停地咬。這很難受,不過也不要緊。牛生來,就是要走路的。只要是路就成,沒路也得走出路來。牛不怕。牛當然也知道怕沒用。它想,怕既然沒用,也就不怕了。
記得那是黃犍牛最快樂的一次旅行。除了小時候,它還沒這麼撒歡兒呢。它興奮到了極點。它已經不滿足於在路上奔了,雖然這一陣又哐啷下去了好幾塊木板。它最想的,是甩掉套在身上的轅,這需要更大的顛簸。它毅然地一拐,從鄉間小道上拐入道旁的地裡。它不知道那麼快的速度會產生極大的慣性,它甚至不知道“慣性”一詞。等它覺出不妙時,已覺得那個沉重的牛車已帶了它飛起。它身不由己地滾了窪。
2.昇華的斷腿
《阿甲囈語》說,一個時辰後,黃犍牛回到了車院。誰也沒再拿鞭子抽它。它哆嗦着身子,渾身的肉崩崩跳着。它想弄斷車轅,車轅沒斷,它的腿卻斷了,真是有心栽花花不發,無意插柳柳成蔭呀。那白白的軟軟的骨髓正從斷腿處流出,在地上流溢。幾個男人狗一樣舔食着。
黃犍牛的斷腿也許是無意爲之,但因爲後來雪羽兒的成道,人們就將那斷腿一事神化了,就說那牛是神牛,它寧願弄折自己的腿也不願去砸空行母。於是,後來雪羽兒的唐卡上,左下角處多了一個牛,它被當成護法神受到了人們的供奉。村裡人當然忘不了那驚心動魄的一幕。他們更忘不了一個事實,就是當諞子看到黃犍牛沒救之後,允許屠漢在它的脖裡捅了一刀。那牛血和牛肉成了人們印象中最香的食物。從客觀上說,那些牛肉跟吳和尚炒的“羊肉”、雪羽兒偷的糧食一樣,真成了那個年代金剛家的救命食物之一。
《遺事歷鑑》中還寫到了一個細節:當黃犍牛回到車院之後,牲畜們都大叫,叫聲很瘮人,像是憤怒,也像是祈求,更像是呼喚。不知道是針對受傷的黃犍牛,還是針對雪羽兒。那天,誰也無法把它們套入車轅了。族人們用了鞭子,用了棍子,就是沒法叫牛再進那車轅,只好作罷了。牛們驢們的大叫,成爲金剛家的神秘現象之一。直到雪羽兒成道之後,老人們才恍然大悟,原來,那些牲口都知道她的本來面目呀。
《阿甲囈語》中稱黃犍牛有意弄折了自己的腿。阿甲說,你上面的描寫失實了。他說那腿不是在滾窪時折的,他說滾窪之後,牛車滾呀滾呀終於又滾正了身子,後來牛車又行了一截路。要是牛腿折了的話,是不可能再拉車走路的。《遺事歷鑑》中補充了阿甲的說法,說是牛滾窪之後,仍拉着車跑了一截路。後來,瘸拐大從一處地縫裡找到了另一半牛腿。要真是這樣,黃犍牛不成英雄了?《空行母應化因緣》中也認可了阿甲的說法。後來,雪羽兒成道後,金剛家就修了個廟,側殿上就塑上了護法神牛。跟一般牛不一樣的是,它的前腿只有半截,另半截腿被另一隻牛蹄舉着。像音陀羅的金剛杵一樣,那斷腿成了護法神牛的武器。
那個下午,牛們驢們的大叫令村裡人目瞪口呆。誰都想,這下,雪羽兒的腿保住了。
但後來唐卡上的雪羽兒的左腿還是比右腳短了一截。不仔細注意的話,你甚至發現不了這一點。因爲唐卡上的好多空行母都屈着腿,這是一種象徵。唐卡上充滿了這樣的象徵。瞧,那一腿直立一腿彎曲。那直立的腿就象徵根本定,不入生死;那彎曲的腿象徵不住涅槃,利益衆生。還有的空行母一腿直立,一腿彎起,足跟觸襠,以表雙運。雪羽兒的腿也一樣。但最明顯的區別是,雪羽兒的腿部多了一道飾箍,這便象徵了她經受的那次磨難。
這就是說,黃犍牛的斷腿除了昇華它自己外,並沒讓雪羽兒免去那場災難。
這成了諞子後來遭人們唾棄的最大理由。
《阿甲囈語》中寫出了那個場景。
3.牛車的滾動聲
《阿甲囈語》中說,在牛馬們的怒吼聲中,諞子拉過了一輛牛車。他之所以要拉牛車,是因爲牛車軲轆外側有鐵圈,且窄,容易軋斷腿。皮車是膠輪,很寬,裝滿糞的馬車足有好幾噸,用它來軋,半截腿就沒了。諞子顯然不想整個地軋碎雪羽兒的腿。阿甲認爲,諞子還有依稀尚存的良知。阿甲說,諞子雖壞,他倒真是出於公心。他的論據是,諞子的三娃子後來偷了人家的果子,也叫他老子剁去了一隻手。多年之後,諞子老了,他的小兒子老將他揍得鼻青臉腫,還是那個沒手子娃子養活了他。沒手子從廢品收購站弄了好多舊書,擺在涼州城裡賣。就是在那個破書攤上,我淘到了好多海內外有名的孤本。
諞子很惱火牲口們的叫聲,他將它理解成了向他示威。在金剛家,他認爲他就是皇帝。他常用裹頭鞭子狠狠教訓管不住嘴的畜生。諞子的鞭子使得很好,僅次於車戶。他將挨他鞭子的人都看成敵人。他的鞭子噼啪響着,鞭影在空中閃電般交織着。牲畜頭上的毛奓飛着,像一條條遊動的螞蟥。他的鞭子是封條,不一會兒,就封住了牲畜們的口。但他封得了一時,封不了一世。當夜,牲畜們又大叫起來。馬嘶聲、牛哞聲、驢叫聲,絞成千萬股長蟲,從車院裡游出來,像谷水一樣涌向涼州。它們在祁連山裡迴盪着,時而成一字長蛇陣,時而成八門金鎖陣;時而激越,時而悽苦;時而高亢,時而哀婉;時而直上九天攬月,時而直下五洋捉鱉。如是三夜,好些人夾不住尿,在土炕皮上畫出了地圖。
“我還以爲你們不夾嘴。”待牲口們住嘴之後,諞子牙縫裡擠出一句。
他已氣紅了臉。阿甲說,要是這羣牲畜不叫,諞子也許沒這麼氣。沒這麼氣,也許就饒過了雪羽兒。你瞧,他氣急敗壞了。我說,你這話太不負責任,這等於說是牲畜們的叫聲弄折了雪羽兒的腿。阿甲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但阿甲是煮熟的鴨子肉爛了嘴也硬得很。他說,我也是虛構。只許你作家虛構,不許我虛構那麼一兩句?我說你的這號虛構,是很惡毒的,等於給牲畜們栽了贓。在我的義正辭嚴下,他只好心虛地笑了。
諞子扔下鞭子。他喝一聲,族丁就撈過牛車。村裡當時有好些牛車,黃犍牛弄壞了一輛,還至少有十輛呢。衆人拾柴火焰高,人多力量大,集體的力量是無窮的,牛車當然多。兩個漢子擡了車轅,他們啃哧着,車轅是用硬木做的,很重。兩個漢子煞白了臉,要是他們吃幾頓飽飯的話,臉就會赤紅赤紅的,像抹了豬血一樣。可你知道,那個年月裡,臉赤紅的沒幾個。對,我們別管他的臉是啥顏色,你只管往下敘述。牛車哐啷着,從車院邊上被拉到了當院,誰也看得出諞子要幹啥。對了,他是想叫人拉牛車去砸雪羽兒的腿。他也知道,畜生不幹的事,人未必不幹。他是個聰明人,怪不得能當族長呢。
諞子指定了幾個族丁,兩個擡轅,兩個推車。我以爲他又要往車中裝糞,可他一擺手吼一聲,你們上來!你們上來!他是朝那堆女人招手的,女人們就過來了。諞子爲啥沒喊男人呢?你瞧人家聰明不?他也許明白男人可能會產生一丁點的憐香惜玉,女人們則可能對雪羽兒充滿了仇恨。你知道,涼州的男人見不得比他強的男人,涼州的女人也一樣。一見哪個女人比她漂亮,比她穿得好,比她過得好,心上也不平衡呀。你想,臉上都長七個窟窿,下身都長兩個窟窿,憑啥你比她漂亮?憑啥你比她有名?憑啥你施捨別人而不是別人施捨你?憑啥你進出倉庫如履平地而她們只好望而生畏?女人們於是在諞子的指揮下上了牛車,先上去了七個。諞子說不行不行,你們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