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豐熙佑二十三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剛立了冬,一場大雪就從天而降,紛紛揚揚的,持續了整整兩天兩夜。
天色將黑,蔡明菲手裡提着一把早已經缺了口的破柴刀,小心地沿着一個陡坡來回打量計算,待到確定一切無誤後,她方沿着山路走上去,立在白雪皚皚的山頂上,眯着眼睛望着山下小小的吳家村。灰不溜秋的吳家村在白銀一般燦爛的雪色裡猶如一塊雪白綢布上的髒污,顯得突兀而刺眼。
農家人日子過得艱難,一針一線,一慄一薪都來之不易,更不要說那需要自家女子花許多精力納鞋做襪,辛辛苦苦換幾個銅子,走上十來里路才能打回的燈油。所以即便天色已晚,也沒有哪家哪戶捨得點燃油燈,包括村東頭的富戶吳賢聲家裡也還是黑漆漆的一片。
蔡明菲把目光投向村東頭,那裡有一座小小的院子孤零零地聳立在一個緩坡之上,與村中其他人家相隔開來,顯得頗有幾分與衆不同。那裡便是她暫時的家,也是在這個風雪初停的日子,一大早就毫無同情心地將她趕來砍柴的人家。
這個時候應該已經開始着急了吧?但還不會就急着來尋她。且等着,她受的罪,有朝一日,她要叫他們雙倍奉還。蔡明菲冷冷一笑,從懷裡掏出一個凍得硬邦邦,只見菜不見糧食的菜糰子來喂進嘴裡,惡狠狠地咬了一口。菜糰子被凍得乾硬,她太過用力,一口雪白整齊的小米牙有些不堪重負,牙根處頓時沁出血來,一嘴的血腥味。
看來水果蔬菜吃得太少,缺乏維生素。她搖了搖頭,將菜糰子放在一塊結了厚冰的石頭上,用柴刀的刀背使勁砸了幾下,菜糰子頓時四分五裂。做人要惜福,即便東西不好,吃了總比不吃的好,這還是早上出門時芳兒偷偷塞給她的。她笑眯眯地把這唯一可以果腹的東西吃了下去,雖然剛入胃的時候冷得她打了個寒顫,但很快就給這具小小的身子添了一絲暖意。
時間又過了約半個時辰,村裡頭星星點點地亮起了燈火,一個火把從吳家的院子裡出來,順着路停在了一家人的門前。終於去找人了?蔡明菲活動了一下手腳,耐心地等待着。一陣冷風起來,鵝毛大雪又飛了下來,終於,她看見一串火龍從吳賢聲家的小院裡出來,往她這個方向來了。
她迅速往山下走,藉着雪光,走到先前的那個陡坡處,舉起手裡的柴刀,猶豫了一下,暗想,煮了整整一個小時,不會再有破傷風菌了吧?
算了,就算是有,那也是命,都是死過一次的人了,這種日子反正她也過不下去,不如一搏。於是不假思索地朝着自己的後腦勺砍了下去,一陣劇烈的疼痛讓她呲牙皺眉。得益於長時間的劈柴鍛鍊,她的動作乾淨利落,力度恰到好處,不過剛好將頭皮砍破而已,沒有傷着骨頭。她一手捂住傷處,一手將柴刀往旁邊一扔,抱着頭,動作嫺熟地順着陡坡滾了下去。
蔡明菲孤零零地躺在坡底的雪地裡,睜大眼睛看着天上越來越大的雪,一陣陣徹骨的寒意透過她薄薄的棉襖鑽進骨頭裡,冷得她好幾次都忍不住想要跳起來放棄。但她知道她不能放棄,她籌劃了許久,吃了那許久的苦頭,無數次的從坡上往下滾,力爭將那個動作做到完美極致,爲的不就是今日?於是她咬緊了牙,儘量蜷縮起身體取暖,靜靜等待吳家派來尋她的人。
她並不怕那些人找不到她,因爲她忍飢挨餓,受盡責難養出來的小土狗灰灰永遠都不可能找不到她。等待的時間總是過得很慢,就如同她剛進入這具幼小的身體,成天躺在那張黴味嗆鼻的破牀上養病的時候一樣。
那個時候,她總是會情不自禁地想起前世的事情。她一直以爲自己就算不是幸福的公主,也會是幸福的小女人。可惜,世間的事永遠都是那麼冷酷,站得越高,摔得越慘。一夜之間,她什麼都沒有了,如果說遭遇愛人和好友的雙重背叛,老父慘死,老母病重,世界坍塌的時候,她還存着一絲人性本善的理念,奮力拼搏的話,那後來被劫匪一刀致命的時候,她就已經完全放棄了從前的堅持。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蔡明菲喃喃地吐出一句,低低的笑了,她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活得比別人都要好,改變命運就在今日。從此以後,她永遠不會流淚,她要讓對不起她的人流淚,善心對於惡人來說,永遠都是多餘的。
遠處傳來狗吠聲和嘈雜的人聲,她放心地暈了過去。這具身體再死了親生母親,再不討人喜歡,再討人厭棄,也還是蔡家嫡出的三小姐,小小的吳家哪裡敢讓她死在雪野裡?更何況,蔡家新上馬的夫人正需要這樣一件事來打壓那氣焰滔天的二姨太太。而新夫人派來看她的人最遲不過明早就要到了。
早在十多天前,蔡家大公子得知了這個消息,就偷偷讓人告知了她這個消息,來人一再交代她,讓她好好珍惜這個機會,行止得當,也許能就此回去也不一定。明菲暗想,就憑這十多天的準備,哪裡能打動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多虧她謀劃已久,機會總是留給那些有準備的人的。
吳家今早還讓她上山砍柴,是不知道這件事吧。看來新夫人和二姨娘鬥得很厲害,新夫人特意隱瞞了二姨娘,要抓個現行。她怎能不滿足一下新夫人的心願呢?
一切絲絲入扣,恰到好處。
蔡明菲醒來後聽見的第一句話,就是吳賢聲的老婆汪氏,帶着些哽咽,還有些微的無奈,絮絮叨叨地說:“餘媽媽,真的是沒有法子,三小姐實在是太頑皮了,這麼大的雪天,非鬧着要去山上套野雞,不讓她去,竟然就翻了牆去。”
“唉……”一聲做作的長嘆,汪氏哭了起來:“說起來都是我的錯,怪我沒有照顧好她,有負先夫人的重託。她要是醒不來,就讓我抵命吧。”
一條略帶威嚴的女中音道:“三小姐若是醒不來,你是該與她抵命。莫要以爲我們纔來就什麼都不知道,分明就是你讓她去打柴,她纔會摔下來的。吳家奶奶,你雖然是我們府上的親戚,但也要知道,這虐待寄居的官家小姐致傷致死,會引起什麼樣的後果?就算是我們老爺夫人心存慈念,恐怕也容不得有人如此輕慢他們的嫡親女兒。你也太過膽大包天了!”
咦,不用她告狀,來人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明菲從睫毛縫裡偷偷往外瞟。只見一個三十多歲,穿着靚藍綢緞鑲白兔毛皮邊棉裙襖,頭上插着一股金簪,耳邊掛着金耳環,白白淨淨的婦人坐在她牀邊的椅子上,一雙利眼冷冷地瞪着立在一旁的汪氏。她的身後,還侍立着兩個十五六歲,穿粗綢衣服,眉清目秀的丫鬟,看着汪氏的表情都是忿忿然的。
平時一臉尖刻相的汪氏此時抖抖索索地站在屋子正中,焦慮不安地絞着手帕,一張臉哭得滿是淚水,眼睛就像落入陷阱的兔子驚慌亂轉,遲差要給那婦人跪下去:“不關妾身的事啊,您要替妾身在夫人面前伸冤啊!”哪裡還有平時地主婆的威風?
藍衣婦人冷哼了一聲:“你先下去,不要吵着我家小姐。有什麼事,等她醒過來以後再說。”明明她是客人,偏偏她纔像主人。
雖然這個婦人眼生得很,但明菲還是根據她的打扮和神情,還有身邊那兩個丫頭,猜出了這應該就是她父親的新繼室,陳氏身邊得力的婆子,奉了陳氏的命,來看她的。
呵呵,既然這婆子這般厲害,一來就查出了她摔傷的真相,還這樣不留情地罵汪氏,她便承情暫時不醒來了,讓汪氏好生吃點苦頭再說。
身上已經換了輕柔的白綢褻衣,腳底下躺着熱乎乎的湯婆子,明菲再悄悄按了按身下柔軟溫暖乾燥的被褥,愜意地閉上了眼睛。這不是她原來那間又冷又黑又潮溼的房間,這應該是汪氏大女兒的房間,這一跤摔得值,如果不出所料,以後她都不用回到她那件陰暗潮溼狹小的房間了。
後腦勺傳來一陣火燒火燎的疼痛,但很快就被她喜悅的心情忽略不計。明菲沉沉睡了過去,管她們怎麼吵,怎麼鬧呢,反正她一時是舒服了許多,接下來還有好多事要做。
明菲這一覺睡得前所未有的酣暢淋漓,假若不是被人弄醒了吃藥,她還可以再睡上個一整天。沒辦法,這具身體太虛弱,吃的苦頭太多了。
餘媽媽親自喂明菲吃的藥,明菲楚楚可憐地看着她,乖巧地吃了藥,又小心翼翼地向她道謝。在餘媽媽爲她擦拭脣角的藥汁時,還特意將她那雙粗糙的手拉了餘媽媽白嫩的手,感激地笑了笑。
這個笑容,她對着水盆練了好多次,真摯而嬌弱,天真無邪,讓人一看就不忍心。
果然餘媽媽被她的笑容晃得一愣,隨即憐惜地摸了摸她的頭:“可憐的小姐,小小年紀就遭這麼大的罪。”
明菲趁機天真地看着她:“是爹爹讓你們來瞧我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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