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悟空一個筋斗翻到黃極山時,人間五老正在黃極宮裡行宴飲酒。
他橫衝直撞,丟出一條金棒,將那盛宴砸了個七葷八素,徑直就是鋪頭蓋臉的一句:“告訴我,不周山在何處,三界盡頭在何處,焰摩天封印在何處?”
人間五老突遭一嚇,丹靈真老本欲發飆,但是看到那雙烈焰似的眼睛,——彷彿他身上的每一條猴毛都噴着火星,——頓時氣餒,不敢造次。然而這名妖猴的言辭着實讓人無措而膽寒,青靈始老試探性地答道:“大神所問,我們確實全然不知。大神是否來錯了地方,可否移駕到別處,找個明白人,去問個清楚明白?”
悟空巋然不動,疾言厲色,劍拔弩張道:“既是全然不知,那就讓你們哥五個嚐嚐我這金棒的厲害!”
“欺人太甚!別以爲你可在天宮猖狂,就可在這裡放肆!……”丹靈真老再度氣滿,唾沫橫飛道:“我們五老聯手,定然叫你有來無回!”
丹靈真老的唾沫星子尚未觸地,一股強悍的氣流已在眼前生成。
電光火石間,丹靈真老只覺胸口火辣辣的一陣劇痛,隨即不由自主地飛了出去,撞了個七葷八素,摔了個四腳朝天。
金星亂竄中,丹靈真老爬起來,看到那猴頭竟然無比囂張地吹了吹他的一根手指頭。丹靈真老再次氣炸了肺腑,渾身的細胞都在噴着火,殺氣騰騰,不顧一切地直往猴頭撲去。
然而,一片壓迫靈魂的氣息瞬間聚在頭頂,當即就有如同山崩的力量傾瀉下來,大有無堅不摧之勢,仿若死神真正降臨。
令人窒息的強大氣場,容不得絲毫質疑。丹靈真老忽然發覺這尊石猴的段位之高,已然超出了自己的所有維度。
眼見瀕臨被壓成紙片的邊緣,顧不得有任何懊悔,霎時先將一身豪氣全數崩散,骨頭一軟,趕緊服服帖帖地跪在地上;趁機義無反顧地狂扇自己幾個耳光,不顧一切地變身搖尾乞憐狀,腆着老臉,帶着哭腔,倉惶求饒道:“大神,我錯了!我孤陋寡聞,我有眼不識泰山!行行好,饒我一命吧!……”
悟空呆了一呆,扯了扯嘴角,怒其不爭道:“我剛要敬你是條漢子,轉眼就被你自己推翻?真是該死!”話音未落,又將舉了一半的棒子再次舉起來:“受死吧!”
“棒下留人!”千鈞一髮之際,玄靈黃老大聲疾呼:“我們知道的,我們全都告訴你!”
那兇猛的一棒在天靈蓋上方停住,丹靈真老魂飛魄散,冷汗如洪,兩眼一閉,兩腿一軟,順勢癱倒在伸出援手的皓靈皇老的懷裡。
悟空收棒落地,盛氣凌人,嗤之以鼻:“既然知道,何必敬酒不吃吃罰酒?”
四老都拿眼光戳着玄靈黃老:“這樣的敬酒,我們怕是不敢多吃啊!”
玄靈黃老暗舒一氣,將目光在丹靈真老身上一點,眉目傳心:“這妖猴來者不善,我們惹他不起。否則,罰給我們的,可是苦酒一杯啊!”
五靈玄老:“嗯,難說……”
青靈始老:“可是這妖猴膽大包天,神界公敵,那位對他恨之入骨。我們若然如實相告,將來必定領到上面的苦酒啊!”
皓靈皇老眼前一亮:“要不……我們告訴他假的情報,混淆視聽?”
五靈玄老:“是個點子。”
青靈始老點頭稱是,玄靈黃老卻一力否決:“這猴頭近日來自何方,諸位可都清楚?”
青靈始老:“自然知曉!天界擒他,已有五十年了。要在老君的八卦爐中,將他煉成元神丹,卻到如今還這麼活蹦亂跳!”
玄靈黃老:“非但活蹦亂跳,整個人都由內而外的更加精神了。煉來煉去,還將前世那雙火眼金睛煉了回來。難道這些不能說明一切?”
四老沉默。
丹靈真老剛剛復甦,就急着參與討論:“難不成都是道祖有意爲之?”
玄靈黃老:“當年這隻石猴復生之初,整個天庭都是視而不見,充耳不聞,好似石猴第一次誕生,卻唯獨我們是個例外。若說那是出於試探,今日之事可謂是來點醒我們的。否則,身爲道祖,卻不知三界盡頭在何處,焰摩天在何方?”
四老皆以崇拜的眼神,佩服高見。
玄靈黃老:“他特意將猩魔妖推給我們,至少可以說明三件事:其一,他知道我們知曉焰摩天之所在;其二,他要借我們之口,告知猩魔妖;其三,他要告訴我們,焰摩天將有所動,大劫不遠。當日我們登天彙報修羅之亂時,老君曾藉機向我遞來一言:‘若然每時每處真正能夠各司其職、盡忠職守,任何劫數都可安然’。也就是說,世界大變之際,他要我們拼盡全力,守住人間啊!”
四老盡皆折服,又盡皆驚悚:焰摩天一旦啓動,所有的法術與神通都將只是蒼白無力的擺設,我們又要如何守護人間?
便在此時,那條無堅不摧的金棒揮了一揮,五老驚恐,立時脫離私密波段,迴歸日常頻道。玄靈黃老欠身道:“大神容稟,那焰摩天封印之處,即在魂淵深處,冥國禁地。所謂世界之終點,九幽之窮盡,即是三界之盡頭。”
那雙火眼金睛瞬間定住,旋即精光四射;霎時乘了祥雲,遠走高飛。——直上雲霄,使出解數,丟出金箍棒,將整個身體附在棒中,而後勢如破竹,直衝幽冥大地,風馳電掣而去。
穿冥京,過幽府,涉魂淵,渡鬼沼。
當那股吞天吐地的吸力驟然生髮,身體就要剝離靈魂之時,他已進入九幽盡頭的勢力範圍。
萬刃之森林陰風怒號,厲鬼之深淵歡呼雀躍。法術在這裡作廢,神通到此處失靈,三界六道不過都是待宰的佳餚;信仰在此時崩潰,希望到這裡滅絕,芸芸衆生無非都是服輸的棋子。
藉着那雙火眼金睛,他將遠處的天邊看了最後一眼。那一無所有的黑暗,是天地之間奇詭至絕的黑洞;黑洞邊界纏繞着層層熔融狀的流雲,讓那離奇的黑暗,更添無窮的詭異。
——彷彿天地本是一尊魔王,那處暗無天日的黑洞就是他黑壓壓的咽喉,無邊無際的萬刃之森即是他的森森利牙,深淵濃沼中的惡鬼幽靈則是蟄伏在喉道中的寄生蟲。
他將這幅奇絕之畫面定格在腦海,刻畫進靈魂,隨即閉緊雙目,咬緊牙關,腳力放鬆的一剎那,整個身體瞬時吸入劍叢刀林。
那些尖鋒利刃如同一羣嗜血的猛獸,密密麻麻將他包圍,天衣無縫將他吞噬。
他的每一段身體與靈魂皆被分割,卻憑藉最後的意志,將它們搖搖欲墜、藕斷絲連地聚攏在周圍,勉強維持一個人形。
他的血液激盪天空大地,滋養着刀鋒劍刃,卻讓它們變得越發躁動而亢奮。
強悍無比的氣壓之下,奪人心魄的氣場仍舊威力十足,頭上是狂風,腳下是泥淖。
上半身急欲飛身而去,下半身卻是無法自拔。
中間又有無數道蝙蝠一樣的黑影橫衝直撞,爭先恐後地挖空最後一塊血肉;肌膚裡的經脈已然化身成蛇,蠶食鯨吞併舉;肺腑中的臟器全然腐化爲糜,蟻蛀鼠齧共存。
或許他的靈體不至於分崩離析,他的精魄不至於土崩瓦解,全賴一束不屈的意志。
他的意志曾經雷打不動,他的信念曾經百折不撓。但在此時慘絕至極的絕境的細縫中,哪怕一絲一毫的波動都會萬劫不復,他的意識尚能支撐多久,也許也只有天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