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鵝毛飄不起,蘆花定底沉。
這裡就是流沙河。
原來流沙河流的真是沙子。
八百里的流沙,浩瀚無際。你站在高處,看見的是整個大地在流動。萬億的沙土扭曲變幻着,奔涌向東。
“好美的沙之大海。”我站在山坡上讚歎着。
“不知有多深呢。”豬問。
“丟個東西下去試試。”我說,“據說如果深到極致,再重的東西落下去都不會濺起沙塵發出聲音。”
猴子立刻照辦了,我看見豬在空中劃出一道極長而優美的弧線,落入沙海中,悄然無聲。
“果然一粒沙也沒有濺起來啊。”我讚歎着。
突然整個沙海都暴怒起來了。浪濤升起遮蔽天空,沙形幻化出兩個巨大的身影在博鬥,一個是豬,另一個卻更猙獰兇惡。
我覺得那沙的巨浪就要撲來將我們吞沒了。可猴子卻淡定地看着,打個哈欠。
兩個時辰後,我與猴子、白馬一起臥在地上,撐着腦袋,打着哈欠。
這場戰鬥真是勢均力敵得有點過分了。
“猴子,你不去幫幫豬嗎?”我問。
“他搞得定。”
“猴子,你真的會打妖怪嗎?我好像從來沒有看見過你出手。”
“沒有人有機會活着看到我出手。”猴子冷冷地笑。
我沉默了,我想活下去。
後來,那妖怪和豬終於打得累了。
然後他們互相看看,突然好像認出了對方。
“我靠,天蓬?”
“我靠,捲簾?”
“天蓬,你胖了……”
“捲簾,你禿頂了……”
於是他們開始像老朋友一樣敘舊,說什麼“你還記得當年瑤池四班的那個妞嗎”之類的青春往事。
捲簾大將當年在天宮是個重要人物,他若不高興,連玉帝都無法上朝,衆神亦不能踏入靈霄寶殿半步。
因爲他的工作就是捲起靈霄殿的竹門簾。
捲簾大將捲了很多萬年的竹門簾,每日卯時捲起,未時放下,從來都沒有出錯過。
他忘記了自己當上捲簾大將之前是誰,曾經做過什麼,也不去想以後的事情,他彷彿就是爲了這個工作而存在的。
捲簾很滿意自己的工作,畢竟是鐵飯碗,還是公務員,生活有規律,月月有獎金,雖然衆神跨入靈霄殿大門時,從來也不會看上他一眼,甚至從來沒有意識到他的存在,但他還是覺得很驕傲。因爲他是天庭的一顆螺絲釘,天庭離了他就不能運轉。
直到那一屆的蟠桃會。
每次大會,天神們都會喝個通宵,所以這一天是捲簾唯一不用按時放下門簾的時刻。他於是一直站在門邊,等着蟠桃會結束。
如果這屆盛會又這麼順利地結束了,那麼捲簾的生活也會一直如常下去,不會有任何的改變。
但是一聲尖叫打破了天庭的祥和,也打碎了捲簾的命運。
“這是什麼蟠桃,這麼小!”尖叫的是王母。
有人要倒黴了。捲簾興奮地想,他站在門邊,一動不動,面無表情。
然後仙女阿瑤開始拼命地磕頭求饒,說都是看園子的某猴把桃子吃了。
有人要倒黴了。捲簾興奮地想,他站在門邊,一動不動,面無表情。
然後觀音大士皺了皺眉,然後阿瑤被拖了出去。然後女神阿月竟然下跪爲阿瑤求情了,在王母最生氣的時候,在衆神都不敢吭聲的時候。
有人要倒黴了。捲簾興奮地想,他站在門邊,一動不動,面無表情。
果然王母根本不理會阿月,她跪在那裡,無人讓她起身。王母卻在舉杯和衆神大笑言歡。
但這時候有個人站了起來,走到殿中,扶起了阿月。
那是天蓬。
有人要倒黴了。捲簾興奮地想,他站在門邊,一動不動,面無表情。
天蓬和阿月在王母的怒視下轉身,相攜着走出了靈霄殿,捲簾大將不知道該不該攔住他們,但他沒有得到命令。
他看見天蓬和阿月站在門口,互相凝視,輕輕笑着說話。完全當他不存在一樣。
阿月說:“天蓬,你真傻。”
天蓬說:“是啊,和你一樣傻。”
阿月笑了:“我真幸福,在這樣廣寒冷漠的天宮,能找到一個和我一樣傻的人。”
天蓬說:“是啊,還有什麼比這更幸福的事。”
阿月說:“我聽人說,如果有一天你找到了你一直在尋找的東西,就算是立刻死去了,也是幸福的。我今天終於領悟了這句話。”
天蓬搖搖頭:“不,不要死,也不要孤獨地生活。我們都會活下去,無論如何也要活下去,因爲這樣我們纔不會互相失去。”
阿月嘆息了一聲:“可惜我們就要分開了。天庭知道每個人內心最怕什麼。他們給我們最嚴厲的刑罰,就是我們會永遠活下去,卻永不可能再相見。”
天蓬望着她:“那麼,請你記住,我不會忘記你,絕不會。有一天,我一定會回來,回到你的身邊。”
阿月緊緊抓住天蓬的衣襟,笑着哭了。
捲簾看着他們,不理解、不明白、不知他們爲什麼而哭,爲什麼而笑。
他不理解爲什麼這世上有些人,有着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和天神過不去,非要去做一些本來不用做的事情。他們爲什麼不能像他一樣,每天卯時捲起簾子,未時放下簾子,就這樣永遠下去呢?
這時他感覺到了一陣風。
這陣風起的時候,整個靈霄殿都開始顫抖。
一隻猴子衝進了靈霄殿。
有些神仙要倒黴了。
捲簾知道自己這次應該攔住闖入者,但是他沒有,因爲他根本沒看清那猴子是怎麼進去的。
他知道那猴子假如想要摘下他的腦袋,他也一樣來不及看清。
猴子開始和王母對罵了。
王母罵猴子是猴子。
猴子罵王母是變色大白薯。
然後王母氣哭了。
然後衆神全掀桌子抄板凳地撲了上去。
那猴子揮舞棒子,開始把衆神當高爾夫球打。
看到衆神一個個飛向遙遠的外太空,捲簾的心中有些慌了。
他原以爲天庭會永遠穩固,任何力量也無法動搖。
如果天庭崩潰了,他該去哪裡呢?他還能做什麼呢?
捲簾突然感到了無邊的恐懼,因爲他發現他除了捲簾子什麼也不會做!
除了天庭,這世上哪兒還有一個地方需要請人專門捲簾子?哪裡還能找到這麼穩定而清閒體面的工作?
不,不能讓這一切發生。
捲簾看見猴子打退衆神,他的棒子就要落到王母頭上了。
捲簾撲了進去,抓起桌上的一個酒杯甩出。猴子舉棒一格,酒杯的碎片四濺,王母就借了這一瞬的工夫逃走了。
捲簾救駕有天大之功,足夠封王成爵。
只有一個問題:誰看見了?
戰事結束,論功行賞會上,衆神都說是自己扔出了那個酒杯,救了王母。
捲簾氣得要砍人,但是他不敢。
他今天才發現,自己只是個可憐的守在門口爲衆神捲簾連動一動,說一句話的資格也沒有的小角色。
但是王母看着衆神冷笑:“打碎的那個,可是我最愛的琉璃盞。”
衆神立刻轉頭大喊:“究竟是誰把那酒杯扔出來的?”
捲簾在門口沒有聽清前句,以爲世上終於有了公道,大喜地跳到門口喊:“是我!”
於是捲簾就捲鋪蓋到流沙河來了。
今天捲簾又看見了猴子和天蓬,不由百感交集。
他想的是:原來還有人比我更慘啊。
看見猴子頭上的金箍,看着這個當年大鬧天宮的魔王現在只有木然的表情,連什麼是憤怒都不知道。看見當年那個威武英俊的銀河守護神天蓬現在變成了一隻渾身油膩的豬。捲簾想:這就是你們和老天作對的下場。
但是自己呢?自己又做錯了什麼?
自己一定是做錯了的,因爲天庭永遠是正確的。既然天庭是正確的,而天庭又處罰了自己,那麼自己就一定錯了。他在流沙河鵝毛浮不起的昏暗河底,一百年一百年地反思,有一天他終於想通了。
他真的不該扔出那個琉璃盞,他就應該自己用身體擋上去。
他真是太怯弱了,太自私了,在危急時刻,他沒有獻身的精神,還破壞了天庭的財產,所以他現在遭受的一切罪,都是應得的。
所以他要贖罪。他能想到的唯一的贖罪辦法,就是把那散落下界的琉璃盞的碎片找回來,重新拼回去,哪怕要找一百萬年一千萬年。
他要回到天界。
因爲他無法忍受沒有簾子可卷的生活。
如果不卯時捲起簾子,未時放下簾子,他就不知道這一天該怎麼度過。如果不站在靈霄寶殿的門口,一動不動,一言不發,他就不知道這一生該怎麼度過。
所以捲簾無法理解猴子和豬,不明白他們這麼多年是怎麼過來的,爲什麼齊天大聖不做,爲什麼銀河元帥不做,而寧願揹負着天神的詛咒,在世間顛沛流離呢?
不過捲簾突然發現他們有一樣東西自己沒有。
那個金箍。
捲簾知道那是什麼。那是世間的珍寶,它能讓戴上它的人忘記一切痛苦與煩惱,忘記過去的情與恨,心中只有平靜和虛空。
他正需要這樣東西。
於是捲簾跪了下來,說:“請帶我一起上路吧。”
流沙河的波濤息了,它開始漸漸凝滯,變成一片巨大的沙漠。以後路過這裡的人,不會相信沙子也曾經流動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