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日, 宮中皇太后和蕭妃同時病故,同時帶走的,還有劉彧未出生的小皇子。
正當衆人猜測日趨暴虐的皇帝陛下會因泄憤又要殺多少人時, 出乎意料的, 皇帝陛下撤去蕭家的看守, 並派太醫給蕭嶷治病, 想來, 許是皇帝陛下想起了蕭妃的好處,對蕭家網開一面吧。
劉彧派兵協助困在揭陽山的蕭賾,蕭賾率兵在南康郡擊敗劉子勳部下, 與劉彧軍隊會合,合圍南康城, 數日後攻破南康城。
其後, 蕭賾在劉彧軍隊的護送下, 平安攜子和裴惠昭棺木回到建康,入建康時, 一宮人模樣的人在城門等他,說他主人想見他。
蕭賾赴約,沒想到那個想見他的人,是鄭妍兒。
妍兒的打扮已經完全不同了,她渾身上下珠光寶氣, 穿着綾羅綢緞, 蕭賾愣了愣:“妍兒, 你……”
妍兒苦笑, 她盈盈下拜:“大公子, 我已經不叫鄭妍兒了,我的名字, 現在是陳妙登,如今,是陛下的妃嬪。”
蕭賾滿腹的疑問,妍兒幽幽道:“鄭妍兒的過去,實在太不堪,怎麼能配做陛下的妃嬪呢?所以,我現在是陳妙登。”
“你怎麼會成爲妃嬪的?”
“因爲陛下失去了生育子女的能力。”
這石破天驚的一句話讓蕭賾半天沒回過神來,妍兒繼續道:“宮內宮外已有傳言,而陛下至今都沒有兒子,他需要一個兒子來穩固他的帝位,他不能生,但他的那些侍臣們能生,只是,陛下的妃嬪,一個個出身貴族,哪個貴族小姐願意這麼做呢?”
“所以……他就讓你做?”蕭賾不可置信道。
妍兒低頭道:“反正我已經那麼髒了,再髒一點也無所謂。”
“妍兒,不要因爲過去的事情,就讓你的將來也毀了。”蕭賾道:“你還那麼年輕,你願意讓你的人生變成那樣嗎?”
“我願意……”妍兒一字一句道。
“到底是爲什麼?”蕭賾一拳砸到桌子上:“陛下逼你?”
“不是的……”妍兒眸中是濃重的悲哀:“如果我能生下太子,那麼,也許我在陛下那,能說得上幾句話吧……”
她注視着蕭賾:“那樣,就能幫助大公子了吧。”
“妍兒……”
“我知道我不配,我也從來沒有奢求過什麼。”妍兒低聲道:“而且我也看得出來,大公子的心裡,只有惠昭小姐,我只想能幫助大公子,只要能幫大公子,讓我做什麼都心甘情願。”
她福了福身子:“大公子,我不能出來太久,我要回去了,大公子,陛下是因爲蕭妃娘娘,纔會對蕭家網開一面,但是陛下的性情一天比一天暴戾,難保他什麼時候就會翻臉無情,所以,蕭家一定要低調行事,蕭大人和二公子都是沉得住氣的人,只有大公子你比較衝動,妍兒請求大公子,一定要忍辱負重,保住自己的性命,只有保住性命,一切纔有可能,妍兒也會在宮中,竭盡全力保全大公子和蕭家的。”
她戴上面紗:“大公子,我走了,珍重。”
她聽到蕭賾沉默了會,然後低聲道:“妍兒,多謝你。”
她低下頭,不敢再看蕭賾,深怕一看他,自己眼中的淚就要流下來。
雖然她知道,她以後的日子會有多麼難過,但是,她甘之如飴。
廣陵城外,一支舞曲,一首笛音,從此,她就沉溺在這個朗朗如日月的男子笑容之中,甘願爲他做一切事情。
就算萬劫不復,她也心甘情願。
蕭賾一直沉默地站着,不知道站了多久,才猛烈錘了柱子一下,那個廣陵酒館,腳上掛着鈴鐺跳舞的身世可憐的舞女,他只是一時興起給她伴了個奏,沒想到,卻毀了她一生,讓她要常伴在那個魔鬼身側,承受那樣的侮辱。
蕭賾,你真沒用,你居然要靠一個女子犧牲自己來保護!他對自己說。
不,不會的,我不會一直下去的,我一定要讓劉彧付出他該付出的代價!蕭賾捏緊拳頭,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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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賾扶棺回了蕭家,蕭夫人哭得肝腸寸斷,萬萬沒有想到,愛笑愛鬧的惠昭會去得這麼突然,她摸着棺木,哭道:“惠昭,你怎麼忍心讓孩子剛生下來就沒有娘?惠昭,惠昭!”
蕭賾一直握着拳頭,他對蕭道成道:“父親,知道是誰告密了嗎?”
蕭道成默了一會,才慢慢道:“陛下身邊的人說,是阿鸞……”
“我就知道是這兔崽子!”蕭賾怒道:“我們蕭家哪個下人不是忠心耿耿,想來想去也就只有他了,他害死了姑姑,害死了惠昭,還害得阿儼至今生死未卜,我不會放過他!”
蕭賾大步流星地扭頭就走,蕭道成喝道:“站住!”
蕭道成沉聲道:“你想讓你姑姑的死變得毫無價值嗎?”
蕭賾身子一震,他想起剛剛妍兒說的話,想起了她的犧牲,他腳步漸漸停了下來,這條路,已經犧牲太多人,他不能再隨性了。
他眼眶發紅,蕭道成嘆道:“宣遠,此時,你更要冷靜。”
蕭賾轉身,撫摸着裴惠昭的棺木,慢慢跪了下去。
淚一滴一滴滴到黑色的棺木上,湮滅無痕。
此時一個慘綠身影卻慢慢走了過來,他看到那黑色棺木,腿一軟,已經跪了下去。
蕭賾看到那慘綠少年,已經再也按捺不住,他怒吼一聲,揪住他衣領,一拳打過去:“蕭鸞,你還有臉過來!”
蕭賾還想再打,蕭道成喝了聲:“宣遠!”
蕭賾揮下去的手停在半空,他拳頭捏得咯吱作響,最終一拳重重打在地上,他放開蕭鸞,如同放開一條死狗一般。
蕭鸞嘴角流着血,他慢慢跪爬到裴惠昭棺木前,喃喃道:“惠昭姐姐,我沒想過會這樣的,我真得沒想讓你死的……我只想,我只想……”
我只想除了蕭賾,然後娶你爲妻啊……這句話在他喉嚨處哽住,最後化成嗚咽,他捂着臉,哭了起來。
他哭了一陣,爬到蕭道成腳旁:“三叔,我錯了,我真的知錯了……”
然而蕭道成並沒有理睬他,他又爬到蕭夫人裙邊:“嬸孃,對不起……”
蕭夫人只是拭着淚,默默退後了一步。
蕭道成嘆了一口氣,才道:“阿鸞,你這回,是真得做錯了。”
蕭道成彷彿一夜之間衰老了十歲:“我知道,你一直對你父母的死心有不甘,因爲你的父親,是在戰場上救我而死,你的母親,也因此自盡,你從小就成了孤兒,也因爲此,我將你視如己出,但沒想到,卻始終沒有辦法消除你心中的恨……”
“阿鸞,無論你對我做什麼,我都可以原諒你,但是你這次,卻犯了我無法原諒的錯,映舞、惠昭,都死得太冤枉,阿鸞,我知道,陛下因爲映舞之死遷怒於你,剝奪了你的官職,你已經無家可歸了,但是,我蕭家也不能留你了,你走吧,安吉王端是你父親舊識,你去投奔他吧……”
蕭道成背過身去,再也不看蕭鸞一眼,蕭鸞抽泣着對他磕了三個響頭,他伸手想再撫摸裴惠昭的棺木,卻被蕭賾一把揮開:“滾開,你沒資格再碰惠昭!”
蕭鸞手垂下半空,最終顫抖着放下。
他站起,踉踉蹌蹌地走出蕭府大門。
蕭道成三人靜默了一會,蕭賾站起道:“我去看看阿儼。”
他話音未落,就見到明萱過來,他已經幾個月都沒見過明萱了,這次一見到,他大吃了一驚,明萱憔悴得厲害,大大的眼睛凹陷下去,下巴也瘦得尖尖的,蕭夫人道:“明萱,你不是在阿儼那嗎?難道阿儼病情惡化了……”
明萱搖頭:“不,儼哥哥還是老樣子,還在昏迷。”
蕭嶷之前高燒不退,劉彧也不讓大夫診治,後來因爲蕭映舞之死,劉彧纔派了大夫過來,但已經晚了,蕭嶷一直昏迷不醒,請再多良醫也沒有效果,十幾日內,明萱一直守在他牀邊,但卻毫無起色。
明萱看到裴惠昭棺木,於是上前點了柱香,拜了三拜:“惠昭姐姐……我沒有想到,上次一別,竟是永別……”
她眼角的淚慢慢滑落,蕭賾也悲從心來,明萱默默流了一會淚,才拜別裴惠昭棺木,她走到蕭道成夫妻身邊,咬脣道:“蕭大人,蕭夫人,謝謝你們以前對明萱的照顧,我要走了,以後,恐怕再見無期了。”
“你要去哪?”蕭夫人不由道。
“我要去寺廟,給儼哥哥祈福。”明萱道:“如果儼哥哥有個什麼三長兩短,那我就去我該去的地方,如果儼哥哥好了,那我也再不見他了。”
明萱一心打定主意,假如蕭嶷過不去這關,她就嫁給劉彧,爲蕭嶷復仇,但是蕭夫人並沒聽明白,她只聽到明萱說再也不見蕭嶷,她不解道:“明萱,這是爲何?”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明萱低下頭:“我因爲機關術,被陛下忌憚,陛下好不容易纔放過蕭家,如果我再留下來,和儼哥哥在一起,陛下一定會再對付蕭家,所以,我只能離開。”
“明萱……”
“人活在世上,本來就不是能隨心所欲的。”明萱慘然一笑:“我早就知道了。蕭大人,蕭夫人,大公子,你們都是很好的人,是我沒福氣,成爲你們的家人。”
她背過身準備離去,蕭賾喊道:“明萱!”
明萱頓了頓,道:“大公子,假如儼哥哥醒過來,麻煩你告訴他,他是我見過最好、最溫柔的人,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我很開心,我不後悔。”
她說完這句話後,就急急地走了,她不敢回頭,她怕她一回頭,會忍不住痛哭到不能自已。
從知道那個預言的那一刻開始,她就知道,她和蕭嶷,是徹底完了。
蕭嶷身上揹負那個預言,註定他一生都要成爲劉彧忌憚的對象,而她的機關術,也被劉彧所忌憚,現在蕭映舞是用自己的命換來劉彧的高擡貴手,但是如果她和蕭嶷在一起,劉彧是絕對不可能放過蕭嶷的,就算她和蕭嶷逃得遠遠的,那蕭家呢,蕭氏一族呢?她知道,蕭嶷是不可能那麼做的。
所以,她和蕭嶷,再無可能。
她守在蕭嶷身邊十幾日,癡癡地看着他消瘦的臉龐,對他說了幾千遍幾萬遍的情話,和他描述着他們以後的生活,但是她的心裡,卻一刻比一刻清晰地知道,他們是不可能再一起了。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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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萱在佛前跪了三天三夜,祈求神靈能夠幫蕭嶷度過這一關,最後連祖沖之都看不下去了,勸她不要再跪下去了。
所有人都覺得,蕭嶷是挺不過去了。
明萱卻一直堅持着,當她跪到第七天的時候,她喃喃道:“佛祖,是不是我的誠心還不夠呢?”
“蕭嶷是我最珍視的人,我寧願捨棄我的所有,換他的平安……”
說到最後,她有些歇斯底里:“佛祖,您到底要我怎麼做呢?到底要怎麼做,才能把蕭嶷還給我呢?”
她在佛前痛哭起來:“您到底要我怎麼樣,才能讓蕭嶷醒過來呢?我什麼都沒有,我只有一條命而已,我願意用我的命,換他一生平安!”
她不停磕着頭,一直磕到額頭流出殷紅血跡,祖沖之衝上來:“阮明萱你瘋了?這樣你會死的?”
他想攙起明萱,明萱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一把將他揮開,祖沖之吼道:“佛祖是慈悲的,怎麼會讓你以命換命呢?”
“不能以命換命?”明萱喃喃道,她額角一片殷紅:“佛祖慈悲,蕭嶷是我最珍視的人,我願意用我最寶貴的東西換他性命,假如他能醒過來,我願意此生不再碰機關術,我阮明萱,此生再也不會碰機關術!”
忽然一聲炸雷響起,明萱嚇得一哆嗦,祖沖之這纔回過神來:“阮明萱,你要放棄機關術?”
電閃雷鳴,寺廟裡,只剩下額角滿是鮮血的明萱,還有呆若木雞的祖沖之。
不知過了多久,全身溼透的蕭家侍從跑了過去,他欣喜道:“阮姑娘,二公子醒了!”
眼神空洞的明萱慢慢站起:“醒了,儼哥哥醒了?”
她轉身面對佛祖,跪下道:“多謝佛祖,信女阮明萱,定會遵守誓言,此生,再也不碰機關術。”
她叩了一首,勉強站起,但突然間,卻覺天旋地轉,眼前一片黑暗,昏迷的最後剎那,她只聽見祖沖之的驚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