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聚散匆匆

穆清一笑:“若我不願呢?”

裴茂一怔,正不知道如何回答纔不露痕跡時,穆清瞥了眼他腰間的竹笛,問道:“你會音律?”

裴茂一直自詡風流,當即顯擺答道:“自然,在下最擅長奏琴,琴藝在這武原縣若稱第二,沒人敢稱第一。。”

“好巧。”穆清微微一笑:“我也會奏琴,不知裴公子可敢與在下比試比試?但是如果我贏了,你要放我們走。”

裴茂雖然聲名狼藉,但琴藝的確精湛非常,聽到穆清挑戰,頓時好勝之心大起,立刻滿口答應。明萱和衆人圍成一圈觀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過來了,還有縣上很多人聞風而來觀戰。

裴茂跪坐在席上,寬袍廣袖,端的是一副風流姿態,他手指撥動,彈的是高山與流水兩曲,這兩曲譜是俞伯牙作給鍾子期的,裴茂意在說穆清是他的知音,穆清心中則冷笑不已,裴茂手指翻飛,音樂時而低沉如高山,時而清冷如潭水,一曲奏罷,圍觀人羣掌聲不絕,裴茂自覺勝券在握,拱手示意穆清開始。

穆清將琴放於案上,試了試音後,也開始彈奏起來,他彈的也是高山與流水兩曲,裴茂臉色微變,他這是與自己較上了勁。

穆清奏琴沒有像裴茂那麼多的技巧,裴茂奏到流水曲譜時,手指也隨音律拂過琴絃,如潺潺細流般,穆清則目光一直凝視着琴絃,似乎將全部身心都置於這一方七絃琴之中,樂聲自指下流過,峨峨乎若泰山,洋洋乎若江河,山之巍峨,水之柔美,都在他手下傾瀉而出,整個大堂都鴉雀無聲,只剩樂聲盤旋在梁木之上。越聽到最後,裴茂的臉色就越灰白,一模一樣的曲子,但勝負已十分分明。

等曲終之時,穆清站起,沒有再看裴茂,而是拉着旁邊的明萱就準備離去,明萱則準備去拉那個瘋婦人,臉色灰白的裴茂這纔回過神來,一把抓住明萱的袖子,穆清眼疾手快地推開他的手:“別拿你的手碰她!”

穆清一臉嫌惡,裴茂訕訕道:“我只想問你和音聖阮弘是什麼關係?”

穆清臉色微變:“你說什麼,我不認識什麼阮弘。”

“不,不可能,我有幸見過阮先生奏琴,這兩首曲子只有阮先生才能奏得這麼好,你是阮先生的弟子?”

穆清不耐煩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難道你想反悔?”

“不……”

穆清沒有注意到,兩人爭執間,一個黑衣大漢向同夥示意,幾個黑衣人正慢慢向他和明萱靠近,正僵持間,忽然濃煙滾滾,老闆娘鄭氏慌忙喊着:“不好啦,失火啦!”

火勢是自廚房而出來,火舌迅速吞沒了鄭五夫妻的幾間房,正向大堂蔓延着,食客們一看不好,都忙四散逃着,慌亂之中,穆清緊握住明萱的手,低聲道:“別怕。”

濃煙之中,一隻手拉住穆清的手:“跟我走。”

穆清當下也來不及反應,跟着手的主人左繞右繞着,他的另一隻手緊緊抓住明萱,明萱雖然害怕,但身邊有穆清在,也安心不少。

繞出了大堂,穆清纔看到拉着他跑的是那個叫阿芷的小女孩,她身邊跟着她那瘋婦母親,幾個人一路狂奔,這才跑到一處小溪邊。

幾個人臉上都是被煙燻得黑漆漆的,明萱看着穆清美如冠玉的臉一片漆黑,不由笑得前仰後合,穆清則氣惱之下,將她按在溪邊,給她洗好了臉,自己才抹乾淨臉,這時阿芷和她娘也在溪旁洗臉,等阿芷臉上菸灰都洗乾淨後,她擡起了頭,明萱和穆清看到她的臉,都怔了一怔。

十歲的少女丹脣皓齒,鼻樑挺翹,雙目盈盈似一泓清水,她肌膚較普通人還要白些,更襯得她肌膚勝雪,烏髮似緞,她眉目尚未長開,但卻依稀能見到日後傾城美人的影子。明萱忍不住豔羨道:“小姐姐,你長得就跟仙女一樣好看!”

阿芷聽了明萱的讚譽,只是莞爾一笑,她在給她阿孃整理好後,開口道:“剛纔多謝公子和姑娘相救了。”

穆清拍着明萱的頭,讓她去旁邊玩,等她走遠時,才淡淡一笑道:“言重了,我們才應該謝謝阿芷姑娘相救,如果不是姑娘放火,我們也逃不出來。”

穆清猜出是她放火,阿芷對此也不意外:“裴茂言而無信,對公子志在必得,爲了保命,阿芷不得不放這一把火。”

穆清哼了聲:“如果裴茂看到你的臉,只怕他志在必得的是你吧,在鄭家你把自己弄得蓬頭垢面,防的不止是鄭五,還有裴茂這些人,我和裴茂鬥琴時,你就去後院放火,也不擔心這把火會燒死其他無辜的人,你小小年紀,城府卻一點都不小。”

阿芷也不生氣:“宋國虎狼之地,我和我阿孃只能這樣才能自保,我知道公子對於無故捲入這場糾紛很不高興,我也知道公子和裴茂的約定是鬥琴贏了就放了我們,但我不得不考慮最壞的結果,所以無論公子是贏還是輸,我都會放這把火,至於無辜之人,那些人對於鄭氏欺凌我們母女視而不見,又哪來的無辜?”

阿芷的手上是被熱油燙出的泡,身上是被抽出的血痕,穆清微微凝視着她:“看來鄭五夫妻最好祈求別落到你手上,否則只怕比你們今日悽慘萬倍。”

阿芷將目光轉到在溪邊戲水的母親身上:“鄭五他們最不該的就是欺侮我阿孃,我可以忍受別人欺侮我,但不能忍受他們欺侮我阿孃,若我有能力,定叫他們十倍奉還!”

穆清不再言語,而是喚來在旁邊玩耍的明萱:“走了,明萱。”

明萱看着美如皎月的阿芷,傾慕道:“仙女小姐姐不和我們一起走麼?”

穆清忍俊不禁:“仙女小姐姐有自己的事要做,鬼靈精妹妹跟我回去了。”

明萱扮了個鬼臉,就乖乖被穆清牽着走了,她一步三回頭地喊着:“仙女小姐姐,我叫明萱,等你有空,來找我玩呀~我住在山上~~”

阿芷看着芝蘭玉樹般的穆清寵溺地牽着明萱,護着她慢慢走遠,阿芷眸中閃了閃光芒,她回頭走向母親,蹲下輕聲道:“阿孃,魏國回不去了,宋國也處處是險灘,阿孃,我不想找阿爹了,我們找個安全的地方好好生活吧。”

聽到阿爹兩個字,剛還在癡癡玩着自己頭髮的母親忽然擡起頭:“不,阿芷,我們要去找他,一定要找到他。”

母親堅定地一直重複找他幾個字,阿芷鼻頭有點酸,她安撫母親道:“好,我們去找他,我們一定會找到他的。”

※※※※※※

穆清和明萱回到山上,穆清告訴了阮仲呂今日在武原縣發生的事,阮仲呂心知不好,強撐着起來帶着穆清兩人收拾行李,穆清雖然不明原因,但隱約也猜到了一些,三人帶着一些簡單的行李就準備下山,阮仲呂病勢沉重,穆清揹着他慢慢走着,三人走到半山腰時,遠遠地忽然聽到一些聲音,穆清帶着阮仲呂和明萱躲在灌木叢中,只見十幾個黑衣人騎着馬一路追來。

阮仲呂臉色大變,他認出這些就是一直苦苦追殺他的殺手,黑衣人看樣子是在山上發現了空屋,然後沿着痕跡一路追下來的,穆清摟緊了明萱,三人大氣都不敢出。

黑衣人沒有發現三人,只聽到帶頭的說:“堵住下山的路,不信他們不下山!”

等到黑衣人走後,三人才如釋重負,阮仲呂憂愁道:“如今他們守在山下,這可如何是好?”

穆清想了一會,說:“爲今之計,只有讓一個人去引開那些追兵。”

“我去。”阮仲呂馬上說:“你帶着明萱走。”

“師父你病成這樣,走路都困難,哪能引開追兵呢?還是我去最合適。”

阮仲呂猛烈地咳起來:“不可以,他們是衝着我和明萱來的,怎麼能讓你冒這個險呢。”

“如果不是師父兩年前救了我,穆清早已經沒命了,師父,就讓穆清還您這個恩吧,何況師父心中也清楚,此時此刻,只有我去才最合適。”

阮仲呂無可奈何,明萱雖然懵懵懂懂,但也知道現在發生了很嚴重的事情,她急得大哭起來,拉住穆清的衣袖不放:“清哥哥,我不要你走~”

穆清蹲下來寬慰着她:“不是,穆清哥哥離開一會,馬上就回來。”

“真的?”

明萱脖子上的桃花狀玉石是穆清送給她的定親禮物,穆清指着玉石對她說:“你保管好這個,然後我回來後,你做清哥哥的新娘好不好?”

“新娘就是像阿爹阿孃一樣嗎?”

“嗯。”

“好,清哥哥不許騙我。”

穆清低頭拭乾明萱的淚,又親了親她額頭:“不騙你,我們說好的,要坐着木牛流馬,走遍山河天下,我還等着你快點長大,做我的新娘呢,來,我們拉鉤。”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清哥哥,一百年不許變,一百年後我還要做你的新娘。”

“好。”

穆清哄好明萱後,對阮仲呂說道:“師父,我今日在武原縣聽說有一艘商船要駛離宋國,您和明萱下山後就去那艘船吧,我甩離追兵後也會上去。”

阮仲呂憂心忡忡:“清兒……”

穆清輕聲問阮仲呂道:“師父,恕穆清直言,您是否得罪了一個極厲害的人?”

阮仲呂一怔:“是……他的權勢……大到讓我無能無力。”

“既然如此,請您在他的權勢還在的時候,不要再踏入宋國了,古語云,避其鋒芒,擊其惰歸,師父,再大的權力都有倒臺的一天,現在明萱還小,請您在那人權勢不在的時候再回來吧。這兩年多謝師父的照顧,穆清拜謝師父。”

穆清跪下朝阮仲呂磕了三個響頭,又摸了摸明萱的頭,然後頭也不回地朝山下走去,他不敢回頭,害怕看到明萱哭得眼紅紅的景象,雖然前路吉凶未知,但他自嘲地想,他終於有一天也能保護別人,也能像個英雄一般了。

穆清一路下山,看到了那十幾個黑衣人坐在草地上小憩,他從旁邊悄悄繞了過去,找了一匹離自己比較近的馬匹,然後翻身上馬,縱馬離去,十四歲的穆清身量已和阮仲呂一般頎長,他又穿着阮仲呂的寬大斗篷,那些黑衣人乍一看以爲是阮仲呂懷抱着明萱逃跑,於是都趕忙上馬追趕,穆清駕着馬,將黑衣人逐步引離山腳,好讓阮仲呂父女趁機離開,就這樣騎到一處斷崖險坡旁,險坡旁多石頭,馬腳顛簸之下,將穆清從馬背上甩下,穆清沒抓穩,生生從險坡處滾了下去,那些黑衣人翻身下馬,只見險坡處陡崖叢生,哪還有生還的希望,於是一個個面面相覷,只得回去覆命,言阮仲呂父女已掉落斷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