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遮陽,寒風驟起,外頭的小廝打起了冷顫,譚先生雙手負背,目入碧湖,心沉雲海,如與之相融,文風不動。
風透過紗幔窗戶溜了進來,院長不動聲色,往爐中扔進一封類似信件的物體,揀了揀炭火便燃了起來,暖意夾着香氣籠身,繼而重新泡了碗新茶遞到蘇阿懸跟前說道:“知你莫若爺,蘇長風早些時日便派人送來書信,信中寥寥數字,致歉再三,唯恐你斂不住性子,累及院裡,才請我出面解決;可字裡行間牽掛的終究是他孫女,容不得你在外頭受丁點委屈,你們爺兒倆說話口氣如出一轍。不過,依我之見,他的擔心多餘了,你還算沉得住氣,欠缺點火候而已。”
蘇阿懸呷了口茶,便知是家產的蘇林玉芽,聯想起蘇弘前些日送來的包裹,揣測此信大概就是那個時候送來的。
蘇長風明明有機會第一時間告知自己的親孫女,讓她早做防範,卻書信院長,賣了張老臉。蘇長風是疼愛孫女,對她獨當一面的處事能力卻沒有信心。
也難怪,前有蘇長風爲她鋪石,後有書院給她架橋,蘇阿懸不用憂思苦惱便能坐享其成,還能不痛不癢自省一句:“學生年紀小,頭腦簡單,做事難免衝動急躁,不就給那幫人鑽了空子。”
院長不以爲然:“你是衝動急躁,卻並非頭腦簡單,而因腦子太清楚,清楚有你阿爺蘇長風撐腰,有劍莊上下爲你遮風擋雨,你與生俱來的這一切足使你任性妄爲。”
院長一語中的,說出了衆人皆知的事實,蘇阿懸分明想辯駁,嘴角動了動沒說出口,頭扭過一邊悶聲回了個“嗯”字。
院長的話任是反覆斟酌也是挑不出一處錯來。
院長瞧她怏怏不樂,零零散散的陽光打在她稚嫩的面龐,泛起清輝,兩頰生花,粉脣微翹,她不過還是個孩子啊……
院長自顧自地刻着檀木,故意幹撂了片刻時間,待見她眉雲舒展,突發一問:“你是否覺得自己無錯?”
山雨欲來風滿樓,只是院長的這場和風細雨悄無聲息,不知不覺就潛了進來。
蘇阿懸回頭將憋在心裡的話一口氣說了出來:“學生行俠仗義,自認爲無錯處,即便是我阿爺當日在場也斷然不會說我有過。若院長認爲我是胡作非爲,那些狗仗人勢欺負弱小的算什麼?往日書院教導的‘非其鬼而祭之,諂也;見義不爲,無勇也。’也只作紙上談兵,單單用來教化學生而已?”
她的說辭與預料的不出一二,院長失望之餘,慢條斯理地答道:“這是你在春城的私事,與書院無關,我本無需多言,但今日人上青山索要公道,他們的公道要給,你的公道自然也要給。你們蘇家在春城是有威望,但有威望的何止你一家,隆順鏢局、洞庭一派、王后齊氏一族,哪個不是聲名顯赫,遠勝你們劍莊?爲何每次你都能全身而退?你當真以爲頂着個蘇長風的金字招牌便可無所顧忌?”
蘇阿懸不假思索地回道:“他們自是怕了我阿爺!”
哪怕是那些赫赫有名的官宦門族,多少也要顧及蘇長風的面子。
“丫頭,怕你阿爺是一回事,但解決問題是另一回事,你可莫要混淆了。在春城,你忽略的是,你之所以沒有吃上官司,並非得益於你阿爺,而是因爲有世襲郡王的肖家在爲你從中調和。他們倚仗權勢,你呢?你何曾想過靠自己應對一回?正因如此,雙方爭持不下,誰也不服誰,事情也未曾真正了結。”看似尋常的鬧事層層剖析下另有深意,院長的聲音仍舊溫和,卻詞鋒犀利,刺透人心。
院長對春城的瞭解遠勝於在那兒土生土長的蘇阿懸,如今,肖家的事情,她蘇阿懸知或不知已然沒那麼重要,重要的是她不得不承認自己無意之中成了他們那樣的人。
見女孩目光微動,院長繼續說道:“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你阿爺老當益壯,尚且能保你一時,卻保不了你一世。在蘇家,你是小輩,全家人都得護着寵着,你犯了事權當是小孩子玩鬧不懂事。而今你十六,出了家門,上了鹿青崖,要做怎樣的人,看的不再是你身後有誰,而是你不斷向前的腳下能承載多少量力而行。你仗義出頭是好,但有兩錯,不計後果是爲一,置身事外甩手他人是爲二。這世上,靠山山倒,靠人人倒,這道理你該明白。今日算是我作爲院長授予你的第一課,你聽也好,不聽也罷,言盡於此,好自爲之。”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名門子弟公然上山,最壞的結果無非是讓書院除名,學生落魄下山,丟了幾分顏面而已;倘若真有小人蓄意報復,何至於等到今日,在蘇阿懸上鹿青崖的途中便可安下埋伏,乃至取其性命。
如果她連這種小事都擺平不了,將來或是闖蕩江湖,或是登入廟堂,又如何安身立命,泰然處之。
以小見大,知微見著,這也是爲何院長請她到此的真正原因。能不能理解,路怎麼走,就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院長的話猶如一帖苦藥,初聞刺鼻不堪入口,消化殆盡後方受益良多,蘇阿懸默然起身回道:“學生謹記院長教誨。”
“退下吧,譚先生等候你多時。”院長放下手中刀具,小木人像已雕刻完成,輪廓甚是眼熟,端詳了許久纔將它收入袖中。
蘇阿懸簡單施禮後便退出酌芳亭,見譚先生和顏悅色,絲毫沒有不耐煩的樣子,低眉禮貌說了句:“先生久等了。”
譚先生微笑搖頭,似是早有準備,帶她往雲來廳走去,途中交代道:“蘇小姐,到了雲來廳,一切請聽從老翁安排,您且只需做一件事。”
蘇阿懸疑惑道:“何事?”
譚先生答道:“暫且放下您的身段。我們站在青山一脈的最高處,雖看得長遠,也要先低頭纔是。蘇小姐,今日容且從這一步開始。”
一個念頭突然在蘇阿懸腦海浮現,她停下腳步說道:“先生是個明白人,事由我出,便須我來解決纔好,解鈴還須繫鈴人,這個道理我還是懂的,只是還得勞煩您老做一件事。”
譚先生問道:“何事?”
蘇阿懸略一思索,回道:“將他們帶到比武場,我在那兒恭候他們。”
譚先生猶豫片刻便理解地點點頭,徑自往雲來廳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