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有一位太玄宮修士答道:“太玄宮此番重建江都南城,乃是救民之急,並且一改南城窮困之狀,百姓都稱讚公主殿下聖明。”
玉鴻公主聞言微微露出欣慰神色,澈聞真人看了那修士一眼,沒有多說什麼。玉鴻公主又說道:“這種平頂圍屋十分新奇,北城也有少數公卿府院被毀,本宮打算將地下管渠也一併推廣全城。”
澈聞真人說道:“殿下,南城能如此建設,是因城基被毀,能夠從無到有依圖紙建設。北城還有大片院落安然無恙,貿然推廣此舉,恐怕耗費甚大。”
玉鴻公主言道:“真人有所不知,本宮正是打算藉此機會徹查北城衆公卿府邸。鋪設地下管渠,正好來場挖地三尺。將江都中一切嫌疑陰謀全都大白於天下,而太玄宮也正可藉此機會,重新排布護城法陣,將陣圖與江都地基嵌合一體,以免日後再出現城外陣樞被攻破的狀況。”
“公主殿下遠見卓著,貧道稍候安排相關人手去重新調整法陣。”澈聞真人應道。
“對了,這個平頂圍屋與地下管渠是誰的設計?本宮真是要好好獎賞。”玉鴻公主喜悅道。
“這……”澈聞真人神情一愣,低頭答道:“是、是霍道師。”
澈聞真人當然瞭解玉鴻公主不喜霍天成,而當他從霍天成那裡拿到一大沓設計圖紙時,一貫高傲的霍道師根本沒多說什麼,圖紙上連名字都沒留下,似乎是預料到玉鴻公主會詢問。
這等功勞按說霍天成大可自己佔了去,以他如今在朝中威望,甚至連重建江都的事都可一手包攬,盡收民心民力,哪裡有玉鴻公主和澈聞真人的事?
澈聞真人不喜用險惡陰謀看待他人,但他也看得出霍天成江都一役後有了不小轉變,不知是修爲境界又有精進,還是別的因果緣法,總之霍天成似乎對如今朝廷、太玄宮等等不太放在眼裡。
如此並非蔑視,而是霍天成彷彿已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存在。甚至如今太玄宮中傳出更爲詭異的說法——應該要奉霍天成爲太平道君皇帝,引領玄黃衆生禳兇除惡,開創太平世道。或者乾脆說霍天成就是仙家謫落凡塵,還有什麼玄穹上帝之類的說法。
洞悉方真道掌故舊聞的澈聞真人太清楚不過,這種種風傳言語,往往就是要開宗立派、覬覦世間神器的前兆。至於這種傳言,到底是霍天成有意爲之,還是某些人要捧殺霍道師,澈聞真人一時間還分不清。
總之這些消息,澈聞真人都不帶成見地稟報給玉鴻公主,他並不是想刻意刺激兩人間的矛盾,但職責所在,如今太玄宮在朝廷眼中,已經不是可以全然信任與託付了。澈聞真人還是希望太玄宮能夠保留下來,指引天下修士,不要毀在自己人的無端妄求中。
而當玉鴻公主聽見是霍天成所留設計時,臉上果然浮現出不快之色,她有些陰沉地問了一句:“難道除了霍天成,太玄宮便無能人可以做出這樣的設計?本宮看着地下管渠也並非太複雜。”
澈聞真人乾咳兩聲,只得答道:“霍道師所繪圖紙中,地下管渠、排灌引水等等,確實不算太新奇之物。過往一些建在山上的宮觀寺廟,爲了安定風水與防止火災,也會有類似引水渠槽,借山中泉流與高低之差,做到清潔排污、風水流轉之妙。但如此建設實在太費人力物力,非方真大派不可爲之……過去中境皇都禁宮九重闕,也有在宮城地下鋪設管渠,或許霍道師是從某種尋得類似圖紙,加以改進了吧?”
江都皇宮最初其實也有類似設計,但是昶王還未登基時,便要求宮室興建萬事從簡,所以沒有打造相應地下管渠。玉鴻公主不知此事,難免認爲是霍天成技高一籌。
但澈聞真人一開始看見圖紙時,也深感不解,南城不過是尋常百姓坊市,朝廷調集磚瓦工料,修建大體屋舍道路,再由百姓自行完善便是,何必要給尋常百姓做得這麼完善?
“南城民居人煙密集,若長久積累穢物,容易滋生疫病惡疾。他們不像北城公卿富貴,深宅大院、內外有別,一旦疫病爆發,朝廷只得派兵丁封鎖南城,尋常醫藥又難解大片蔓延的疫病,除非從根本上治理穢物堆積。”
霍天成當時說這話時,都已經準備離開,要不是澈聞真人多問一句,他恐怕都不會留步解釋。
澈聞真人好奇問道:“沒想到霍道師也會關心百信民生。”
“不,我不關心。”霍天成頭也不回地說道:“我只是嫌以前的南城骯髒污穢、不堪入目罷了。要是你們覺得圖紙上的設計太費財力,那大可不當回事。”
……
“霍天成在幹什麼?”玉鴻公主的問話,打斷了澈聞真人的回憶。
“霍道師貌似正在與棲巖臺、六合堂商議未來籌集方真靈材的對策。”澈聞真人答道。
玉鴻公主默然一陣,隨即言道:“真人!如此大事,你怎能拱手讓給霍天成來處理?方真靈材乃是修士的錢糧輜重,霍天成如今軍權在握,要是再將度支之權奪走,太玄宮豈不是盡歸霍天成獨掌?”
“可是……”澈聞真人擦了擦冷汗,言道:“貧道對靈材籌集事務所知實在不多。如今漁樵子身亡,一干同犯或受誅連,或事先逃遁,太玄宮與海商聯繫完全中斷。尤其是重建江都法陣,需要大量天材地寶,眼下只能通過南境募集。至於南境的狀況……”
自從江都一役之後,原本安排通過南境前往西境平亂的兵馬,忽然間調轉方向,一時間很多雜亂且相互矛盾的消息傳至江都。有說是朝廷兵馬要折返東境勤王,有說是要震懾鎮南六關,甚至傳言朝廷兵馬已經與鎮南六關商量好,要共同殺向江都,然後平分天下云云。
所以在東南兩境的關隘上,早已佈滿各路兵馬,甚至彼此間都不能相互協調,究竟是要守護東境,還是要固守南境,都沒有一個具體說法。但總之如今南境物資已經不能調往東境江都朝廷,除了用通明鑑這類傳訊法器,朝廷已經無法瞭解南境眼下的具體狀況。
“洞景真人,如今還是無法聯絡上葉逢花嗎?”玉鴻公主看向一旁,一名高冠道人,手中擺弄着一面鏡子,即便公主問話,他也沒有站起身來,身下坐着的藤椅還帶着輪子,似乎是雙腿不便於行。
洞景真人搖頭道:“我已經試過利用通明鑑施法,直接感應葉逢花身邊的修士幕僚,但發現我的法力被一股力量所隔絕,這種情況在稍早時候還沒有發生。”
“那派去南境的諜子呢?”玉鴻公主問道。
“狀況也是一樣,毫無音訊。”洞景真人說道:“不過我已經安排好,讓手下諜子調查清楚便儘快趕回。”
包括許多太玄宮修士在內,許多人並未真正見過發明出通明鑑的洞景真人,哪怕見過也認爲他僅是醉心於法器煉製,不喜與人往來溝通。卻不知道洞景真人在太玄宮真正的職責,實際是爲朝廷監察天下,秘密培訓刺探諜子行走各地。通明鑑本身就是爲了用於秘密傳遞消息而設,只不過後來推而廣之、各有運用罷了。
“現在不能再亂了,朝廷可支撐不住又一場大戰了。”玉鴻公主對洞景真人說道:“瑤風仙子的消息探聽到了嗎?他們離開江都之後很快便沒了音訊。”
洞景真人言道:“在雲間府的人手似乎看見過瑤風仙子與朱三兩人的形跡,但沒找到其他玉京山弟子,具體情況還在查證當中。”
“玉京山與北境大亂,當初就應該讓瑤風仙子留在本宮身邊。”玉鴻公主嘆氣道:“如果葉逢花再不肯收斂、約束手下兵馬,朝廷就應該要有所舉動了。”
此時一名參謀出列言道:“殿下,如今朝廷在東境的兵馬錢糧都見短缺,大軍更是滯留南境,與葉逢花等守備將領糾纏不清。微臣認爲,理應派出太玄宮修士,儘快壓制住事態變化。”
玉鴻公主言道:“你是說派人直接拿下葉逢花?”
“微臣認爲,可派明暗兩支人手。一方面表明朝廷態度,只要葉逢花等將領繼續服從朝廷旨意命令,尚可加官進爵,許下種種諾言。”參謀說道:“另一方面派出太玄宮精銳,若葉逢花等衆稍露不臣之心,誅戮首腦,重整鎮南六關。”
玉鴻公主蹙眉道:“這種事要是做不好,容易引起鎮南六關兵變。而且葉逢花身邊也有方真修士嚴密保護,萬一暴露是太玄宮人手,立刻會引起葉逢花的警覺,甚至迫使他提前起事。”
“眼下正有一人適合擔當此任。”
“哦?何人?”
參謀諂容言道:“正是道師霍天成。”
玉鴻公主神色微冷,笑道:“你可知萬一霍天成也動了不臣之心,與葉逢花勾結一體,豈不是縱虎歸山?”
“公主殿下既有顧慮,正該趁此機會試探霍天成。”參謀十分興奮地說道:“如果霍天成不肯去,說明他無有反心。要是他願意前往,那便是意欲圖謀悖逆朝廷。”
“糊塗!”澈聞真人打斷道:“要是霍道師真的願意爲朝廷長久之計而誅殺逆賊呢?再說了,葉逢花等將領鎮守南境多年,抗擊妖禍有功。如今朝廷有難,你居然要殿下先殺有功之臣,還挑撥試探霍道師,哪裡有這樣的謀劃?”
澈聞真人是真的生氣了,他沒料到這些人爲了討好公主殿下,看出公主不喜霍天成,居然試圖讓霍天成與葉逢花自相殘殺。真要這麼做,豈不是讓朝廷自毀棟樑?
“我看這也並無不可。”洞景真人言道:“但我認爲不必分作兩路人馬,直接就讓霍道師去做就好。具體是和是議是殺,由霍道師做決斷。”
玉鴻公主對這個提議也感到疑惑,問道:“此舉真的可行?若霍天成……”
“殿下多慮了,如果霍道師真有異心,危急之際何必拼死救援江都?我認爲霍道師對朝廷還是忠心的,至少……沒有悖逆意圖。”洞景真人解釋道:“殿下方纔不是說了,霍道師不宜再多掌握度支之權,那就派他前往南境。也順便勒令朝廷兵馬前往西境平亂。”
玉鴻公主臉上還是有些憂慮之色,洞景真人補充道:“還請殿下莫要因私毀公。陛下昔年之言,只是一時興起。”
原來當年霍天成救駕,讓陛下免於夏正曙的刺殺後,其時還是昶王的皇帝陛下曾言:“霍卿有功,當許明珠。”
這話就看怎麼解釋,對於當初不過初露鋒芒的霍天成,明珠可以是指官爵財寶。後來霍天成地位漸增,昶王登基稱帝,獨女受封玉鴻公主之位,就有傳說玉鴻公主是皇帝陛下的掌上明珠,將來要嫁給霍天成云云。
傳出這種消息的人不知有何用意,或許這是宣揚女帝之說的修士,希望拉攏討好霍天成與十二辰道。更糟糕的是,連帝后也不覺得此言有何不妥,這也是當年玉鴻公主要逃離宮中,拜入璇璣門的原因。
所以玉鴻公主從小就對霍天成無一絲好感,長大後更是覺得此人居心不良,絕對是有不可告人之隱秘與圖謀。
當年霍天成已有救駕之功,如今更是有力挽狂瀾的絕大功勞,其地位已經無人能撼動,論修爲法力也無人敢與之比肩。要是他流露出一絲欲迎娶玉鴻公主之意,恐怕皇帝陛下也會欣然允諾,無臣工敢違逆反對。
而現在洞景真人提醒公主殿下,皇帝陛下既然沒有明言,那麼一切事情皆可有所轉圜。在事態還沒演變到那種程度時,先讓霍天成好好發揮,讓朝廷渡過眼前難關,再說其餘。
玉鴻公主長嘆一聲,坐在榻上言道:“既然如此,那便安排霍天成前往南境,見機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