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如同退潮一般離去的天外妖邪,劫後餘生的鎮南六關中的兵將好似做了一場噩夢,但滿目瘡痍的現實告訴他們,方纔大劫並非虛幻。他們抵抗天外妖邪多年,積累的經驗、充足的武備、堅不可摧的防線,在這一刻都化作笑話,彷彿自己不過是隨時可被玩弄碾壓的螻蟻,對方一旦認真起來,鎮南六關跟紙片沒什麼差別。
郭岱站在一座山頭上,因北來寒風,令五神嶺高處也隱隱掛白。天外妖邪所過之處,雖是屢造殺劫,但風中卻沒有嗅聞道絲毫血腥味,更像是世事興盛敗落、物理常情。
“也許始族的迴歸,本就是滅世的開端。”靈臺造化中,郭岱說道。
宮九素就站在郭岱身旁,爲他拂去肩頭雪花,問道:“那你這麼做,到底是對是錯?”
隨着郭岱修爲愈加提升,靈臺造化中的一切事物變得與現實越來越接近。原本宮九素只是郭岱自己才能看見的幻影,但在靈臺造化中,宮九素卻能夠做出種種契合現實變化的舉動。即便外人不在郭岱靈臺造化中,也能看見他肩頭雪花掃落。
“世無恆常,金石朽毀、汪洋枯竭,若不證超脫,焉有無窮?只是誰都不願自己所處世道在眼下崩毀。”郭岱說道。
宮九素靠在郭岱身邊,滿懷擔憂地說道:“你費盡心思,終於讓虛靈和始族踏入這一局了。那在此之後呢?虛靈已經在盤算如何佔據混元金身了,你總不可能與他在混元金身中相鬥,你鬥不過他的。”
郭岱沒有答話,他擡起左手,如今手腕上多了一個似是用麻繩纏成的腕帶,這便是虛靈離去前給郭岱套上的,象徵着郭岱已經被虛靈所掌控,他身處何地將難逃虛靈掌控。
爲了防備虛靈有什麼隱藏手段,郭岱特地展開靈臺造化來感應腕帶法器,將其中物性妙用參透徹底。
魔道修行別的能耐不好說,唯獨對本心之外一切事物有極強的感應與滲透,如果是郭岱不能接受的事物,會直接被排斥開來。
而好在虛靈也並沒有多用什麼心機,這件腕帶法器只是單純用來感應佩戴者方位,但郭岱一旦戴上就無法摘下,甚至砍斷左臂也會依附郭岱氣機纏繞上身。
虛靈越是如此,離郭岱給他設下的牢籠就越近,估計虛靈眼下已經在爲後續的安排在佈置人手了。
離開鎮南六關,郭岱飛天南行,葉逢花等人的殘部已經被虛靈大軍包圍控制,從人數上看,有部分修士已經自行逃走,顯然他們對葉逢花的投降舉動大爲不滿,這其中就包括召轅君。
爲了引虛靈入局,郭岱說的話自然真真假假,其中要將葉逢花心志徹底挫敗的話,卻是十足真實。郭岱一貫不喜位高權重之人,當初葉逢花威逼自己,甚至還動用碎山神弩,已經讓郭岱動了殺心。但僅僅是殺死一個葉逢花能有什麼用?
世間權威都是一座座脆弱高臺,是由無數人的力量組建起來,而非是有誰天生有資格掌握權威。郭岱要挫敗葉逢花,就將他的權威根基徹底瓦解,當一名將軍麾下兵卒全部斃亡,郭岱還要看他有何權威可言。
葉逢花的敗亡,只是郭岱給朝廷的一次震懾,被洞燭明燈收走的六萬大軍中,也包括了朝廷緊急派遣而來的五千精銳。
郭岱十分清楚,話語往往是無力的,只有死人、死足夠多的人,纔可能讓那些掌握權威者徹底折服。
當郭岱飄然落到地上,還想去看看葉逢花這位敗軍之將,卻聽得一聲炮矢銃爆響,葉逢花在一處營房中自盡。
“怎麼搞的?連個普通人都看不住嗎?”郭岱詢問一位將官。
對方苦着臉說道:“岱、岱尊,我們實在沒料到,似乎是有一位鎮南軍修士暗中將炮矢銃送入營中,我們現在還在搜人。”
“你們太鬆懈了,要是對方是來暗殺你們的呢?”郭岱揮了揮手,趕退這些將官,因爲郭岱出手一舉擊敗鎮南軍,他們這些將官也有幾分自負驕縱了。
掀開關押葉逢花的營房,這位鎮南王如今腦袋開花,灑了一地血肉,就算郭岱有洞燭明燈在手也救不回他的性命了。
葉逢花身死,加上鎮南六關被妖邪衝擊,整個鎮南軍可謂是上失首腦、下缺兵卒,名實皆亡。即便還有少數鎮南軍修士逃脫在外,可他們也興不起什麼風浪了,唯一一個回頭之人,還是特地給葉逢花送去自盡的炮矢銃,算是全了一世相處緣分,省得葉逢花事後還要被郭岱等人侮辱。
經此一役,郭岱更加能確認,如今江都朝廷之中,仍然有虛靈安插的人手耳目,鎮南軍的敗亡可以說是虛靈一手擘劃,郭岱在其中不過是擔當了明面上的罪魁禍首。如果朝廷真能認清南境狀況,就應該不顧一切代價,將郭岱等人扼殺在起事之初,而不是任由“南匪”事態發展如斯。
郭岱不瞭解當今皇帝陛下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君主,但虛靈的確做到了矇蔽聖聽、把持朝局。如此想來,當初江都一役,感覺更像是虛靈的某種僞作舉動,至少虛靈在江都埋伏的人手並未完全動用起來。
虛靈不瞭解郭岱,郭岱也不敢說完全瞭解虛靈。因爲與四柱中另外三者不同,運劫、冥煞、忌天,都是非常明確需要完美爐鼎來存在於這個世上,而他們在玄黃洲的勢力,都遠不如虛靈花費漫長歲月做下的佈置,都有仰仗於虛靈的地方。
令郭岱所不解的是,虛靈其實應該很早就知道混元金身的存在,完全有辦法在郭岱前往彩雲國之前,將他截住,然後用秘法奪舍、佔有混元金身,但虛靈都沒有這麼做,甚至刻意向另外三者隱瞞混元金身的存在。
確實,僅憑展現在外的力量而言,運劫與冥煞都足可輕易催滅山川。虛靈也許是擔心,萬一讓另外三者強大起來,甚至獲得完美爐鼎,虛靈自己的地位恐怕就不能像如今這樣穩固,那時候就不是另外三者依仗虛靈了。
如果是千年前剛從癸陰泉脫出的虛靈,絕對不會有這麼多複雜心思,可如今的虛靈沾染了太多人情世故,估計也不免多想起來。說不定江都一役,只不過是向同族展現自己作爲,並不是真心要奪佔江都。
既是如此,郭岱的舉動反而是讓虛靈陷入被動,也許虛靈並不打算這麼快奪佔混元金身,但來自同族的壓力迫使他不得不有所動作。
虛靈越被動,他對事態變化的掌握就越不足,郭岱能夠佈局的餘地就更大。更何況謀劃深遠如虛靈,也終究有力不能及之處。
而且通過虛靈瞭解到霍天成之後,郭岱更加明確一點,在對付霍天成這件事情上,郭岱與虛靈是有“共識”的,甚至可以說,霍天成已經是始族迴歸世間最大的阻礙。
也許讓誰去對付霍天成,虛靈都無法信任,唯獨郭岱,身爲白虹劍主、又掌握洞燭明燈,或許真的能夠與霍天成一較高下。
虛靈說霍天成是開天靈寶,自然讓郭岱想到羅霄宗當年開宗之初三件仙靈九寶之一的開天御歷符。如果霍天成真的能夠經歷過無數次重生,那他對郭岱的瞭解也不足爲奇了,只是不知道他是否也清楚郭岱如今的佈局呢?
回到南海國都,郭岱沒有理會其他事情,而是宣佈要召開一場法會,主要是爲靈根修士指引解惑,不僅瀝鋒會成員可以參加,只要有心聞法都可以來聽。
如果說霍天成傳授蘊靈訣只是讓靈根修士大行於世,那麼真正將靈根修法完善的人就是郭岱。雖然嚴格來說,創悟法訣之人是關函谷,但切身求證修煉的第一人是郭岱,這個法會也該讓郭岱來開。
先有失魂瘟,後有南境大戰,如今時局情勢讓方真道中也是人心惶惶。不少小門派都打算要封山不出、以避亂世了,但聽到郭岱要召開法會,思來想去還是打算前來一聽,好歹也瞭解一下局勢。反正法不責衆,萬一未來郭岱倒臺,也沒法追究參加法會的衆多修士。
郭岱倒不在意旁人怎麼看,天生靈根乃是世道變遷所致,靈根修法不過應運而生,既如此不如善加引導,至於世人修煉得如何,郭岱就管不着了。正法傳世,一樣有邪修敗類,法度嚴明,國賊巨寇何曾少?
如果說這次法會還有什麼不圓滿,那就是還有一關是郭岱自己尚未求證的。
按照關函谷所言,方真修士求證長生駐世前必有一重關隘要過,羅霄宗稱其爲先天迷識。但關函谷希望郭岱有不同的求證路子,以後天入手淨明神識。而這一重修行郭岱還沒摸着門徑,自然沒法傳授給他人。
不過好在光是《混元》、《丹樞》、《罡煞》三部法訣,就足夠指引如今的靈根修士。實際在修煉至《罡煞篇》後,靈根修士就已無所謂靈根或正法,迴歸方真正法也是一條路數。
而更重要的一件事,那便是關於曜真城秘境易法大陣。郭岱經過與鎮南軍之戰,也徹底想通,他根本沒必要將曜真城視作自家隱秘,宮九素佈下的易法大陣就是一個工具,方便靈根修士互相參悟法術,彌補彼此不足。
郭岱雖然傳授了完整的靈根修法,但他也不敢說自己對所有靈根修士的法術瞭若指掌。如果有靈根修士樂意將自己的法術注入易法大陣之中,對郭岱也是一種增廣見聞的好事。
所以當郭岱告知衆人曜真城秘境之事後,立刻引得會場一陣喧譁。因爲在過去,修士間若要參悟別家法術並不容易,哪怕是太玄宮,也非人人可入,尤其是大多數修爲低淺的江湖散修。
許多方真修士,見長生難得,所求本就是神通法術。過去礙於宗門傳承之別,求法、求術不易,如今郭岱公佈了曜真城易法大陣的存在,當然讓許多修士心生嚮往。原本一些對靈根修法還帶有幾分疑惑的人,也打定心思要專修靈根法。
“岱尊,不知這取用法術,可有什麼要求?”有人問道。
郭岱說道:“山人本意是希望讓靈根修士便於參悟各家法術,若非要談代價,那便是以法易法。想要取用其中的法術,便也用法術來交換。易法大陣對世間法術分爲九品,一旦注入其中自有感應。爲了方便諸君,法會召開之前,山人已向其中注入三百道品級不一的法術。”
“三百道!”
“不愧是岱尊,我等哪裡有此等法力啊。”
“不要妄自菲薄,岱尊肯傳法,就是寄希望於你我。”
……
聽着衆人的議論,郭岱只端坐上方冷眼俯瞰,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在不同人的眼中,郭岱彷彿能看到不同的自己。
在鎮南軍將士眼中,郭岱就是猙獰惡鬼,是邪祟敗類;在虛靈眼中,郭岱是他謀圖已久的果實,垂涎欲滴,隨時準備摘取;而在這些方真修士眼中,郭岱又是修爲高深、傳法無忌的高人。
而郭岱眼中的自己又是怎麼樣的?吾即吾心,唯心觀寂,就是郭岱自己。
這場靈根法會一連進行了三天,第三天後郭岱率領衆人前往曜真城秘境,然後在衆目睽睽之下打開了秘境門戶,並且將打開門戶的方式也公之於衆。
比起爲了應付合揚而將曜真城掩藏起來,還不如徹底讓衆人知曉。郭岱很清楚這些方真修士的想法,未來曜真城附近必定有修士常駐。
郭岱未來甚至不打算干涉曜真城秘境的使用,他恰恰是想旁觀在沒有自己主導下的靈根修士,會朝着怎樣的一個方向發展。
是不斷精進自我,改良靈根修法,共參大道玄機。還是窮盡天地靈氣、竊奪爲用,只爲自己強大,甚至爲曜真城彼此相爭廝殺,以至於將靈根修法推向滅亡的境地,這都是郭岱所要見證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