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寅成公的講述,郭岱忽然想起一件事,問道:“前朝有一北境邪修,名喚大淵獻,曾煉製一件駭世法器血雲天,意圖南下稱霸玄黃洲,但雄心未酬便猝然隕歿,難道背後是你寅成公之所爲?”
寅成公一拍大腿說道:“行啊!我原本想做好事不留名,沒想到還是被你猜到了。但是大淵獻與血雲天一事,在方真道上並不十分出名,當年事情始末勃興驟終,你能瞭解,說明你身後那位高人告知你不少事情。”
郭岱當然知曉大淵獻與血雲天之事,因爲那本就是虛靈第一次涉世佈局之舉,唯一不曾料到的是,大淵獻血雲之禍是因爲寅成公而敗亡。
“大淵獻……是被你所殺?”郭岱問道。
“不錯。”寅成公點頭道:“其實我見他雄才偉略,對煉器一途鑽研頗深,都想將其收爲麾下。當年我現身與之一談,但他無論如何也不肯前往虎廟街,而且直接祭起血雲天向我攻來。既如此還有什麼話可說?直接將其打殺便是。”
寅成公語氣平淡,但郭岱瞭解,以大淵獻當年煉製血雲天、及其所造之禍端,其全力拼鬥是何等驚天動地。大淵獻不肯服膺於寅成公之下,兩人當然只能生死一決,而大淵獻也十分乾脆的功敗身殞。
只不過大淵獻本人並不是虛靈的分體,當年促成煉製血雲天的,除了大淵獻,還有另外一批修士,虛靈分體在其中只是起了一個推波助瀾作用。
大淵獻身死事敗,虛靈分體立刻遁隱,但他恐怕也不瞭解寅成公與虎廟街是怎樣的存在。至少在郭岱的記憶中,虎廟街是頭回聽說。
“那古越乘又是怎麼一回事?”郭岱問道。
“他嘛,比較幸運,獲得我當年留在雪吼崖的御魂大法原典傳承。”寅成公說道:“我與道陵君定約之後,深感自己修行未足,於是在西境雪域羣峰中完善半妖半鬼根基,創出御魂大法。然後在閉關之地雪吼崖鑿壁留書,有緣人至此便可得御魂大法傳承。”
郭岱言道:“古越乘算是你的傳人?”
“勉強算是吧,但事情不能這麼簡單論之,我與他並無師長管教之責,御魂大法修成結果如何,他憑之行善行惡,我也管不着。”寅成公眯眼笑道:“當然了,他要是肯認我這個師長,我倒是不介意。只可惜古越乘在修煉御魂大法前,就有不俗道門玄功根基,而且還是那時中境王朝的國師,封號‘上華玄真大法師’……不過我想你應該知道這些了。”
“上華玄真大法師……真是好大的頭銜。”郭岱冷哼笑道。
“帝王封號,難免冗長。”寅成公說道:“後來古越乘卸下國師之位,行遊天下參悟道法,突破雪吼崖外的罡風障,領悟了御魂大法的原典。以他的悟性資質,一日千里並非虛言。”
如果只是比較運氣,那麼古越乘實在是比血齋老人幸運得多。血齋老人當年所得只是御魂大法的殘章古卷,有可能是某位前人也曾去過雪吼崖,將法訣內容謄抄下來,幾經輾轉落到血齋老人手上。
所以論這門鬼道修法的嚴謹完備,血齋老人是不如古越乘的。而古越乘在專修鬼道之前,本人修爲顯然也相當高,對寅成公留下的法訣領會也更加深刻。
這麼想來,虛靈也是運氣稍欠,按照血齋老人與古越乘的修行,顯然都是要出入黃泉一遭,徹底褪去肉體凡胎。血齋老人出入黃泉更早,但他本身御魂大法的修悟不夠完整,不得已曲折謀劃,借他人智慧創悟《蛻化解形》。要是虛靈當初依附於古越乘,那麼所造禍患恐怕比今日還要大。
只是爲何寅成公只找了古越乘,卻沒有找更早之前的血齋老人呢?郭岱心有疑惑,藉機問道:
“只有古越乘修成了御魂大法?”
寅成公看了看郭岱,眼珠子轉了一圈,然後答道:“當然不止,雪吼崖外的罡風障是天然形成,若是修爲法力足夠穿入其中者,自可窺見我所留下的法訣。罡風障好過,難是難在如何在莽莽雪峰中找到雪吼崖,這就純粹是機緣巧遇了。據我所知,御魂大法至少分出去四五道傳承,古越乘是其中之一,而其他則在漫長歲月中湮沒無存。”
郭岱看着寅成公,忽然明白他爲何要留下御魂大法。這其中用意,也許跟郭岱傳授靈根修法相似,並不想過多幹涉,就只是想看看法訣傳承會如何演變。
與方真道宗門傳承、師徒授法不同,這樣放任法訣流出,變數往往極大。如古越乘所得,成就鬼道巨擘,血齋老人所得,僻居南境叢林不爲人知,最終淪爲虛靈寄身。
看寅成公的意思,他應該是也不知道血齋老人的存在,畢竟鬼道修法也不止御魂大法一例,而寅成公的虎廟街所收容者也不止鬼道邪修。血齋老人很長時間都棲身於南境山林中,偶爾擄掠生靈活口,也沒造出什麼大禍來,自然難入寅成公之眼。
“既然你對古越乘沒有管教之責,那他犯事撞入我手裡,被我所殺,你也沒資格來尋仇吧?”郭岱說道。
寅成公聳肩道:“我有說是來尋仇的嗎?古越乘自作主張,有什麼後果當然是他自己擔着。令我意外的是你,我還是不明白,你到底是怎麼殺死古越乘的。要知道如今的他,比幾百年前要厲害很多了,我都不太好收拾他了。”
“誰都有修行隱秘,你就別問了,問不出什麼來的。”郭岱堅持不說,但他內心也有疑惑,既然寅成公都認爲古越乘這麼厲害,那將其斬殺的宮九素,到底修爲有多高?
郭岱與宮九素相處這麼久,從一開始的陌生、猜忌,到後來漸漸信任,以至於如今無話不談。如果說魔道修行是追求唯心唯我的境界,那麼郭岱內心所能容下的唯一一人,便是宮九素。
宮九素瞭解郭岱,可郭岱真的瞭解宮九素嗎?這樣的念頭只一浮現就被郭岱斬斷,他不可能容許自己有這樣的質疑。
寅成公嘆氣道:“不問也行,但我還是那句話,虎廟街能容天下異類,你要不要來我這裡?”
郭岱就像看見什麼稀奇古怪事般,說道:“寅成公,就你這樣說話,能勸得了什麼人去虎廟街?”
“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我要是跟你說虎廟街有多好多好,你是不可能信的。”寅成公盯着郭岱說道:“但我清楚,你此去江都,下場是必死無疑。”
這話不必寅成公提醒,郭岱自己就十分清楚,如今天底下想殺自己的人不知凡幾,在不少人眼中,他就是十足十的大魔頭,而且挾持民望人心,覆亂世道,真真算得上十惡不赦。
“未得長生超脫,誰人不是必死無疑?寅成公說這話意義不大,以我如今身份行走江湖,覬覦窺視者何止百千?比如你虎廟街的古越乘,不就是來殺人奪寶嗎?”郭岱反諷道。
“我不是指這些瑣事。”寅成公倒是好脾氣,說道:“別以爲我看不出來,你修有羅霄宗正傳道法,玄功根基無偏,只是另有幾分不易看透的修爲。可你如今所作所爲推演,反倒像是與羅霄宗爲敵,加上你命數混亂,我還真算不清你要幹什麼。按照我與道陵君的約定,你應該去虎廟街裡好好呆着。”
“笑話,你寅成公算不清,就要我去虎廟街?這算什麼道理?”郭岱問道。
“有人說,拳頭大就是道理。”寅成公答道。
郭岱皺眉說道:“你是要強迫我去虎廟街?”
“除非你肯說明你身後高人的來歷。”寅成公笑眯眯地說道,就像得逞的頑皮小孩一般。
郭岱沉默良久,然後說道:“崇明君。”
“誰?”寅成公十分驚奇、瞪大着眼睛問道。
“崇明君,羅霄宗掌門。你不知道?”郭岱問道。
寅成公說道:“我當然知道,可不應該啊。崇明君不是在玉皇頂殞身了嗎?”
“以崇明君之智計心術,怎麼可能這樣輕易殞身而全無遺計?”郭岱反問道。
寅成公笑道:“你這話……倒像是有幾分道理。只不過如今羅霄宗弟子也陸續聚集,顯然是過去藏拙蓄勢,而你又是怎麼一回事?崇明君總沒有理由自己跟自己耍吧?”
“你怎知這不是計?”郭岱說道。
寅成公搖搖頭:“你這話豈不是楞說嗎?崇明君隕歿已久,話都是你說了算。”
“那信不信由你。”郭岱言道:“如果寅成公非要強行將我帶走,那我也只能反抗了。”
“好好好,別緊張。”寅成公連忙言道:“你要是不肯來虎廟街,我也沒什麼可說的。此番跟你說這些事,是讓你明白,現在有些人認爲你是世道亂象之源,按照我與道陵君的約定,我不收你,就要有人殺你了。”
“這是什麼破約定?你們之間兩千年前的規矩,怎麼可能原樣不動地套在如今這種世道?”郭岱反駁道:“要說禍亂之源,天外妖邪纔是禍源。要說異類,天外妖邪纔是最大的異類。你爲什麼不去找它們,反而過來找我?!”
“聽你這麼說,反而是你有道理了?”寅成公問道。
“不是我有道理,而是世道既然昏亂,就別講這些陳年舊規,以你的修爲、閱歷眼界,沒理由看不懂這點。”郭岱說道:“你所求不是羣邪競逐的人間叢林嗎?何不將我放走,任由我踏足江都,你靜觀事態變化就好。”
寅成公沉思不語,郭岱繼續說道:“在我看來,你不過是被道陵君約束了兩千年,而且這個套還是你自己給自己戴上的。”
當年的寅成公並無惡行,但要淪爲邪修不過須臾之間,道陵君或許有此顧慮,若不能講寅成公引入仙家修行,那就要另想辦法約束這位正邪兩可的寅成公了。
道陵君當年有沒有別的設想,郭岱不知道,至少寅成公的設想,反而將他自己與一大幫外道邪修與異類精怪全都約束在虎廟街。
郭岱如今也大致有所體會,修爲境界越高之人,一言一行合乎本心誓願,不會無端妄爲。哪怕是古越乘這類邪修巨頭,他殺人奪寶也是有明確的願心與行止,至於是否要合乎世道常理則另說。
其實虎廟街中,魔道修士當有不少,或許他們並無明確的魔道修行傳承,可心境並非正法修行,心性也在正邪間變化搖擺。寅成公開創虎廟街收容約束這幫人,說不好還是一件大功德,道陵君能夠准許,本就說明此舉得當。
要知道,如果再有一夥如古越乘心性行止的人涌入世間,哪怕他們修爲不如古越乘,但所能造成的禍端將難以預料。
所以郭岱如今也算看明白了,並不是道陵君約束住寅成公,而是寅成公被自己的願心所約束,但這對於他來說,也許纔是修行。
現在郭岱道破這點關竅,寅成公倒是沒了笑容,深深嘆了一口氣,說道:“你說的這件事,我三百年前纔想明白。但光是想明白還是不夠的,如何突破關障,前方根本是無路可行。”
“我不懂你的修行,也不多指摘了。”郭岱言道。
寅成公說道:“你當真不肯隨我去虎廟街?”
“不肯就是不肯,多問無益。”郭岱說道。
寅成公說道:“我還是不相信你的說辭,崇明君怎麼可能會設計讓你來解決中境妖禍?”
郭岱聽見這話沒有多說什麼,可他明白,寅成公這些日子肯定沒少暗中觀察羅霄宗弟子散落各地的謀劃舉動。如今看來,羅霄宗應是真的摸索出對付運劫操縱的那彌天黑霾,不動則已,一動便要克敵制勝。
而在這個關頭,失魂瘟爆發、南境大戰、郭岱驟然崛起,難免會給羅霄宗未來安排增添變數,尤其是郭岱與霍天成表面上顯然是不共戴天,一場殺劫將不可遏止,也怪不得寅成公將郭岱視作亂象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