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漸漸轉暖,大地生機萌動,正所謂春困秋乏,南倉衛的守門兵丁齊柱子倚着牆根連連衝盹兒。
“喂!別睡了!趕緊起!”一旁走來的於門尉擡腳踢了踢齊柱子,叫喊道:“讓你值守,怎麼就在這犯困呢?昨天又去賭錢了?”
齊柱子連忙起身,擦了擦嘴角口水,說道:“沒、沒有!於門尉,不是說仙長天亮就到了嗎?現在眼瞅着都快到午時了,怎麼還沒人影?”
於門尉也有些不耐煩,揮揮手說道:“我哪兒知道去?放心吧,我已經派人往南邊去探聽了,估計沒過多久就能回來。”
南倉衛是江都以南約六十里的一處小城鎮,最初此地是作爲屯兵操訓之所,爲江都存儲糧秣,以備不時之需。後來中境妖禍爆發,南倉衛中的存糧被運往江都以及附近的逃難百姓。南倉衛本身也收容了不少難民,此地駐屯兵馬則調往別處,自然讓南倉衛變成一座小城鎮。
因爲南倉衛本身也有一處官設驛館,南方官員北上前往江都述職,大多會在南倉衛停歇,稍整衣冠行裝再行前往江都,逐漸也形成一個不成文的規矩,欲北上江都,須夜宿南倉衛。
如此一來,南倉衛便從一個不起眼的駐屯地,變成達官貴人往來之所。別看城鎮不大,卻有不少江都老字號在此開設分號店鋪。也正是因此,在南倉衛做門尉可算是一件肥差,往來達官貴人的部屬下人會有事先的打點不說,而且也沒有宵小匪盜趕來這種地方犯事,說白了就是事少錢多。
齊柱子是於門尉的遠方表弟,家裡人不知花了多少門路才讓齊柱子能來南倉衛當一個守門兵丁,於門尉與公與私都要好好管教他,省得齊柱子出了什麼差錯,惹得貴人不快,連自己也保不住這身皁服。
“我聽說那個南天仙師很厲害,不僅可以治療那什麼失魂瘟,還能讓死人還陽?”齊柱子好奇問道。
於門尉百無聊賴地說道:“誰知道呢?可我聽說江都都已經做好迎接南天仙師的準備了,估計是很看重這位高人,畢竟太子世子還病着呢,所有人都指望着這位南天仙師。”
齊柱子頗有興致地說道:“我小時候聽評書,總想着哪天有仙師來接引我去修行,不知道這位南天仙師肯不肯收我爲徒?”
於門尉嗤笑道:“就你?吃啥啥不夠、幹啥啥不成,連守個門都打瞌睡,人家仙師憑什麼收你爲徒?”
齊柱子有些不服氣,言道:“可我們鄉下那裡,就有一個傻憨子被仙長帶走去修行了,後來他家也發跡了,還蓋了大院子。”
“你就是眼紅人家命好。”於門尉說道:“再說了,你怎麼就知道人家是傻憨子?”
齊柱子連忙解釋:“真的!那傻憨子笨得很,每天到處瞎跑,也不說話,看着天上發呆,別人家小孩朝他扔石頭也不當回事,還傻呵呵地笑。”
“聽你這麼說,確實就是傻憨子啊。”於門尉也不多想,說道:“行啦,你也別做白日夢了,也許人家就是前世有緣,我們這些凡夫俗子不知道罷了。”
“前世有緣?前世之緣,後世當真可續?”
這時有一名江湖武人忽然出現,對守門兩人說道。
這名江湖武人是突然出現的,連腳步聲都聽不見,於門尉嚇了一跳,連忙擺手說道:“哪來的漢子?快走開!南天仙師馬上要到了,你可別來驚擾。”
江湖武人似乎沒聽見這話,依舊思考着方纔之語,執着說道:“前世若有緣,爲何能延續到下一世?若說前世有緣,那前世的前世呢?如此往復探尋,是否有第一世?那第一世之前呢?”
於門尉和齊柱子不過都是尋常兵卒,勉強會寫自己名字,哪裡能聽懂這江湖武人的話,於門尉聽得有些不耐煩,說道:“官府辦事,你這閒雜人等莫要靠近,否則治你一個罪過,把你發配去跟妖怪拼命!”
江湖武人這下倒清醒了,說道:“你們是在等南天仙師嗎?”
“當然!我們早就收到消息了,你還不走?”於門尉說着話就將手按在刀柄上,他以前見識過一些江湖武人自恃武功高強,不將朝廷法度放在眼裡,就喜歡以武犯禁。
正朔朝古來尚武,但也有一套應對江湖武人的法子,不說如今的方真修士隨軍輔佐,光是長矛、盾牌、弓弩排成軍陣,能夠抵擋的江湖武人就沒有幾個。
可話是這麼說,在軍陣集結前,一對一拼鬥起來,於門尉自己可沒有多少信心,畢竟自己疏於操訓,也習慣了安逸日子,對方要是一意要動手,自己也只能轉身逃跑了。
不過好在這名江湖武人似乎沒有動手的意思,他說道:“南天仙師在路上又遇到一隊前來投奔求救的百姓,在路上耽擱了,少說要午後纔到。而且跟隨南天仙師還有一大幫百姓,聲勢浩蕩,你們不會錯過了。我就是前來探路的。”
齊柱子有些興奮,問道:“你、你認識南天仙師?”
那江湖武人說道:“唔……我認識他,他可未必認識我。”
於門尉則將信將疑地問道:“你……姓什麼、叫什麼?有路引沒有?”
“有,你過目吧。”江湖武人從懷中掏出一個小木牌,上面有地方長官的刻印與許可。
身爲地方上的門尉,拳腳武功倒非是必要,而是要考眼力,來者身份舉止,最好能過眼間看出幾分,除了爲防備盜匪,也是門尉給自己撈油水的必要伎倆。
於門尉就看得出這名江湖武人並不是什麼富家公子有閒錢習武、行走江湖,除去那些真是半點江湖經驗也無、蠢笨如豬的暴發戶紈絝子弟,有點家世的少爺公子如果出門,隨身僕役僮侍是絕不能少的。
這些人一來除了爲自家主人鎮住場面,另外就是借身份親近、說得上話,在自家主人冒險犯錯之際予以提醒。衡量家中僕役是否真的忠心,不是光看如何唯命是從,畢竟再有錢的人也會犯糊塗,什麼時候說什麼話,這內中都是有講究的——誰讓於門尉的父親原本就是縣官老爺的管家呢。
俗話說窮文富武,這話是對、也不全對。窮書生讀死書、讀書死,一輩子沒考上什麼功名的,這樣的人多了去了,只有家裡有錢,才能更好延請有學問的先生授課,同樣一部書,不同人就是能讀出不同的境界。
而且就算真考讀書考上功名,清貧子弟在官場中也不見得能如何出彩,朝裡有人好做官,這話雖然難聽,但多少是一種狀況。
同樣,富人習武也不見得多有能耐,先不說習武要從小練起,各種苦功每日勤修不輟,富貴人家可未必捨得孩子受這些苦頭,而且就算練成絕高武藝,難道還要學人家武林俠客打抱不平、劫富濟貧不成?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這些公子少爺是練武了,可要真讓他們去跟人打打殺殺、流血破頭,能不能捱揍都是一說。而且刀劍無眼,要真出了什麼意外,豈不是白白傷亡?
所以凡是真正在江湖上行走的,無論是押運貨物的鏢師,還是刀頭舔血的劫匪,亦或山林聚義的綠林客,本身都不會是什麼富貴人家出身。也許這些人也算有錢,但是富非貴,或者說身家性命跟江湖武林勾連在一起,分不開了。
而這名突然出現的江湖武人,顯然就屬於沒有什麼家底可言,身上的衣服沒有破損,可漿洗得發白,袖口衣領處也有些磨損。腰間佩刀的纏布都有黴點了,而且也不是鯊皮鞘這類名貴貨色。
於門尉只打量一眼,約略就明白對方估計也是窮酸的江湖武人,舍不下面子去給大戶人家當打手,非要抱着那點氣性,老做名揚天下的美夢,可惜武藝怎麼練都是平平無奇,除了在江湖同道面前吹吹牛皮、硬撐臉皮,也沒有什麼能耐可言。等到老了,一身傷病,說不定還沒錢討老婆,還在幻想年輕時所遇見的什麼“仙子”,說不定那些“仙子”就在哪位又肥又醜的白癡少爺牀上躺着呢。
心裡嘀咕一陣,於門尉忍住沒笑,看着路引牌說道:“郭、郭……什麼山?”
“郭岱。”那江湖武人說道。
於門尉盯了江湖武人一眼,說道:“你起得都是些什麼名字?”
“是嗎?我也覺得這個名字不適合我。”江湖武人微微一笑,將路引牌拿回。
齊柱子則急不可耐地問道:“你真的見過南天仙師嗎?他是不是真的有神通?”
江湖武人點頭道:“的確有,而且很厲害。等你們見到就能認出來的,他身披玄羽金絲氅,臉上帶着一個怪異的面具,倆眼各有一根柱子突出來。總之人羣裡最顯眼、最不像人的那個就是南天仙師。”
於門尉沒好氣地說道:“你真是來給南天仙師探路的?有你這樣說話的嗎?”
江湖武人微笑着說道:“南天仙師並不在意這些,要是他跟我似的,就穿着這一身來到此處,你們還認不出來呢。你以爲大人物微服私訪是什麼好事嗎?”
於門尉講不過他,只得悻悻閉嘴。倒是那齊柱子深有感觸地說道:“真是仙家風範啊。對了,你跟在南天仙師身邊,知道如何才能拜他爲師嗎?”
江湖武人問道:“你爲什麼問這事?”
齊柱子說道:“我從小就想拜仙長爲師,修煉道法神通!”
於門尉連忙按住齊柱子,說道:“你別聽這傢伙胡說,他就是成天做白日夢。”
江湖武人則說道:“沒事,是人就會有此幻想。長生成仙、誰人不想?神通道法、誰人不想?我替你把接下來的話都說了吧,無邊富貴、誰人不想,嬌妻美眷、誰人不想,還要更多更好的享受,要凌駕於他人之上,君臨這世間、予取予奪。”
“不……沒那麼誇張。”齊柱子苦笑着說道。
“道生一、一生二、三生萬象,凡所有欲,自然如此,不用昧着本心硬說不要。很多人說不需要這個那個、清心寡慾云云,不過是屈從於現實困頓和求而不得,因而生出的僞心假意”江湖武人說道:“想要便是想要,若能爲人不欺本心,便是聞道登仙的根基了。”
齊柱子似乎有些明悟,問道:“你是說讓我直接去找南天仙師拜師嗎?”
“呵呵呵,不欺本心是一回事,行事卻非要如此蠻幹。”江湖武人說道:“你如果真想拜師,那我可以指點一個方法。等南天仙師來到之時,將南倉衛大門緊閉,然後以開門放行爲束脩,求南天仙師賜授道法。”
於門尉聽見這話,差點沒嚇得跳起來,急忙呵斥道:“你在說什麼鬼話?!南天仙師前來,不恭謹迎候就算了,關門阻攔是要找死嗎?你到底出的是什麼法子?!”
江湖武人搖頭道:“放心,在一衆隨行百姓面前,南天仙師不會做出狂悖無禮之舉,你跟他講道理,他也跟你講道理,你門戶大開放他進去,他又何必理會你呢?”
“可是——”於門尉還想說話,江湖武人則打斷道:“聖人逢關留書,這是你唯一的機會。你如果真想求得仙家道法,我爲你制住他。”
言罷,江湖武人身形一閃,連封於門尉身上多處要穴,於門尉兩眼一翻,昏厥過去。
齊柱子聽見江湖武人的話,彷彿受到某種誘惑,他看見於門尉被拖到一旁角落,心中下定心思,連忙衝到城樓上,將門閘放下。
站在城頭上,齊柱子遠遠看見南邊官道上浩浩蕩蕩一大羣人,綿延到視界盡頭,爲首一人玄羽大氅、面覆縱目,彷彿神人降臨凡塵。
“來了、真的來了!”齊柱子興奮不已,他一低頭,正想對那江湖武人致謝,卻發現方纔那人全然不見蹤影,呼喊幾聲,也沒有得到任何迴應,彷彿那人根本不存於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