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郭岱來到待客花廳時,白髮雪衣的霍天成最爲顯眼不過,與之前兩次遠觀的凌厲威肅不同,如今的霍天成流露出的氣質淡然飄忽得多,要是他不願意與某人親近,對方可能連看都看不見霍天成。
這時太子正與霍天成交談道:“道師親臨,實在是吾兒之幸。怎敢讓道師勞動?”
畢竟在這之前,太子就已經上門邀請郭岱這位南天仙師,要是當着霍天成的面說不需要他的協助,恐怕還會得罪這位聖眷正濃、民望正盛的道師大人。南天仙師或許治癒世子的失魂瘟後就會離開,可霍道師卻會依舊活躍在朝堂上,未來自己想要鞏固地位,恐怕還離不開霍道師的支持。
“不妨事,我平日裡忙於軍務,陛下曾有旨意,要我來爲殿下教授兵學,倒是我的疏忽了。”論年紀,霍天成還沒太子年長,但說話語氣完全是長輩對晚輩,讓人分不清地位尊卑。
不過太子本人對霍天成則是十足的尊重,說道:“道師還請稍待,我立刻命人安排下去。”
“哦?我聽說殿下親自邀請南天仙師,莫非仙師如今就在府上?”霍天成說道:“殿下不必多慮,我此次前來,也是代太玄宮衆修,想要見一見這位南天仙師。若不是殿下主動拜請,恐怕我還見不到這位高人。”
太子還想如何應付,畢竟南天仙師太過強悍,如今朝廷都不得不暫時妥協忍讓,但太玄宮中卻有部分修士將其認定爲妖魔邪祟,認爲應該將其徹底誅殺,以免爲禍更大。
如果說當今太玄宮還有誰能夠對抗南天仙師,那便是非霍天成莫屬。太子殿下親自邀請南天仙師,難免會讓太玄宮衆修誤會,認爲太子殿下覺得太玄宮無力治癒失魂瘟,從而投向南天仙師,甚至導致朝堂格局發生巨大轉變。
所以,作爲太玄宮表率的霍天成,也不得不有所表示與作爲,南天仙師前腳剛到,霍天成後腳登門。至少在太子夏頃心中看來,是太玄宮在逼迫自己表態。
“霍道師何必如此咄咄逼人?”郭岱見狀,知曉該是自己現身的時機了。他從屏風後邁步而出,手上託着洞燭明燈,縱目面具如異類鬼怪一般,彷彿要滲透出攫取魂魄的吸力。
霍天成看見郭岱,皺眉道:“原來閣下便是南天仙師?爲何要遮掩面目?”
“山人一貫如此行事。”郭岱言道:“再說了,山人的本來面目,想必幾位也是瞭解的,沒必要多此一問。”
霍天成問道:“此話的意思是,閣下即便摘下面具,也會承認自己便是南天仙師?”
“明者自明、識者自識。山人是不是南天仙師,難道是用一張面具來決定?”郭岱笑道:“還是說霍道師覺得,山人這張面具太過礙眼?”
“沒有,我只是要確認你是否便是南天仙師本人。”霍天成說道。
郭岱歪了歪腦袋,問道:“霍道師現在確認了嗎?”
“確認了。”霍天成一點頭,身形不動,一道旋風從袖口卷出,竟是凝鍊到極處的萬刃風旋。此法一出,周圍沒有半點流風激盪,不曾吹動任何人的衣裳髮絲,卻帶着刺耳銳利的風聲,直撲郭岱胸口而去。
霍天成話聲一落便動手,郭岱也是早有準備,另外一手劍指橫掃身前,轉眼間無數刀劍利芒於方寸中交織閃耀,將來襲風刃接連破去。同時郭岱還施展出含藏手,將散逸的狂風化爲己用之功,蓄積在指掌間。
要知道郭岱與霍天成兩人面對面也不過兩丈距離,太子府邸的待客花廳再大,也不夠方真修士鬥法的。可修爲境界到了一定程度,單純的鬥戰威能就不是看誰破壞得更多更廣了。雙方所要針對的,無非只是彼此形神,將大量法力耗損在聲光變化、破山開石,實在是浪費。
所以在周圍衆人看來,就像是霍天成與郭岱之間有一團肉眼幾乎看不清的風刃急旋而過,風聲也是一瞬即逝。
可霍天成的攻勢並非就此中斷,他沒有給郭岱任何還手反擊的閒暇,右手隔空彈指,一陣鐘磬之聲轟然響徹郭岱雙耳。霎時間如萬雷霹靂,震得郭岱五感盡失,要是他未渡過魔心辯機,僅這一下足可讓郭岱元神崩滅。
“這是……法器?”郭岱有些震驚,他可沒看見霍天成有御使法器,但受法力衝擊間,他分明感受到法器妙用,是一種能夠號令雷霆的法器。因爲這種感覺,與當初在彩雲國看見黎巾施法時太過相近,幾乎可以肯定是羅霄宗道法。
但郭岱和逸弦君一會也並非全然無得,即便五感一時被雷聲所撼,但元神清明未失,指間狂風被精細法力凝束成絲絃。反掌一揚,化作風吼纏絲陣,將霍天成籠罩其中,一樣隔絕內外感應,向內發出足可裂石崩山的風吼。
“法陣?”霍天成顯然沒料到郭岱會用這種手段對付自己,可隨即又說道:“但還不夠。”
一聲不夠,霍天成擡手一撥,風吼纏絲陣居然寸寸瓦解,完全是被大法力強行撕開。
郭岱見狀也是一驚,霍天成居然能夠不用任何法器,僅憑護身法力,反守禦爲攻伐之力,由內而外強破法陣。這就好比一個沒有修爲普通人,將一座鐵牢籠硬生生撕扯開來。
“哦?是嗎?”郭岱趁風吼纏絲陣還未盡破,自己主動撤法,引毀法陣中蓄藏的狂風,霍天成果然立刻施法定住風勢,萬一讓這股力量向外擴散,莫說這間待客的花廳,恐怕整座太子府邸都要被夷爲平地。
鬥法到了這種程度,周圍衆人已經連圍觀都覺得十分困難。郭岱與霍天成雖然都將法力衝擊與種種變化限制在兩人之間,但對圍觀衆人的心神衝擊卻是相當強烈清晰,光是風雷往返,衆人皆覺得真有風雷呼嘯不止,幻覺幾成真實。太子夏頃更是要在兩旁修士的攙扶下遠遠退開。
引毀法陣瞬間,郭岱張口一吹,寒氣中夾雜無數霜針雪劍,同時腳尖微動,一股坼地巨力如潛龍翻騰,向霍天成腳下捲去。這樣郭岱還覺不夠,刀劍自行脫鞘,並流匯芒直斬而出。
上中下三路合擊,任何一處抵禦不住,都是足可粉身碎骨的駭人威力,而且霍天成剛好在施法定住潰散的風陣,郭岱用的便是這一破綻。
然而霍天成眼簾低垂,所有攻勢接近瞬間,一股含藏之力飽蘊而出,浩蕩無跡、吞吐大千,竟是將三路攻勢全部接納下來,消融於無形。
“厲害、厲害!”郭岱見狀也不得不出言稱讚:“霍道師竟然能將含藏手修煉至此等境界,當世恐怕也找不到第二個了吧。”
含藏手消融對方攻勢法力,看得是元神修爲與爐鼎法力,任意一方稍有缺陷都會讓含藏之功失衡、法力反噬。哪怕是郭岱,也不可能這樣輕而易舉地接下三路攻勢,因此不得不承認,霍天成的修爲法力確實要比自己高深。
但含藏手所消融的法力並不是就此化爲烏有,霍天成用含藏手接下三路攻勢,相當於要用自身法力維持住一股龐然無比的動盪外力,若是不盡快釋放出來,一樣會耗損自身神氣法力。
所以當郭岱說話之際,手中洞燭明燈亮起一點燈光,數道勾魂索向霍天成一併射去,意圖勾魂奪魄。
然而當勾魂索接近霍天成眉間一瞬,眉額間那道淺淡符印豪光大放,光芒擴散開來,頓時天地凝滯、萬物歸靜,如同將所有存在嵌入一幅靜止的圖繪中。
霍天成看着眼前靜止的勾魂索,帶着好奇目光擡手輕觸,勾魂索如同脆弱的冰晶般粉碎,卻又在凝滯環境中維持着大致形態。所有氣機流轉與法力變化,這一刻都停滯下來,彷彿是漫長歲月中的一張剪影。
緩緩走近郭岱,霍天成小心謹慎地將縱目蠶叢面摘下,清楚看見郭岱面容,伸出一個手指,朝郭岱眼珠逼近。霍天成想試試,這種狀況下,郭岱還能不能以法力自保。
但是當霍天成指尖離郭岱眼珠只餘纖毫之近時,一股周天變化,竟是讓凝滯的天地再度流轉起來。霍天成猛然縮手,這股並非來自郭岱,而是有外人施法破解。
只是一瞬間,郭岱就發覺狀況不對,雖然元神中全無所感,可是他的縱目蠶叢面已經落在霍天成手上,並且對方與自己距離比先前要近得多,就像是親自上前將面具摘下。
“退開!”郭岱渾身法力爆發,強行震退霍天成。對方也不戀戰,隨手將面具扔回,帶着懷疑神色望向府門。
郭岱接過面具連忙給自己戴上,他雖然不清楚方纔那一瞬霍天成到底做了什麼,但隱約能猜到那是開天御歷符的妙用發揮,而自己卻完全沒有半點預感和察覺,連事後回想都做不到,只能靠內觀身心查看自己是否受了什麼怪傷。
但郭岱隨之也感應另外一股幾乎可以說是恐怖的力量在逼近。
待客花廳中,郭岱與霍天成兩人頓時停手,陷入靜謐無聲,遠處圍觀衆人無一人膽敢出聲。漸漸地,遠處傳來莫名震動,最初很細微,轉眼變得清晰可聞,茶杯中的水泛起漣漪,房頂屋瓦微微鬆動滑落,摔碎在檐下。
很快,所有人都發現郭岱與霍天成的目光都望向太子府邸的大門,衆人紛紛回首。只聽見幾聲尖叫,好幾名護院與下人連滾帶爬地逃到花廳左近,其中一人腿肚子發軟地倒在外面,滿臉驚恐地對太子說道:
“殿下!竹、竹護法他……”
太子殿下還沒從郭岱與霍天成兩人鬥法中緩過氣來,問道:“竹護法怎麼了?”
那名下人剛一回頭,喉頭一陣抽搐,當場背過氣去,兩眼翻白昏厥不醒。
只見影壁牆後走出一人,身高將近一丈,壯碩非常,頂天立地真如鐵塔一般,光頭赤腳,穿着一身麻布衣衫,右手倒持着一柄怪異骨刃,左手提着渾身血污的竹葉青,就像提着宰殺完畢的雞鴨。
禿頭巨漢隨手一扔,一灘血肉模糊的玩意摔在太子殿下跟前,血花濺在太子臉上,嚇得他嘴巴半張,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這個人擋路,非要與我動手,我就吹了一口氣。”禿頭巨漢說道。
“攝提格?你竟然敢在江都公然現身?”霍天成認出來者身份,上前幾步冷哼言道。
禿頭巨漢便是從御劍樓奪得邪兵的攝提格,他看了霍天成一眼,說道:“你很厲害,但並不是我想要的對手,我對你身上的秘密不感興趣。”
霍天成眉宇微動,說道:“江都一役,你也是妖邪幫兇,現在出現在我面前,是打算俯首就戮嗎?”
攝提格搖搖頭,全然沒有杏壇會上的狂暴,他轉而看向一旁帶着縱目蠶叢面的郭岱,說道:“我是來找你的。”
郭岱可沒想到會出這檔子事,攝提格的兇名他也聽人提起過,這位也算是兇悍魔頭居然會找上自己,也算十足稀奇了。
“我?本山人可是頭回與這位道友相見,不知有何貴幹?”
攝提格上上下下打量郭岱,哪怕無有喜怒哀樂的面孔依舊可稱兇悍,可這一刻的攝提格居然露出困惑和不解,就像是一個大孩子發現喜歡的東西被別人買光。
“不對,是你,也不是你。”攝提格連連晃動着大禿頭,邊撓邊說:“是你,應該就是你纔對。身體對了,心卻不對。”
旁人自然是聽不懂,郭岱卻是止不住內心震驚,暗道:“莫非此人察覺了我的圖謀?可他又是怎麼知道的?”
攝提格自顧自地困惑了好久,摸着手中邪兵,喃喃自語了好一陣,終於說道:“原來如此,看來是我來的時日不對,現在的你還不是我想要的對手,那我再等等好了。”
說完這話,攝提格全然不顧其他人或惶恐、或戒備的目光,一頓足,滿園震動,身形拔地衝天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