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岱說道:“你哭什麼?如果事情真的演變到那種程度,遭殃的人不還是我嗎?你能想到拿自己爲質,你父皇母后就想不到嗎?真要殺我,不可能在皇宮之中。要是出了什麼意外變數,將會是江都數十萬生靈陪葬的慘況。”
八寶香車緩緩行駛,尋常女子步行都能跟上,顯然是玉鴻公主特地放慢速度,透過淡金色琉璃窗格望向外面,這種經過法術加持的琉璃窗之內只能從裡往外看。八寶香車行經御道,兩側至少數十丈外才見行人與巡城金吾衛,御道之上空曠平坦,若要試圖行刺伏擊,數十丈的距離足可以讓車內之人預先察覺。
當然,有郭岱在車中,當世恐怕也找不出幾個趕來行刺的人。郭岱倒是希望九張機的人早些現身,省得自己一個個去找。
“你這樣的性子,未來怎麼坐江山啊?”郭岱笑着挖苦道:“如果不願意看我去送死,也不該拿自己冒險啊?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如今已經是鎮國玉鴻公主了,不是楚玉鴻。這種錯,犯一次都嫌太多。”
玉鴻公主擡起頭來,紅腫地雙眼帶着盈盈淚光,問道:“難道就不許我犯錯嗎?”
“高處不勝寒,越是身居高位,越該謹慎、朝夕惕厲。”郭岱說道:“如果你不在意其他人死活,又何必攀上高位呢?自去逍遙修行也不失爲一條道路。”
玉鴻公主擦了擦眼淚,破涕爲笑道:“想起當初我化身楚玉鴻,那段日子雖然短暫,倒也讓我十分快樂。”
“快樂?”郭岱笑道:“當時我們冒的險還少了?”
“可我還是覺得很開心。”玉鴻公主下巴枕在膝蓋上,看着郭岱問道:“你真的不擔心入宮之後的事?”
“如果宮中真有設伏,你也不要自作聰明,搞什麼以身擋護的傻事。”郭岱明明白白地跟玉鴻公主說道:“想要殺如今的我,需要何等嚴密強悍的陣勢?我反擊起來又將會是何等威能?你橫插一腳,害人害己,還不如乖乖自保,我也能放手盡力。”
“我明白了。”玉鴻公主說道:“我也是一時糊塗了,你都能夠跟霍天成叫板了,一般修士哪裡是你的對手?”
“既然如此,你還多想什麼?”郭岱說道:“其實你也不必將形勢想得太過惡劣,連你都想着靠姿色誘惑我說出治癒失魂瘟的秘法,你父皇母后就更該明白,眼下絕對不是殺我的時機。
否則別說我死了,哪怕只要身陷囹圄,南境戰亂又會再度興起。到時候東西兩境往來受到干擾,西境未嘗沒有野心勃勃之輩,欲藉此機會獨攬大權、割據一方,到時候朝廷又會只剩下東境一隅之地,比南境戰亂爆發前更加不如了。”
玉鴻公主帶着幾分異樣目光看着郭岱,郭岱問道:“怎麼了?”
“沒看出來,你也是通曉時局謀略的,以前怎麼沒見你有這樣的心機呢?”玉鴻公主問道。
郭岱沉默不語,其實自他脫胎換骨、重獲新生以來,便算是繼承了虛靈分體的記憶,就算沒心機也會變得有心機了。實際上郭岱一路走來,面對各路高人,尤其是與虛靈暗中對弈,也沒少運用心機。
並非郭岱有了心機,就不是郭岱自己了。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亦有一得,歷經磨練苦難,要是再沒點進展,那郭岱也不用想着對付什麼虛靈、滅世劫波了,直接當場坐化自解萬事大吉。
……
經由御道直接抵達皇宮禁城,八寶香車似乎得到某種指引,朝着皇宮內中緩緩駛去,玉鴻公主和郭岱也不用下車,顯然是得到皇帝陛下的特許。
進入皇宮之後,郭岱確實感覺到有所不同,並非但是皇宮中的法陣禁制更爲森嚴,而是有一種外界難以領略的特異感應。
這種感應有點類似於先天迷識關中,那種衆生之相涌入定境,但並無修行定境內那種震撼元神、無可迴避的力量,彷彿是眼底之下能窺衆生萬象。
“這便是帝王氣象。”宮九素指點道:“貴以身爲天下,若可寄天下。帝王統御萬民,萬民亦將己身與天下託付於帝王,此間種種匯聚無邊心念願力,成就帝王氣象,也有攀附爲王氣、龍氣、氣運之類的說法。”
“歸根究底,無非是權與勢。”郭岱說道。
宮九素言道:“你這麼說也不算錯,方真道中將觀雲望氣相面之說弄得玄之又玄,實際上就是看元神感應精微深廣如何。而身居帝王之位,權勢越足,帝王氣象歸附越盛。但氣象就僅是氣象本身,是治國之明君、還是禍國之庸主,還是要看各人能耐。”
郭岱說道:“所謂治國,無非是知民、知運、知行。如修行內觀身心、外察萬象,道心不移、真常應物。帝王氣象在明君眼下,能明察秋毫、普照衆生,以此明白何等國策能治國安邦、經世濟民。因此萬民越得安泰繁衍,帝王氣象越爲興旺。所以那些望氣士看見的,終究只是表象罷了。這世上難的,就難在如何做事,光是借帝王氣象看見衆生景象是不夠的……更何況如此眼界視野,非渡過先天迷識關不可窺見。而古往今來,又有幾個帝王能修煉到這種境界?”
宮九素笑着應答道:“你應該說,能修煉到這種境界的人,又有幾個願意去當皇帝?你說得沒錯,借帝王氣象普觀衆生景象,不代表能夠治國安邦,政令不出宮牆這句話,可不僅僅是調侃。”
“治國靠得不是龍椅上的皇帝一人,決策謀斷更不可能只憑一人獨私之心。”郭岱說道:“頒佈政令、落實施行,哪一處關節不是要下方官吏來做?哪怕修煉得已有長生之境,難道還能完全掌握上下大小、不計其數的官吏嗎?”
“渡過先天迷識關的修士,心境已徹底洗煉透徹,自是不會去耗費這功夫。”宮九素說道。
“也不能這麼說,無非是願心不夠大廣罷了。”郭岱笑道:“而且你也說是渡過先天迷識關的修士,如果沒有渡過呢?”
“當今皇帝夏正曉不也沒渡過先天迷識關?帝王氣象就在眼底他也看不明白啊……”宮九素明白郭岱話中含義,說道:“你是說你自己?”
“魔道修行唯心觀寂,我眼底怎麼可能會容得下衆生?你這話是在開玩笑嗎?”郭岱言道。
宮九素很快就想通透了,說道:“你是說……虛靈?”
郭岱答道:“不錯,如果虛靈將分神化念散佈天下,讓正朔朝上上下下所有大小官吏全都成爲他的分體,如同化身萬千掌控朝廷國家所有關節,一切政令施行如臂使指,無有絲毫扞格。能否治理出一個繁華盛世?”
宮九素則反問一句:“你怎麼知道,這樣的虛靈是要治理處一個繁華盛世?而不是衆生受苦、全無希望的禍世?”
“能夠造就禍世,也可以造就盛世啊。”郭岱說道。
宮九素反駁道:“虛靈哪怕操控了所有官吏,但還有絕大多數平民百姓、士農工商,條條政令頒佈下去,百姓就真的能夠接受了?”
“那就讓虛靈的分神化念遍佈每一個生靈,讓這個世間只有一個意志,所有人都是虛靈的分體。”郭岱再問道:“這樣能夠創造盛世嗎?”
“這樣的世間,還有盛世可言嗎?”宮九素說道:“當衆生都成爲虛靈的分體,那不等同是大夢之主所有化身相合歸爲一?”
“你現在明白了吧?”郭岱說道:“這就是虛靈想要混元金身的原因。他需要一個足可以發揮《蛻化解形》極限的身軀,讓他可以分化出更多分神化念,從而真真正正地君臨天下,讓所有意志合歸爲一。到那個時候,無論是喚醒大夢之主,還是借金闕雲宮遁逃,虛靈都有足夠的底蘊。”
“虛靈好大的算計,也好大的願心!”宮九素有些感慨地說道:“之前我還覺得虛靈心胸格局太小,不過是一個藏身暗處,只懂得陰謀算計之輩。縱使有萬魂共聚,也不過是彙集了人心中卑劣貪生一面。今日被你這麼一說,倒是顯得虛靈他不拘一格、雄才偉略了。”
“我畢竟算是從他而出,當然瞭解他。”郭岱說道:“但是再大的願心,我還是那句話,這世間最難就是如何做事,在還沒成功之前,天知道還有多少未知變數。”
宮九素說道:“你是說虛靈不會一帆風順得到你的混元金身?”
“我只是隱約有些預感罷了,具體如何,我也說不清楚。”郭岱言道。
……
郭岱與宮九素心中交流之際,八寶香車便已來到楚皇后養病的寢宮。此地靜謐安寧,連原本跟在車後的兩行侍女也在宮外駐足,只有郭岱和玉鴻公主下車進入宮殿內中。
從宮殿大門進入,經過三道織繡着封邪法陣的紗帳簾幕,都沒有宮女侍人捲簾,而是玉鴻公主用一件隨身佩戴的玉佩,讓紗帳讓出同行之路,可見守衛之森嚴。
而在寢宮的最中心處,一張丈餘見方的大臥榻,附近堆滿了各種書籍卷軸、竹簡古章,一名只穿着淡青色肚兜的高挑女子,正交疊着裸呈雙腿,倚在榻邊看書。似乎讀到疑問處,皺着眉頭,擡起血紅色的雙眸,望向玉鴻公主和郭岱,說道:
“你倆來了?”
郭岱見狀連忙側過臉去,心裡嘀咕道:“搞什麼鬼?母女倆一個德性!”
“母后!”玉鴻公主也是驚得滿臉發紅,連忙上前從榻上抱起一件寬鬆衣袍,給赤目女子披上。
“煩不煩?老孃我熱着呢!”赤目女子顯然就是母儀天下的楚皇后,但是看她的言行舉止,幾乎就跟草莽之輩沒什麼差別。要不是玉鴻公主硬是給楚皇后披上衣袍,說不定她還真是要在郭岱面前**着說話。
“咳……”郭岱轉過頭來也是低頭看地,說道:“皇后心火熾盛、焚灼百脈,想必就是江都一役留下的舊傷吧?”
楚皇后站起身來,一手叉腰,玲瓏有致的身材在寬鬆外袍下若隱若現,比起玉鴻公主的端莊,楚皇后則多了幾分凌厲,眉宇間劍意沛盈,而且身材比玉鴻公主還要高半個頭。
“得了吧,別文縐縐了,這裡沒有別人,我就問你這傷能不能治?”楚皇后一擡下巴,帶着指使語氣對郭岱問道。
“母后!”玉鴻公主扯了扯楚皇后的衣袖,壓低着聲音呼喚,唯恐母后真的跟郭岱生出嫌隙。
郭岱倒是沒在意這些,說道:“我對皇后的傷勢還不瞭解,需要皇后放開形神讓我探查。”
“你這小子,瞧上了別人家的閨女,還想着母女同牀嗎?”楚皇后上前一步喝問道。
郭岱看了看楚皇后,又看了看玉鴻公主。幸虧眼下就只有他們三人,玉鴻公主也顧不得儀態,跺腳嗔怒道:“母后!哪裡有你這樣說話的!”
楚皇后雙手抱胸,讓胸前景象更加偉岸,沒帶好氣地說道:“玉鴻,除了你父皇,天底下沒有一個好男人。我一看這小子面相舉止,肯定惹了一堆風流債、爛桃花,你跟了他絕沒有好處。他的修爲又高得離奇,你制不住他,當然要母后爲你撐腰了。”
不知該說是玉鴻公主臉皮薄,還是楚皇后臉皮厚得驚人,這種市井俗婦的俚語,在她口中倒是一點都不顯得違和。
“母后!你、你快別說了!”玉鴻公主只得像個小姑娘一樣撒嬌道:“太玄宮這麼多人就治不了你的傷,我好不容易將他請來,你就讓他看看嘛!說這些有的沒的幹嘛?”
“好好好,無非就是展開形神嘛。”楚皇后轉過來看向郭岱,只一瞬,方纔輕佻無端全然無蹤,彷彿是利劍出鞘。
當楚皇后不再收斂形神修行,周圍三重封邪法陣竟然出現崩解之況,若非法陣不斷自行修復彌合,恐怕彈指間便可將整座寢宮拆成一地瓦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