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起來吧。”郭岱來回翻看卷軸，這東西跟當初函英所持有的符籙冊有些相似，不過其中並非凝注了符咒，而是一道解除封印禁制的法術。
郭岱發現，玄黃洲五境輿圖之中，法陣不僅僅包括周圍四境之地，中境還隱約有不少潛藏的陣樞。羅霄宗不可能是在中境徹底淪陷之後還要頻繁出入妖禍範圍內，這些潛藏於中境的陣樞，要麼是羅霄宗長久以來在中境各地的佈置，要麼就是在抵禦天外妖邪過程留下的後手。
函英曾經透露過，羅霄宗自二祖太平君以來，其實一直都有護世大陣的設想，他們耗費近兩千年歲月，所打造的大陣會是何等恢弘的氣象？
郭岱按圖索駿，發現約莫是彩雲國邊陲之地，也有一處陣樞。按照圖中位置推算，那裡應是靜族寨子附近，這令郭岱不得不懷疑，當年由靜虛女祖所留下的法陣，會不會也是這護世大陣的一角。
更何況羅霄宗近五百年來，主要經營佈置之地都在中境，所以如今看似中境淪陷於妖邪，但羅霄宗並非全然無功地敗退。一旦護世大陣啓動，便是吹動反攻的號角。
但羅霄宗居然會將大陣啓動運轉的時機託付給郭岱，這顯然不僅僅是逸弦君一人對郭岱的認可，而是有相當一部分門人，覺得郭岱才能把握反攻開始的時機。
“不知是哪位羅霄宗門人，將此事託付你們夜刃來辦？”郭岱問道。
聞風士說道：“對方具體身份，我不能透露。但仙師可以放心，未來反攻的一切準備，羅霄宗皆已安排妥善。”
“不動則已，一動則玄黃皆震。”郭岱旋即又問道：“那虎廟街又是怎麼一回事？他們居然會參與反攻妖邪？”
“覆巢之下無完卵，虎廟街修士並非不瞭解這一點。”聞風士笑了笑，說道：“當然，羅霄宗請動他們並非沒有代價。”
“我猜猜，這個代價應該是羅霄宗日後要放任虎廟街修士入世行走？”郭岱問道。
“確實。”聞風士答道。
郭岱言道：“虎廟街中多是妖異禍端——至少過去在羅霄宗眼中如此。但眼下真正的妖邪盤踞中境，僅憑羅霄宗一家之力仍難徹底光復，太玄宮、西山盟、瀝鋒會又是龍蛇混雜，反倒是藏污納垢最多的虎廟街，變得更爲純粹了。”
“仙師覺得虎廟街是藏污納垢的所在嗎？”聞風士好奇問道。
“這倒不至於，但羣魔亂舞估計是真。”郭岱說道：“其實寅成公設虎廟街容納妖異，本就是一場功德。無論是清靜無爲、還是究竟涅槃，都未必能指引世間一切衆生，直指本心、從欲奔逐，也是一條道路、一種活法。”
聞風士聽完這番話，臉上浮現出一絲驚喜之色，隨即點頭道：“不愧是南天仙師。坦白說，之前我也覺得你是憑機緣奇遇纔有如今成就，可現在看來，倒是我囿於成見了。”
“能破成見，諸次妄想、執念，便是精進之源。”郭岱說道。
“那便借仙師吉言了。”聞風士說道。
“對了，我對你們夜刃的潛行法術頗爲好奇，能不能指點一二？”郭岱說道：“我也不白問，對於隱淪潛行的法術，我也有些領會，或許可以交流一番。”
“仙師有此雅興，我們夜刃又豈可失禮？”
有時候方真同道結交緣法，看的還真就是緣分。若換做是他人，要麼畏懼於郭岱，要麼忌憚於夜刃。但郭岱和聞風士交談演論法術修行，並不是出於彼此都是被世人避忌的異類，只是都有一種彼此相處得宜適志。
夜刃的潛行法術沒有什麼具體的功訣名頭，完全就是一代代夜刃在實際刺殺潛伏中總結出來，聞風士得郭岱提議，取了一個“影遊”的名稱。
顧名思義，影遊之術乃是藏身於影、如影隨形，從入手修煉之初，講究潛影凝息、百脈氣注，並不是一門追求身心調攝的功訣，而是完全爲潛伏刺殺而作。
但伴隨夜刃的傳承，陸續有修士對影遊之術漸漸補足完善，加入了凝鍊陰氣、裹形攝影的修煉之法，但依舊不能算是爲追求養形延壽的修行，不過是追求更高妙的潛行手段。
郭岱發現，影遊之術的凝鍊陰氣需要依仗外力改造爐鼎，這個過程異常艱辛，也有十足兇險，而且也要求習練之人本身有相當修爲，若無必成之把握，不會輕易嘗試。
如今這一代聞風士就是能夠凝鍊陰氣合附形神，他施展影遊之術，甚至可以在人眼前化爲一團影子潛入地面牆壁，來回遊移，但如此施法甚是耗費神氣，不能長久，甚至有徹底葬身陰影的風險。
可此法並非不能改良，那便是仿效靈根修法與術兵，以一物爲引，神氣交感互通，不必完全將自身與陰氣相合，折耗爐鼎生機。
說是簡單，可具體的修煉訣竅也不是那麼好掌握的。幸好聞風士有所準備，他取出一枚經過煉化的玉簡，郭岱則將改良過後的影遊之術，連同蜃氣蟄形法一同化作心印，留存在玉簡之中。
“日後夜刃只要以元神感應玉簡，便可得授心印內中法訣。且隨境界不同，所悟亦有所不同。”郭岱將玉簡遞迴給聞風士，說道：“你且收好。”
聞風士沒有說太多的感激話語，只是說道：“仙師日後有需要夜刃的地方，儘管開口，我這裡……”
“不，不用了。”郭岱擡手阻止道：“以後你們不要再跟我有所往來了，這是最後一次了。”
聞風士自然懂得察言觀色，他明白郭岱並非忌諱與夜刃或者虎廟街的人來往，只是單純不想再有太多緣法牽連。
“好的。”聞風士也不敢多問其餘，行了一禮後轉身離開，連門外的帶路修士也隨之遠去，只留下郭岱在廳室中孤身獨坐。
如今的郭岱確實要漸漸斬斷過往緣法，無論如何，他都要將虛靈逼上絕路，而不是任由未來局勢惡化。
……
回到南境瀝鋒會的場地，郭岱見王馳雲正在指揮衆人修理船隻。
或許是因爲打敗了莊太甲的原因，本來名不見經傳的王馳雲，在鑑寶會上大出風頭，本來就有不少江湖散修想要加入瀝鋒會，但一時之間還沒選好到底該投向哪一方。
現在好了，就衆人圍觀所見，王馳雲個人實力明顯在莊太甲之上，而且加入南境瀝鋒會的利益好處甚多，當即就有不少江湖散修前來投奔。而且爲了示好，還特地協助王馳雲打撈起沉沒的船隻，出人出力重修補漏。
“岱尊！您來了！”王馳雲忽然發現郭岱悄無聲息出現在自己身邊，連忙躬身行禮。
“你做得很好。”郭岱平平淡淡說了一句：“今夜子時，自己一個人來東邊海上。”
說完這話，郭岱身形倏忽不見，他又借挪移穿行遁走，只留下一個驚喜之色滿臉的王馳雲。
……
深夜子時，龍騰海上，距離鑑寶會會場約百里之地，風高浪急，隱隱能夠聽見遠處呼嘯不絕的轟鳴聲。
那是無數巨浪相互衝擊拍打，綿延數十上百里的奔涌海潮，堪比是兩座冰山互相碰撞、擠壓，發出的震撼與激盪，哪怕是鋼筋鐵骨也承受不住，轉瞬就會被摧枯拉朽般碾碎。
這就是龍騰海得此名號的原因，終年無休的海潮相互衝擊，好似有無數蛟龍翻動汪洋。有如此滔天潮浪，任何船隻都無法遠航。
過去如果要從江都前往十萬列島，要麼是從江都乘船出發，然後沿岸南下，臨近岸邊一兩百里內的海域還算是平靜，在進入伏波海的海域後再前往十萬列島。要麼就是逆浩江而上，前往南境，轉道陸路去往南境沿岸諸國再登船。
如今的郭岱大約已然明白龍騰海這般氣象的原因，其實這是天地造化之功所延伸的極限。當然，並不是說龍騰海就是這個世間的邊界，郭岱身處的這個世間，乃是有限無邊，以凡夫眼界根本無法走到世間的盡頭。
可是世間的造化開闢，是有其極限的，極限便是大夢之主所能造化開闢的盡頭。而在趨近造化開闢的盡頭，就是無比激烈的造化流變，天崩地裂、移山倒海都完全不足以形容，而是一切天地法度、造化玄理完全脫序紊亂，不是修爲境界高深就能夠涉足的。
所以郭岱眼前龍騰海潮浪激盪，不過是造化流變散逸顯像的餘波。僅僅這微不足道的餘波，天下能出入無礙者便不過十指之數。哪怕強橫如躡雲飛槎、玄甲神舟等，都能夠被龐然海潮彈指摧滅。
“岱、岱尊？”王馳雲止不住恐懼之色，擦了擦臉上的水珠，即便沒有真正踏入龍騰亂潮，外圍風浪催逼，迸射的浪花都堪比方真高人施法引動的法術。
王馳雲在見到郭岱後，又跟着他一路踏浪凌波來到此處，眼下已經是他所能承受的極限。無論是周圍混亂的風刀浪刃，還是更遠方龍騰亂潮，都已經令王馳雲的身心飽受壓迫。
“如何？”郭岱的黑氅在狂風中翻飛舞動，身形隨着波浪任意起伏，卻沒有任何一股浪潮能將他拍進水裡，甚至郭岱身上沒有半點沾溼。
“岱尊……在問什麼？”王馳雲有些驚慌失措，他不知道郭岱將自己帶來這種地方要做什麼，萬一對方將他推入前方亂潮之中，那麼王馳雲就只有粉身碎骨的下場。
“天地之威，你可感受到了？”郭岱說道。
王馳雲望向漆黑的龍騰亂潮，隱約幾道雷霆照亮了猙獰的海面，他不僅吞了口唾沫，咬着牙說道：“感受到了！天地之間，我們就像螻蟻般渺小。”
“無需如此自比。”郭岱笑了笑：“知道自己渺小，更該有爭取奮進之心。你且看——”
一聲且看，郭岱擡手虛託，掌心朝天，頓時風走浪旋，兩人腳邊海面平靜無波，方圓肉眼可及視界之內，漸漸風平浪靜，只餘下一束雲渦，被郭岱高高託着。
飛速旋轉的狂風，發出細不可聞的刺鳴，好似黑夜中一條蒼白蛟龍，隱約在雷霆電光下顯露真身。此刻一路飛昇沖天，卻被郭岱死死纏住龍尾，不得脫身。
王馳雲看見此情此景，張大着嘴巴說不出一個字來，雖然過去一直聽說郭岱有大法力大神通，但今天是他頭一回見識到，方真修士也能夠改變天象。天地莫大威勢，在郭岱手中，也不過是一條難以掙脫束縛的蛟龍！
郭岱施法未盡，眼見他緩緩沉肘，雲渦龍捲被他從天上硬生生扯下，在掌心不斷摶遙，好似揉麪一般。過了一炷香功夫，雲渦龍捲徹底消失，化作郭岱掌中一枚流霞雲丹。
王馳雲雙眼僅僅盯着流霞雲丹，他元神中分明能感應到無比浩瀚的風雲變幻，不知是多麼廣大天地方能容納這等風雲，卻還是被郭岱收在掌心之中。
“這就是你要服用的仙丹。”郭岱說道。
“就、就是這個？”王馳雲有些不可置信，郭岱“煉丹”的手法他從未見過。
“真正的仙丹，又豈是用金鼎爐火所能煉製？”郭岱提醒道：“既名仙丹，必是契合天地造化之玄理，應天順時而降。自然也該順應天時服食煉化，才能真正通達玄理、證悟大道……怎麼？現在又後悔了？”
“不！”王馳雲大喝一聲，全然沒了在郭岱面前的謹慎，他實在不願意捨棄此等進境良機——再說了，如此驅動天象的大法力，最後煉成的仙丹，又怎會有假？
王馳雲不再猶疑，一把接過郭岱遞來的仙丹，不假思索地塞進嘴裡，唯恐郭岱變卦。
仙丹入腹，風雲再開，只一瞬間王馳雲就沒了神智。他的肉身爐鼎發出無比熾烈的光芒，疾飛沖天，好似一枚掉落油鍋的火星子，將這一片海天都徹底點燃了。
海水也會被點燃嗎？會的，王馳雲身上所爆發的不是火焰，而是逆反物性根本的造化玄妙，連帶着周圍海天，急速倒旋至天地未開的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