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岱在黃泉中定坐深修,也都一直在參悟手上幾件仙靈九寶的妙用。除了他尚未見證的二九之器,便還有最後一件未曾有聞的九九之器。
面對郭岱這個問題,霍天成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道:“你此來黃泉是爲何事?”
“一是解破失魂瘟,二是欲一見大夢之主。”郭岱答道。
霍天成言道:“大夢之主已不在,失魂瘟我亦無能爲力。”
“大夢之主已不在?此言何意?”這個答案出乎郭岱預料,按照他先前推演,應可在在黃泉之源感應到大夢之主存在的痕跡。
“大夢已醒,大夢之主已得自由。”霍天成說道。
郭岱說道:“可這不就正是失魂瘟的由來嗎?大夢之主強行醒覺,世間輪迴大受滯礙,生魂不得輪轉降世。我說的這兩件事,其實就是一件事。”
霍天成問道:“莫非你要勸大夢之主回頭沉眠?你應該知曉,你口中雖言大夢,對大夢之主本身卻是束縛。”
“我明白,但大夢之主若不肯現身,就休怪我強行動搖大夢之世的根基了。”郭岱站起身來,周圍憑空出現真龍髓、長生芝、洞燭明燈三件法器,不斷繞身盤旋。
霍天成搖頭道:“你當知曉,我未證超脫,便不會讓你這麼做。”
郭岱笑道:“之前在陽間你我就鬥過一回了,當時的你就已經敗在我手上。”
“現在不同了。”霍天成身形一正,這座湖心亭臺周圍玄理重新演化,是郭岱此前未曾見識過的變化。
郭岱凝神護住仙身,不說話,直接隔空敲指,白虹劍光直擊而出,去勢不過半就已憑空消散。
“世間法於此無用矣。”霍天成手中捧着一個茶杯,只是一派悠然地晃動茶杯,郭岱就感覺置身參天狂風之中,彷彿連仙家爐鼎、法力神通也受到晃動,要將自己卷散撕裂。
這確實不是陽間塵世能夠施展而出的法力神通,但郭岱的應變也極快,他直接展開靈臺造化,頃刻間好似整座九幽城出現在湖心亭臺之中。
九幽城廣大非常,湖心亭臺不過區區能容二人對坐品茗,怎麼能夠容得下一座九幽城?但就是做到了,並不是九幽城變小了,也不是湖心亭臺變大了,而是此間咫尺方寸、大小之辨非常人可以理解。
郭岱的靈臺造化不斷向外擴張,欲一舉撐破霍天成搖天晃地的神通,孰料對方也在不斷展開,法力之廣無遠弗屆,一直將靈臺造化困在其中。
“僅是如此,那你還勝不過我。”霍天成的神念妙語傳達無礙,話語中也沒有任何譏諷之意。
郭岱也明白了,此時此地的霍天成幾乎等同有開天闢地的無邊偉力,自己的靈臺造化再如何廣大,也追不上霍天成的展開的牢籠,永遠是自己受困其中。
說是受困,但這樣的鬥法也暗藏兇險。伴隨霍天成展開法力越來越大,晃動之力也越來越強,而郭岱的靈臺造化越廣大,其實要承受的捲動撕裂威能也越強。反過來對郭岱定心凝神要求越高,若真的達到郭岱能夠堅守的極限,就是霍天成獲勝之時。
如此鬥法,霍天成幾乎佔盡“地利”,此時此地的霍天成,確實不再是先前那個霍天成了。
“可惜,我有仙靈九寶在手。”郭岱笑了一聲,將長生芝斜挽入懷。
忽見一株參天入雲、樹冠若蓋的大樹出現在九幽城中,枝葉蔥蘢繁茂,葉片好似芭蕉模樣,無邊仙靈之氣匯聚此間,凝露成光、拂風爲霞,而郭岱也坐在虯結樹根之下,靈臺造化頃刻間生機沛然,一點都不像是亡魂盤踞的黃泉鬼城。
而靈臺造化竟還在變化當中,遠山蒼茫起伏,極目中有汪洋大海不斷化轉而開。郭岱隨着擡手一引,真龍髓發出亙古龍吟,如洪荒中一聲宣示,汪洋大海中出現各色魚蝦水族,而陸地山林間也有飛禽走獸相繼出現。
靈臺造化至此,已經不再受到霍天成法力卷散之虞,而是靜中有動、動中有靜,凝而不滯、定而不僵。
但郭岱施爲尚未結束,他祭起洞燭明燈,一片柔和光芒無數阻礙隔閡,普照大千,九幽城倏忽變得宛如琉璃世界、通明透徹。城中所有亡魂皆有感應,原本魂靈之身漸生血肉、五感具備,不必再依賴於十位羅霄宗掌門而存留九幽城。
霍天成看着郭岱如此大展神通,不僅面露訝異,似乎也忘了晃動茶杯、再贊法力,他看着郭岱劍指緩擡,三尺白虹緩緩浮現指尖,隨之上下揮指,說道: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無邊玄妙盡方廣,靈臺開闢造化功!”
伴隨此語,一方靈臺世界與焉誕生,遺世獨立、無拘無束,任憑霍天成多大法力,一切外在力量已不可動搖這方世界。
“原來如此。”郭岱端坐樹下,擡眼放目觀瞧自己開闢的這個靈臺世界,說道:“這便是大夢之主創世之法,只不過……”
郭岱發現自己開闢的這個靈臺世界不過方圓數百里,比起玄黃洲渺小得多不說,而且還是要依賴九幽城原本根基,加上三件仙靈九寶助力,比起大夢之主的修爲尚有極大差距。
可轉念一想,大夢之主真正掌握仙靈九寶,其人所能開闢造化的世界自然遠比自己廣大。並且郭岱的靈臺世界並無自我演化之功,僅憑這一點便證明兩者差距之大。
哪怕在郭岱的靈臺世界中,九幽城亡魂已經獲得血肉之軀,等同重生一般,但他們不過是變成靈臺世界的一部分,他們的每一個念頭在郭岱眼下暴露無遺,對於郭岱而言不過是普照衆生所願所欲的通明法眼。
但靈臺世界中的衆生卻未必能修行超脫,甚至郭岱可以直接賜予他們修爲法力,一如自己先前所悟的神術,但這對郭岱自身修行並無半點助益。
郭岱能夠飛昇超脫,既是他自己的境界成就,也是大夢之主的無上求證。僅憑這一點便可明白霍天成所言,大夢之主確實已得自由。
這種自由不是凡人想象中的無拘無束、任意妄爲,郭岱隱約能夠明悟,這是一種大宏願心的圓滿與成就,堪破不可思議之劫數後的昇華。
而同時郭岱也明白一點,那就是在自己飛昇超脫之前,大夢之主便已成就大宏願心,既如此,失魂瘟爲何還會存在?
“累世劫波,其實是大夢之主自己的劫數,對吧?”郭岱朝霍天成發問道:“我一開始以爲失魂瘟是大夢之主強行醒覺的代價,如今回想,是大夢之主劫數了盡,舊日世道對他反而毫無意義,所以他並不打算阻止冥煞滅世之舉。”
如今的郭岱對陽間之事瞭如指掌,冥煞所作所爲他也看在眼中。
“我非大夢之主,不敢輕下定論。”霍天成說道。
郭岱說道:“既如此,那便請你讓位。”
“爲何?”霍天成問道。
“你所立身之地,是我逆天破局的契機所在。”郭岱說道:“大夢之主既有重開世道之心,那便怪不得我要逆天而行。”
黃泉之中沒有方位之辨,置身何處都無區別,郭岱所說霍天成的立身之地,其實是開天御歷符所代表的玄理根基。要讓霍天成讓位,結果無非是霍天成主動飛昇,或是被郭岱斬滅,這些在神念妙語中都有解釋了。
霍天成對此並無惱意,反倒是一臉坦然地問道:“你憑何而爲?”
郭岱能開闢自我靈臺世界,固然是不懼霍天成的法力,但他卻未必有更進一步的能耐。霍天成若不自己主動飛昇而去,郭岱有再大神通也無能爲力,只能是斬滅對方一途。
可即便是白虹劍光,面對此時此地的霍天成,也佔不得一絲上風,二人不過是回到最初平常的對峙。
沉默之中,在靈臺世界中的崇明君開口了:“郭岱,不妨用整個靈臺世界與他同歸於盡。”
此言一出,另外九位掌門都明白了崇明君的意思。既然霍天成無法壓制郭岱開闢靈臺世界,那麼就拿整個靈臺世界去跟霍天成鬥法,盡一方世界化轉之力,將開天御歷符都融入靈臺造化之中。
郭岱聞言略作推演,說道:“此法或可成,但靈臺世界必然多有崩毀。如今這片靈臺世界不盡然是我自己的修行根基,也包括你們一世修行,以及九幽城中無數亡魂。而且一旦靈臺世界在黃泉崩毀,你等將神魂俱滅,連輪迴轉世的機會也沒有。”
太平君說道:“世道將傾,大夢之主棄世獨行,世間衆生何辜?已經到了決斷之時。”
這話一出,神念妙語傳遍九幽城,剛剛獲得血肉之軀的無數城民陸續跪拜,久久回味自己生前死後種種經歷,留下熱枕淚水,朝着郭岱展開內心中的抉擇。
“我明白了。”郭岱沒有過多悲慟,他看着十名羅霄宗掌門各自定坐在靈臺造化中的那座孤峭仙山,盡化自我神魂,將一切修行根基、法力神通、知見參悟,全部融入郭岱的靈臺世界,無數亡魂肉身銷散,不留塵埃。
這番決斷只用了閃念功夫,霍天成剛問完“憑何而爲”,郭岱形神大放光毫,答道:“憑此而爲!”
那是一個世界崩毀瞬間所釋放出最絢爛耀目的光明,郭岱剛剛開闢而出的靈臺世界,頃刻間崩毀無存。滅世頃刻將霍天成融入其中,仍憑他如何試圖奮力掙脫,都逃不開滅世之力。
當一切結束之後,黃泉中只剩下寂滅,郭岱淺嘆一聲,眉間浮現一道符印,那正是開天御歷符。
郭岱盡收其餘三件仙靈九寶,運轉玄功,感應這世間玄之又玄的意境,去追溯大夢之主的存在。
……
宮九素將一朵花自草叢中摘走,如今她孤身一人,來到中境一處廢舊城垣附近。
如今中境雖有不少百姓回遷,但遠遠沒有恢復至昔日繁華、人煙稠密,還有許多破敗城廓任由草木滋長。偶爾可見一些飛鳥走獸在其中出沒築巢,倒別有一番意趣。
宮九素沒有打擾它們,坐在草叢中輕嗅着花香。
“這種閒適日子我都好久沒過過了。”宮九素一邊說,一邊摘取花草,巧手編織成一個花環,似乎對着看不見的人說道:“你呢?我看你似乎也挺忙碌的。”
不遠處虛空之中,有一人踏步邁出,正是冥煞。
“孤身一人引我前來,你膽子很大。”冥煞負手說道:“我很好奇,你不留在玉皇頂集結衆人,卻在此處,真的不怕我直接將你斬殺嗎?”
宮九素將花環戴在頭上,問道:“好看嗎?”
冥煞面無表情,一言不發。
“真是無趣。”宮九素摘下花環,擺弄着說道:“我要是沒猜錯,其實你應該也是故意將夏正曉他們放走的吧?以你如今的修爲境界,猝不及防地出手,他們連反應都來不及。而我看你……也不像是拘束於什麼光明正大的人。”
“我不是人。”冥煞言道。
“不,你就是。”宮九素說道:“自從你奪佔了郭岱的身體後,你就已經漸漸變成人了,你不過是這世間的衆生之一罷了。不過……或許這就是郭岱留給你的超脫門徑,只可惜演變至此。”
冥煞聞言皺了皺眉頭,隨即問道:“你覺得我是在依循着郭岱留下的道路嗎?”
“未必,但你肯定遠未超脫。”宮九素問道:“還是說你覺得自己融合了運劫,就能重開地水風火,讓這世間灰飛煙滅?”
“此爲我願,誰也不能阻止。”冥煞說道。
“難怪。”宮九素忽然笑了,說道:“看來你對玉皇頂的決戰也挺嚮往的?你也有印證自己修行的心思?”
冥煞沒有回答宮九素這個問題,只是四處張望了一下,說道:“看來真就只你一人……也罷,先殺了你,也無大礙。”
“難道你沒想過,自己到底能走多遠嗎?”宮九素輕輕將花環扔到冥煞腳邊:“冥煞,你氣數將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