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陽府的治所位於臨漪城,城廓依傍漪水而建,分東西兩城,水運發達、商貿興盛,是東境南部的貨殖重鎮。
漪水是廣陽湖下游水系之一,在廣陽湖妖禍之後,廣陽知府命人用鐵鏈封鎖漪水。直到這幾日纔將鐵鏈收走,讓官府大船裝着十幾口大箱子回返臨漪城。
時值早晨,官船航行一夜還未進城停泊,已經有一大羣百姓與地方士紳夾岸歡迎,遠遠能聽見敲鑼打鼓的慶賀聲。
郭岱和楚玉鴻站在船頭觀視,廣陽知府笑呵呵地說道:“仙長請看,這都是地方百姓知曉妖禍消弭後,主動前來恭迎致謝。”
楚玉鴻微微一笑,他雖然不是很在意旁人看法,不過經歷這番艱難的除妖,該受之謝他也無需迴避。楚玉鴻向身旁郭岱問道:“怎麼樣?叫你出來沒騙你吧?這樣的場面應該多看看,而不是就盯着有多少賞錢。”
郭岱回了楚玉鴻一眼,問道:“我見漪水兩岸的百姓穿戴還算整潔,他們都不用幹活的嗎?”
放在平時,廣陽知府估計懶得搭理郭岱這種江湖客,但見楚玉鴻似乎相當器重郭岱,只好答道:“臨漪城中工商百業俱全,自洪初三年至今,臨漪城戶籍不斷增加,都是因爲中境妖禍遷來的百姓。城中各行各業設立會館,聚攏匠人,本府以工代賑,這纔不至於百姓流離失所。”
郭岱點了點頭,他在北邊除妖的時候,見識了太多因爲妖禍而生的人禍。逃難而來的百姓與當地府縣百姓的矛盾,失地流民與本地農戶的爭執,到最後演變成流寇橫行。東境與中境接壤一帶,根本不是尋常官衙可以管治,只能由朝廷調派大軍整肅。
廣陽府肯定也有一大批流民,不過這位知府大人處理還算得當,但想必也是捉襟見肘,否則不至於要忙於處置廣陽湖的妖禍。
之前在船上,郭岱聽楚玉鴻說起過,廣陽府內所產糧米已經不夠流民所用,也沒法指望朝廷調撥。廣陽知府之所以需要他們來消除妖禍,是爲了用廣陽湖方圓百里的產業,來與南下出海的商賈換取長期糧食供給。
“這不是賣地嗎?朝廷會讓廣陽府這麼做?”郭岱當時不解問道。
楚玉鴻露出飽含深意的笑容:“你覺得是廣陽府上書朝廷來請我除妖的嗎?”
郭岱聽見這話有些錯愕,想了很久才大致明白:“中境妖禍後,朝廷尚且自顧不暇,地方長官權柄甚大,這我是見識過的。難道……是那些海商?”
“看來你腦筋還不算愚鈍。”楚玉鴻言道:“朝廷要對抗一日不息的妖禍擴張,錢糧用度自然一日不絕。每天往各處關隘運送的補給,有一半是海商自十萬列島帶來的,朝廷尚且依仗這些海商。
而廣陽湖方圓百里之地,如果能夠將妖禍消除,自然也是大片的豐腴田產。比起在海上漂泊冒險,當然還是在陸地安身立業最爲妥當。十萬列島多是蠻荒土著,氣候燥熱、瘴癘四布,想來想去,還是故土玄黃洲最佳。
於是這些海商與朝中大臣結交,希望延請方真修士解決廣陽湖妖禍,並且請朝廷頒下文書,允許廣陽府在事成之後將環湖地產歸屬海商所有。而海商除了繼續提供朝廷對抗妖禍的錢糧,也爲廣陽府提供救急糧米。更不用說廣陽府本就是貨殖重鎮,大可與海商繼續往來。”
“所以朝廷便請璇璣門的高人出手,這件事就落到你的頭上了。”郭岱這才知曉前因後果:“但廣陽湖妖禍遠比你師門預料的要嚴重,如果只有你一人,根本不可能解決。”
楚玉鴻反駁道:“僅僅是島上的行屍妖物,我還是能夠掃平的。但秘境的出現卻是難料,如果沒有你們,我估計會折返師門稟明情況,而不會貿然赴險。”
“你真的不會?”郭岱問道。
楚玉鴻雙手抱胸,顯然也不敢斷言。
“那廣陽知府要那麼多錢幹嘛?”郭岱又問道:“我剛纔似乎聽見他手下的吏員也在嘀咕。”
“入股。”楚玉鴻猜測道:“我想他也要給自己留條後路,別看幾千兩黃金很多,真換成錢糧用在前線大軍,就像潑水一樣。廣陽知府爲官多載,深諳進退之道。萬一哪天朝廷要重整朝綱、調任官員,廣陽知府能不能坐穩還是一說。這些年來往十萬列島的海商攢下驚人鉅富,廣陽知府估計也動心了,就拿這筆錢入股海商船隊。當初我來到臨漪城時,那一大幫地方士紳想必也猜到知府大人的用意,他們哪裡是來歡迎我的?其實就是想通過知府大人,跟海商搭上關係。”
郭岱臉色不太好看:“這麼多破事……都是那些海商折騰出來的。”
“我也不喜歡這些逐利無度的海商。”楚玉鴻倒是少有與郭岱想法一致:“中境陸沉、妖氛橫天,這些人不思與朝廷上下一心,光復玄黃。憑着利嘴巧舌、黃白銅臭,在宮中府中勾連不絕,就連一些方真修士也受到利誘,不惜受其驅馳,全然沒了求道之心。我若修爲大進,定要好好整治這些海商!”
郭岱見楚玉鴻這副口吻,儼然將自己當成朝中大員一般。不過聽他的意思,郭岱也明白爲何他最初討厭自己衆人只盯着賞錢,估計是受海商勢力增長所刺激了。
“人嘛……總歸是有逐利之心的,不是誰都能一心大道,總不能只喝西北風吧?”郭岱被楚玉鴻瞪了一眼,只好說道:“那你不也來了廣陽府解除妖禍?按你這麼說,也算是受海商驅使啊?”
楚玉鴻一拍桌子,桌上茶杯震得跳起,聽他說道:“你在胡說什麼?難道爲了制約海商,就放任妖禍不管了?”
“你既然知道,就應該明白那些所謂受到海商利誘的方真修士,未必全然就是爲了黃白之物。”郭岱說道:“沒必要貴義賤利吧?”
“那等明早到了臨漪城,你跟我在船頭看看吧。”楚玉鴻言之鑿鑿地說道。
兩人站在船頭上,其實看見的是不一樣的風光。楚玉鴻認爲自己除妖乃是義舉,爲所當爲,造福百姓,自然坦蕩受謝。而郭岱則覺得,妖禍消弭對百姓有利,自己出力得賞無可厚非,至於其利最終歸屬何人,這就不是他自己能夠決定的了。
官船停泊在碼頭後,兵丁淨街,知府老爺有車馬來接。楚玉鴻不喜俗務,廣陽知府也安排了清靜館舍以供下榻,郭岱自然也跟着楚玉鴻走。那十幾口大箱子也被擡到府衙,由兵丁護送。
郭岱的三百兩黃金裝在一個木匣中,捧在懷裡,模樣略顯滑稽。跟着楚玉鴻走了一段後,他轉身問道:“你就這麼搬着?不嫌重嗎?”
“習武之人,這點分量還不算什麼。”郭岱有些無奈地說道:“可我這輩子也沒拿過這麼多錢。按照最初設想,我們五個人分二百兩黃金,每人拿四十兩。但是消耗呢?日常吃喝用度不說,刀劍兵刃要更換、衣甲要修補、內外藥散要補充,還有各種零碎花銷。如果受傷還要另外請醫用藥,客棧住店、出行車馬,打聽消息的人情交際,處處都要用錢。四十兩金子是多,但還不至於下半輩子衣食無憂了,更何況窮家富路?現在我一個人拿三百兩黃金,一下子還真不知道要怎麼處置。”
“當初我聽盧老三說要買船出海?四十兩黃金就夠了?”楚玉鴻問道。
郭岱扯了扯嘴角:“盧老三的性子一向口無遮攔,興許他還有些私藏,但如今人都死了,誰知道藏哪兒了。”
“這樣吧,你跟我來。”楚玉鴻思量一陣對郭岱言道,然後轉道去往別處。
兩人來到一條清靜街巷,周圍都是大戶人家的宅院,沒有外面那些市集喧鬧。沿街而入,來到一處院落之外,匾額上寫着“廣通錢莊”。
門外站着兩名青衣僕役,楚玉鴻從袖中取出一枚銀質令牌,上面帶着星斗紋路。青衣僕役恭敬接過令牌,連忙將兩人迎入錢莊。
經過前院來到待客廳,僕役給兩人上茶,錢莊掌櫃拱手相迎,對楚玉鴻說道:“仙長駕臨,不知有何吩咐?”
楚玉鴻沒有廢話,擡手示意郭岱說道:“我這位朋友要在你廣通錢莊存些錢財,我知道你們在各府都有駐點,甚至佈局遠達十萬列島。有我令牌作爲擔保,應該沒問題吧?”
“這是當然。”錢莊掌櫃看向郭岱:“不知貴客要存儲多少金銀?本莊開具票據錢引,憑此前往各地廣通錢莊皆可取用。百兩黃金以上需提前三天預約。”
“三百……不,二百九十兩黃金。”郭岱試着問:“另外,能不能把十兩黃金給我兌換成銀兩和銅錢?”
“沒問題。”錢莊掌櫃沒有絲毫拒絕,叫來夥計當面計量黃金,開具票據。並且將其中十兩黃金換成銀錠和銅錢,畢竟這些纔是尋常市井交易所用。
收好票據錢引,錢莊掌櫃將兩人送出門外,郭岱這纔對楚玉鴻發問道:“你怎麼知道有這種地方?”
“廣通錢莊其實是朝廷所設,中境妖禍後,各地民生動盪不安,稅賦難徵。朝廷乾脆開設錢莊,便於商旅往來,調動各地貨殖產業。廣通錢莊不僅可以存錢,也可借貸。”楚玉鴻說道:“有我的擔保,你也可以借錢。存貸息差,這是錢莊的生財之道。箇中細節另有許多妙處,眼下就不跟你多說了。你好好保管自己的票據,要是丟失了,你可不好找回。”
郭岱點頭問道:“你的那枚令牌……如果不方便就不必說了。”
楚玉鴻也沒有隱瞞:“這是我璇璣門的令牌,外出弟子憑此表明身份。”
郭岱發現楚玉鴻雖然很嫌棄那些利慾薰心的人,可他對世間通商趨利之道相當瞭解,什麼海商、朝廷、廣陽知府的明暗往來,說得頭頭是道。
“你們璇璣門很有錢嗎?”郭岱問道:“我看你似乎也不缺錢。”
楚玉鴻看着郭岱的雙眼,似乎要盯出些什麼,然後才說道:“道法修行跟錢多錢少沒必然關聯,更不應受財色所惑。你今日所得黃白金銀,說穿了無非幾塊鐵石。我非是自命超凡,只不過用不着罷了。修爲越深,越是明白錢財本質非是眼前金銀。”
“那本質是什麼?”郭岱順着話頭問道。
楚玉鴻一時語滯,但不見絲毫失態,直言道:“我尚在參悟途中……你如果沒事了,那便回驛館吧。”
“我還要去鐵匠鋪,買把刀和換身衣甲。”郭岱說道。
楚玉鴻來了興致:“走,臨漪城河西市集有刀劍行,我也想見識一下這市井氣象。”
兩人沿河而行,城中兩岸時刻有渡船,來到河西市後走了一段路,便能聽見許多鐵砧鍛打的聲響,隱約能感覺到爐火燥熱傳出。
中境妖禍後,朝廷廣招義勇,對民間兵甲限制大減。像臨漪城這樣的一府治所,自然有許多打造兵甲的店鋪。放眼望去琳琅滿目,各家各鋪爲爭相較量,都陳列出最優秀的兵甲。路上可見有不少江湖武人,其中也有些修爲不俗之輩。
郭岱擅使刀劍,這倒不完全是羅霄宗的傳承,而是師父範青個人造詣,加上郭岱這些年行走江湖的自我摸索。雖然不敢說是武學大家,但也算獨樹一幟了。
而且與妖物廝殺不像比武,沒機會拆解招式,拼得就是手眼身法。過去很多精妙招式變得全無用武之地,妖怪的要害也不一定跟人相似。
除了一柄雁翎刀,郭岱還買了一幅飛刀囊,畢竟現在沒有羅家兄弟在旁掩護了,遠近都要靠自己擔下。
而衣甲則更爲講究些。郭岱不是軍中陷阱的將士,不可能身披重甲去面對速度迅捷的妖怪。但面對妖物的獠牙利爪,單憑身法還是略嫌冒險。所以對他這種斬妖除怪的江湖人來說,最好的防身衣甲,要兼具堅韌、輕便、靈活,要是能抵禦酸蝕火燒,甚至保暖防潮就再好不過了。
不過能夠打造此等防身衣甲的匠人,估計也不是尋常人等,郭岱在河西市集打聽了一輪,才找到一家鋪子。等他與楚玉鴻找到時,發現十幾名大漢正圍着鋪子打砸叫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