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回 炎涼虛實憑君問

瀟瀟愣了一瞬,以爲他發病講胡話,既同情又歉疚,忙道:“都怪我不好,明知你傷重還只管瞎扯,害你神智錯亂。咱們別談峨嵋派的事了。”

李鳳歧瞪眼道:“什麼神智錯亂,我清醒的很!你想想啊,陵墓位於地底深處,卻時時吹風,表明這兒另外有出口。兩頭暢通才會颳風,對不對?”

瀟瀟想了想,省悟道:“對啊,空穴纔會來風,密閉的地方如何通氣?哎呀,我居然忘了這原由!”

李鳳歧精神振奮,舔溼手指舉過頭頂,道:“順着風向走,定可找到離開墓穴的通道!嘿嘿,絕處逢生,祖師爺英靈保佑!快扶我起來。”

瀟瀟攙起他,越過溝渠上的小橋,步入森茂的陵園深處。兩個少年相依結伴,循着風勢姍姍而行。草木越來越茂密,碎石鋪滿小徑,彷彿被風化的丹砂,顯現斑駁的赭褐色。

瀟瀟道:“好大的園子,怎麼都走不到頭。”

霧氣又漸濃密,微風變成熱浪,從耳畔“呼呼”的刮過。李鳳歧道:“很熱!象進了澡堂子。”邊說話邊大口喘息,面孔赤漲,大有憋悶之態。瀟瀟道:“這地方古怪的很,你要受不住,咱們別往前了罷?”李鳳歧恨不得肋生雙翅,立時飛回峨嵋山,搖頭示意無妨,兩人繼續前進。

終於來到一片開闊地面,此處三面石壁矗立,前路斷絕,顯是陵墓最後的邊際。左右樹木成排,沿着河渠分佈,碩大的果實壓彎了枝頭,盡是些蟠桃,鳳梨,荔枝枇杷之類,比尋常水果遠大數倍。許多掉落河邊,累積成堆,果汁流入河水,散發着醉人的甜香味。

目睹此景,瀟瀟“嘖嘖”稱奇,道:“我......我有點明白了,河裡爲什麼會流淌美酒.......”卻看李鳳歧表情呆滯,愣愣的直視前方,猶如着了魔似的。瀟瀟心頭髮怵,思量前面究竟是何怪物,竟將劍仙首徒嚇成了泥塑木雕。她緩慢的擡起視線......

只見空地中央紅霧飄忽,露出九座石墩,石上分別篆刻“攝魂,風雷,卜籌,奇巧,劍仙,丹藥,馭獸,神農,遁甲”的字樣。排列七零八落。石墩前一具白骨,身穿鐵鎧,盤膝跌坐,歷經千年的甲冑毫無鏽蝕,發出淡淡幽光。

李鳳歧目光發直,望着中間名爲“劍仙”的石墩,那上面巨影豎立,懸着一把赤紅色劍刃,長逾丈餘,無柄無鞘,恰似菲薄的柳葉,又透出渾重魄勢,兩側氣浪鼓涌盪漾,形成了地底颳風的奇特現象。

李鳳歧喃喃道:“原來........這是離火神劍!難怪外面的水涌不進來!”

瀟瀟問道:“那是什麼東西?你們峨嵋派的法寶麼?”

李鳳歧定了定神,解釋道:“自古相傳,天地萬物由水,火,風,雷四種靈氣聚合生成。而四大靈氣蘊含於四件神器中,分別是‘離火劍,巽風劍,天雷劍,玄水劍’。誰若駕馭四神劍,即可掌握乾坤,調遣鬼神百靈。然則亙古及今收齊神劍的,唯有我們元宗祖師,他老人家馭劍驅魔,恩澤蒼生........”提到祖師爺他又來了勁頭,胸膛挺了起來。

瀟瀟打斷話頭,道:“我曾聽花爺爺談論天外法寶,他說最厲害的劍叫做‘萬仙斬宇宙鋒’,但凡妖魔精靈,無不夢寐以求,那宇宙鋒也屬四神劍之列麼?”

李鳳歧嗤鼻道:“宇宙鋒是魔劍,殺死對方攫取法力,邪毒無比,豈可與四神劍相提並論?”頓了一頓,指着石墩上紅色巨影,續道“前面那紅彤彤的玩意兒,這就是四神劍之一的離火劍,世間所有火焰的源頭。陵墓內安放此物,任他外邊水勢滔天,休想浸進來半滴水珠。”

瀟瀟道:“你的意思,離火劍擋住了陵墓外的水流?”

李鳳歧道:“非但如此,那大蛤蟆性屬陰寒,也受離火劍剋制,因此纔不敢闖入陵墓。外有雷陣制約,內有離火劍震懾,大蛤蟆只得據守陵墓門口,如此安排,等於給陵墓添了個厲害的看守。”

瀟瀟嘆道:“拿神劍陪葬,用玉蟾鎮墓,這墳造的好費心思。元宗祖師對朱雀姑娘真好,我罵他‘負心郎’,看來確是胡說八道。”

李鳳歧道:“祖師爺此舉既爲營造陵園,還有更深的用意——早先聽師尊講述諸般法寶,離火劍乃天地焰火的總源。假如暴露世間,烈焰定然燒燬山川。祖師爺將其放入萬丈深水之下,是想讓水勢壓制火氣。水火相剋達到了平衡狀態,地面上的百姓才能保全。祖師爺他老人家法力廣大,心懷蒼生,實是仁勇兼備的大英雄。”

他唏噓讚歎,瀟瀟感佩尤甚,兩人遙想紫元宗風采,對神劍的好奇感愈發強烈。當下朝離火劍走去。剛邁出三步,迎面熱風吹到,李鳳歧眼前發黑,前仰後合的晃盪。瀟瀟輕拍他的後背,李鳳歧緩過勁,喘吁吁的道:“不行,我真氣散亂,抵不住神劍的熱力。”

瀟瀟扶他往後退,暗想“堂堂劍仙首徒,先前多麼神氣活現,竟被一隻大蛤蟆廢了.......”

李鳳歧察言觀色,猜中她的心思,笑道:“別擔心啊,雖說傷勢重,但虧得你割臂相救。我體內的毒質已大爲減輕,只須再用兩三年功夫,‘天王盾’即可恢復。那時離火劍的熱氣就薰不倒我了。”

瀟瀟稍微安心,道:“反正沒有出路,咱們聽天由命罷。”說話間腳步移動,“咯”的一聲輕響,踩中了地下白骨。

兩人一直關注神劍,忽略了身邊許多奇異事物。此刻視線轉移,細細端詳這具遺骸。只見其人身材頗高,坐姿凝定端重,顯是在平靜狀態下死去的。瀟瀟碰到它的腳趾,骨架向前傾倒,金腰帶中篆文赫然撞入眼簾,是“焰摩天”三個字。

瀟瀟輕聲唸叨:“焰摩天,焰摩天,是他的名字麼?跟離火劍倒挺相配的。”

李鳳歧神色漸漸凝重,忽地伸腳拂開白骨身前的塵土,地面刻有字跡,隨着腳尖慢慢顯露,開首頭句是“出墓之法,盡載於此”。兩人臉色陡變,心頭怦怦亂跳,相互對視一眼,趕緊拂去灰塵細閱,接着卻是一首五言小詩。

蓬萊焰摩天,鍛魂不老仙,

一朝皮囊空,明月照天山。

李鳳歧恍然道:“果然是前輩仙客!師尊曾經講過,唐代之前,世外仙宗分爲天山,崑崙,蓬萊三派,道法各有千秋。其中蓬萊派擅長‘煉胄鍛魂’,主張苦行得道,看這詩中所寫,這焰摩天正是蓬萊高手。‘明月照天山’,似乎暗示他在天山修成了正果。”

瀟瀟道:“什麼叫‘煉胄鍛魂’?”

李鳳歧解釋道:“那是蓬萊仙宗的修煉方式:先用盔甲將身體緊緊錮死,或沉入冰淵,或深埋地底,或跳進火坑,或放進荊棘叢......以‘金木水火土’五行磨礪心性,忍受千百年的苦楚,待到盔甲和身體完全融合,即成不死之身,也擁有了運用五行的法力,就叫作煉胄鍛魂。”

瀟瀟吐舌道:“那樣折磨自己,早晚煉成活死人,成仙又有什麼意思?”

李鳳歧道:“苦行修道,自古有之,佛經裡記述釋迦成佛前遊歷四方,在跋迦仙山看見許多僧人苦修,有用荊刺扎肉的;有用烈火焚身的;還有把己身埋入爛泥中的,反正怎樣痛苦就怎麼折騰。”

瀟瀟搖頭道:“純粹吃飽了撐的。”

李鳳歧打個哈哈,道:“人家自有道理嘛——修行的最終目的,是爲了永遠擺脫苦痛和煩惱。假如身受萬般酷刑都不覺絲毫痛苦,靈魂自然飛昇極樂世界。呵,蓬萊仙宗傳揚這種解脫之法,必和跋迦仙山有些淵源。”

議論之際,地面沙土已經拂掉,焰摩天銘刻的文字浮現眼前。兩人定睛辨認,只見地上寫着——

每歲中秋月圓,天地陰流最盛,離火感應而發,焰芒刺透石巖,其時束甲乘勢,即可出離此墓,直達巫山神女峰頂。

讀到這裡,兩人眼中放光,興奮之情難以言表。李鳳歧道:“照他的說法,每當中秋節來臨,離火劍會劈開山體,到時只須穿上他的鎧甲,便能乘着火勢飛昇出去!”

瀟瀟滿面喜色,忽又皺眉道:“好是好啊,可現今九月份,離中秋差着大半年呢.......”

李鳳歧擺了擺手,表示銘文還多,禍福尚難斷言。於是二人再看,銘文接着寫道——

餘知此法久矣,然歷百年困居墓穴,蓋因紫元宗斷言:生魂入墓,絕無出機。餘存疑甚深,欲參真義,嘗以肉身試劍,方知元宗聚水成海,神劍受水氣消減,已無燒灼之效。唯剩噬魂之‘心火’,生靈遇之成灰,死屍遇之無損。餘身披‘鍛魂胄’煉道,血氣斷絕形若殭屍,故束甲御劍當可離境。元宗設此迷局,豈非加意點撥?

元宗神龍天行,首尾莫測,搬運天山玉蟾宮造成此陵。餘度其劍法冠絕,必留劍訣傳世,遂入墓內參詳,及今三百餘年。觀所布“玄門真武陣法”,漸悟玄門之奧博,法亦至此,道將極矣,何須水火襲身苦修鍛魂?餘聞道之日,神馳宇宙,皮囊肉身何所惜哉?既無惜身之意,何必出離地穴?‘封塋爲禁,生魂無入’,元宗用意何其深也!

今當入滅,留銘傳紀,千秋萬載,善者甄鑑。

李鳳歧默默讀完,想到陵墓大門外“封塋爲禁,生魂無入”的兩行小字,方知其中別有深意。瀟瀟道行尚淺,看的似懂非懂,問道:“焰摩天好象跟你們祖師爺很熟,是不是啊?他既知離開陵墓的法門,爲何仍死在這裡呢?”

李鳳歧沉吟道:“他悟道了,參透生死,出去與否都無所謂......按照銘文的說法,離火劍的火氣被水勢剋制,火焰不會燒壞死屍的皮肉,卻能毀滅活人的魂魄.......”

瀟瀟笑着插話:“如此說來,死人才能出去!哈哈,我們先把自己弄死,再乘離火劍逃出昇天,這點子太絕了!”

李鳳歧彎腰半蹲,輕輕撥弄骨骸外面的鎧甲,搖頭道:“你這話有幾分道理,但仙宗的法術絕不簡單——鍛魂胄是蓬萊仙宗特有的修行法器。焰摩天說穿上後‘血氣斷絕,形同殭屍’,離火劍不能傷損。由此可知,活人身穿‘鍛魂胄’,可以藉助劍勢安然離開。只.......只是‘鍛魂胄’僅此一件,我們卻是兩個人.......”

瀟瀟道:“很好啊,明年八月十五,你穿了鎧甲離開墓穴,正好趕回去接任峨嵋大師兄。”

李鳳歧若有所思,點了點頭,道:“.......嗯,是該如此,可惜明年中秋,等的太久了......”

瀟瀟大怒,暗想虧你說得出口,完全不顧我的死活,正派弟子果然冷血絕情。想到這兒一甩手臂,李鳳歧失去支撐,“撲通”一下摔倒。瀟瀟冷冷的道:“大師兄威風蓋世,要人扶太丟面子了。”

李鳳歧苦思銘文,又受熱氣燻烤,早已精疲神倦,摔倒後哪站的起身?他掙扎翻滾,咬牙叫道:“骨頭痛,快幫.......幫我找點酒......多謝你.......”

瀟瀟心軟了,嘆口氣挽住他的胳膊,半扶半拖來到附近的溝渠邊。李鳳歧聞到酒香精神大振,俯身伸長脖子,“咕嘟咕嘟”開口吞嚥。瀟瀟怕他掉進溝中,抓住他的衣襟道:“你慢點啊,大師兄注意威儀啊,怎地跟飲馬飲騾子似的?”

李鳳歧擡起頭,長長出了口氣,道:“我這半死的廢物,當什麼峨嵋大師兄?當大醉鬼還差不多。”疼痛漸消,酒勁直衝腦門,他怔怔的望着溝中游魚,忽道:“酒裡面養活魚!這地方夠邪門,連魚蝦都能變成酒鬼!”

瀟瀟道:“酒水是天然生成的,你瞧那些果樹。熟透的果子漚出汁液,流入溝裡變成美酒,日子長了,魚兒習以爲常,所以才存活千年。”

水果放久了自會發酵,流出醇香的甜漿。大山深處常有充滿果漿的坑窪,吸引野生小動物前往啜飲,民間呼之爲“猴兒酒”,此處溝渠流酒也是這個道理。李鳳歧環顧四方,看那森密的樹林,林間層疊的果堆,果堆流淌的酵汁,熱烘烘的霧氣蒸騰,酵汁緩慢流入河溝——整個果樹林,儼然是座天造地設的釀酒作坊!

他收回目光,道:“唉,酒渠不是祖師特意造的,祖師爺並非喜歡喝酒......他若見了我這窩囊模樣,肯定氣得吐血.......”

瀟瀟微感焦煩,拉起他的胳膊,道:“祖師爺爺早成灰啦,還吐血?吐個大頭鬼啊!你振作點!養好傷早些回.......”卻看李鳳歧兩眼翻白,口水橫流,歪着頭呼呼的睡着了。

從此之後,李鳳歧醒着喝酒,喝醉了睡覺,昏昏噩噩的消磨時光,小小少年竟現沉淪的跡象。瀟瀟拾撿樹枝搭了個小窩棚,壘石爲竈,掬泥製陶,抽絲作成葛布,鑽木取來火種,成天爲生計操持。她將葛藤編成漁網,從溝內捕撈魚蝦,熬成湯給李鳳歧補身。而她從小吃素,肚子餓了只摘果子食用,聞到腥羶的魚湯便遠遠躲開。兩人身份迥然,性格不同,然而隔世困居,也慢慢學會了相互容忍。

水晶棺材逐波隨流,每天多次經過相同的地點。瀟瀟留意其中規律,參照自己心跳的次數,大致測定了時辰,再用小石子在木板上刻成日曆,以此爲據安排起居飲食。李鳳歧笑她多此一舉,地底四季不分,晝夜難明,何必遵守外面的習慣?瀟瀟默然不應,繼續記錄時日,在她內心深處,總相信某個特殊的日子將要到來。

光陰悄然流逝,轉眼到了第二年。李鳳歧照樣酗酒無度。瀟瀟越來越憔悴,小女孩眉宇間帶着倦態,總是彎腰垂頭,彷彿飽經風霜的禾苗。李鳳歧見狀搖頭,端起酒瓢嘆道:“你的修爲確實很淺啊,道家講究豁達順天!所謂生死有命,天道自然,萬事切勿強求。人活百年如一夢,今朝有酒今朝醉!似你這般愁悶,如何體味做人的快樂?難怪花爺爺說你妖性重,不象個正常人。”

話雖如此,瀟瀟的變化卻日漸明顯。早先討厭煙火,後來燒柴做飯樣樣拿手,對葷腥也逐漸適應,偶爾還品嚐肉湯。潛移默化中,她的言行更像人類,自身卻毫無覺察,只是在李鳳歧笑她自尋煩惱時,她才忽然想起“聽說凡間女子多愁善感,莫非做人先要學會憂愁?”

木板刻滿了條紋,算來接近八月。瀟瀟忽然精神煥發,比往常活潑許多。她的臉上帶着微笑,口中講述近日趣事:“記得那個大蛤蟆麼?昨天我取水時看見了,它仍困在山洞裡,跟以前比肥了些,而且.......你猜怎麼着。哈哈,它居然下了幾個蛋,原來大蛤蟆是女的......”

李鳳歧手持酒瓢,神情木然,忽道:“最近你興致挺高,很開心吧?”

瀟瀟一怔,道:“我開心什麼?”

李鳳歧道:“中秋將至,你也快走了,開心是理所應當。”

瀟瀟明白了他意思,故意問道:“走?走哪兒去?”

李鳳歧道:“別裝啦,當我真是醉鬼麼?你計算日子幹嘛?中秋月圓,離火劍劈開山石,你正好穿上‘鍛魂胄’逃出方寸宮。”

瀟瀟道:“不,不,我纔不會棄你獨自逃生,患難之交生死與共嘛!呃,我也想問問你,等神劍劈山那天,你會扔下我,悄悄的離開嗎?”

李鳳歧挺胸昂頭,儘量裝出坦誠的樣子,道:“當然不會!峨嵋弟子豈可那樣絕情?儘管放心,我李鳳歧至死不會拋棄同伴的!”

瀟瀟拍手道:“說得太好了,咱倆同舟共濟,同心協力,一定能夠度過難關。”兩人相視而笑,各自卻打好了小算盤。

又過了數日,陵墓內變得酷熱難耐,離火劍發出“隆隆”聲響,地皮時而顫抖,彷彿火山爆發的前兆。兩人被熱氣薰的頭暈,只得放棄窩棚,移到“心冢”前的空地裡安身。地宮溼熱如蒸籠,走幾步也費力。兩人倒頭昏睡,腦子裡餘念尚存,只想着“今天八月初幾了?神劍真會劈開山石麼?.......”

昏昏然多時,忽然某天巨響震耳,地面劇烈的晃盪。李鳳歧坐起來張望,只見沙塵籠罩整座方寸宮,熱風呼嘯迴旋,大有天崩地裂的威勢。一道白光拔地而起,直衝陵墓穹窿。辨別白光升起的位置,正是安放離火劍的地方。

李鳳歧心跳如狂,暗想“神劍果真顯靈!回峨嵋有希望啊!”興奮之餘望向瀟瀟,只見濃霧中背影朦朧,她橫臥着紋絲不動,多半失去了知覺。李鳳歧欲待叫醒她,剛邁半步,霍地記起“鍛魂胄僅有一件,我該讓給她穿嗎?”

邁開的步子又收了回來,腦中思緒翻涌“她雖救過我,畢竟是妖怪。我若爲妖怪捨身,傳出去峨嵋名聲何存?”

他猶豫不定,總感覺內心有愧“難道我拋棄她逃走,作個忘恩負義的卑鄙小人!祖師爺爺英靈得知,也要爲我這不肖子弟蒙羞......且慢,峨嵋門規是祖師定的,我對妖怪冷酷無情,說不定正合他的心意呢!”

思前想後腦子頭快炸了,終於一跺腳,拿定了主意“我先回山請師尊決斷!多爲小妖女說些好話,求師尊大發慈悲救她脫難。師尊多大的本事!只要他老人家出手,小妖女死了也能復活!嗯,這樣兩人都可獲救,若只是她逃出去,卻沒法子救我。”

這樣處置似乎很“合理”,李鳳歧稍覺安心,衝瀟瀟叫道:“喂,你,你乖乖等着啊,我儘快回來救你!”一邊說話,一邊拔腿飛奔。半年中他食魚補身,傷勢養好了大半,擡腿舉步十分迅捷。

跑了片刻,漸漸接近神劍。李鳳歧擡頭仰望,只見白光筆直豎立,陵墓穹頂裂開豁口,旋風從下往上猛刮,似要將墓中物事吸入其內。他強抑胸中熱血,彎腰摸索焰摩天的遺骸.......骨頭摸到了,光溜溜的支棱着,那件“鍛魂胄”已消失無蹤!

李鳳歧心頭一激靈,暗叫“有人偷了鎧甲!”

剛想到這兒,周圍的石墩迅速移位,圍繞神劍飛旋起伏。一個嬌小的身影處於石圈中央,拼命的掙扎,猶如落入漩渦的鳥兒。李鳳歧目瞪口呆,只聽那身影叫道:“救命......救我!”

喊聲悽婉,正是瀟瀟。李鳳歧顧不得多想,縱身跳入石圈之內。這石陣源於峨嵋派道法,起落挪移暗藏玄機,李鳳歧一看便知,當即施展煉法所用的“元罡五雷”步伐,三轉九軌,左晃右閃,幾步搶到瀟瀟身旁,攬住她的腰肢,又沿原路走回空地邊緣。

瀟瀟面色紫紅,周身滾燙,呻吟道:“好熱......熱死我啦......”雙眼翻白,猝然昏厥。

李鳳歧看她雙膀赤裸,外衣已脫掉,身上穿着沉甸甸的鎧甲,立時全明白了——先前那臥倒的“背影”,只是瀟瀟脫掉的衣褲。她偷偷穿了鍛魂胄靠近離火劍,顯是算準了日子,企圖獨自逃離地宮。

此刻離火劍勢道凌厲,狂風飛砂走石。李鳳歧退至心冢旁邊,仔細查看瀟瀟的情勢。那滾燙的軀體溘然冰涼,她臉色慘白如紙,脈搏消失,和死人幾無差別——貿然使用仙家法器,被石陣圍困,又受了熱氣的燻蒸,幾番重創致使心跳驟停,如何讓她轉危爲安?

李鳳歧略加思索,胸中已有計較。當即閤眼運氣,揮掌拍中瀟瀟頸後的“玉枕穴”,令她呼吸斷絕,血脈凝停,再將自身真氣從“檀中穴”透入,隨着掌心撫按,消釋她體內的熱毒。

救治陽火極盛的垂危者,先封閉血脈,令其呈現“假死”狀態,繼之以真氣清淨臟腑。玄門弟子修煉走火入魔,常用這種法子調治。

李鳳歧身體雖然好轉,畢竟荒頹了大半年,法力僅剩原先的兩三成,花了五個時辰纔將瀟瀟的氣血理順。這時已是第二天,中秋的時機錯過了,神劍復原,石墩歸位,裂開的穹頂重新合攏,方寸宮重現幽靜的風光。

瀟瀟悠然醒轉,望着身旁大汗淋漓的李鳳歧,眼眸閃爍,浮出一層晶瑩的淚光。

李鳳歧癱坐在地,疲倦的道:“哭什麼?我救了你的命,知道嗎?”

瀟瀟垂低了頭,默然無語。李鳳歧道:“你不信嗎?真的是我救的你!我先拍你的玉枕穴封住氣血,接着注入真氣疏通經絡,你不信摸摸後腦勺,這會兒肯定有些悶痛。”

瀟瀟輕聲道:“我相信,但......你.......你爲何要救我?”

李鳳歧道:“我爲何不救你?”

瀟瀟道:“我偷穿鍛魂胄,是想獨個兒逃出去,你不怪我麼?......我昏倒那陣,你沒有換上鎧甲逃走,還費那麼大的勁兒救我,嗚嗚......你這麼無私,這麼仁義,我好感動啊......”話音哽咽,淚珠兒順着面頰流淌。

李鳳歧心裡說“我仁義個屁!原來私自逃跑的念頭,你也早就盤算好了,咱倆可謂‘英雄所見略同’!”欲講兩句豪言壯語,脫口而出的卻是大實話:“省省罷,早先你救過我,峨嵋弟子豈可知恩不報?欠妖精的人情,這事想起來窩囊。”

瀟瀟睜着淚眼,喃喃道:“你救我,只因不願欠我的情.......”

李鳳歧道:“從此往後,咱倆互不虧欠。記着,峨嵋弟子待你如何,千萬別向外人提起。”

瀟瀟滿臉失望,低聲道:“嗯,記住了。”

一場變故就此平息,鍛魂胄放回原處,方寸宮沉寂如初,清淡枯燥的日子又回來了。然而李鳳歧盡掃頹態,除了犯病絕不喝酒,全副精力用來打坐煉功。瀟瀟看了心酸,暗想“他見神劍劈山是真的,這才加緊修煉,等待下次中秋御劍飛昇.......唉,他報答了我的恩情,心中再無牽掛,可以心安理得的離去。”

越想越傷心,瀟瀟愁眉緊鎖,日常雜務也懶得料理了。李鳳歧看她鬱鬱寡歡,笑道:“少發愁啦,你的心事我全明白。”

瀟瀟道:“你明白什麼?”

李鳳歧道:“雖然穿了鍛魂胄,靠近神劍卻昏倒了,似這般怎麼逃離地宮?你正爲此犯愁呢,我猜的對不對?”

瀟瀟淡然一笑,未置可否。李鳳歧道:“其中道理很簡單,我最近都琢磨透了——鍛魂胄是蓬萊仙宗苦修的器物,焰摩天穿了它置身烈火之內,定然停止呼吸,避免火氣灼傷內臟。由此推斷,穿鍛魂胄必須不泄半分活氣,鍛魂胄方纔生效,纔可抵擋神劍的‘心火’。”

他頓了頓,接着道:“我教過你‘內息’術,下次你穿上鍛魂胄後,記得用內息術閉住氣息,便可毫髮無損的接近離火劍。”

瀟瀟心念微動,暗忖“他告訴我使用鍛魂胄的方法!有何用意?莫非........他要把逃生的機會讓給我.......”想到此節,問道:“你願意......把鍛魂胄給我穿?”

過了半晌沉默無聲,這回輪到李鳳歧諱莫如深了。他嘴角掛着笑意,眼睛望着穹壁,彷彿任何回答都是多餘的。

瀟瀟的眼神漸漸黯淡,一顆心越來越涼,暗想“我問的真蠢。我揹着他偷甲試劍,在他眼裡何等卑鄙?怎肯輕易原諒?他話說的好聽,全是譏刺嘲諷,故意拿我逗樂,就象貓兒挑逗老鼠似的。”

一時間氣氛凝重,四周靜悄悄的,唯有溝渠流波“叮咚”輕響。兩個少年默默的相對,各自想着心事,雖然相隔咫尺,卻又象隔着萬里之遙。

忽然瀟瀟仰天長噓,靠向身後的大樹,悠悠的道:“你怪我偷偷逃跑,是嗎?你猜猜,我出去後第一件事幹什麼?”

李鳳歧兀自沉思,隨口問道:“幹什麼?”

瀟瀟道:“上峨嵋山,找援兵來救你。”

李鳳歧眨巴眼睛,似乎聽到了匪夷所思的奇聞。瀟瀟神色平靜,繼續道:“神劍啓動之前,我早就計劃好了——穿上鎧甲逃出墓穴,隨後立刻趕往峨嵋山,無論峨嵋弟子怎樣對待我,我也要懇求亂塵大師前來救你。”

她略加遲疑,好象下定決心講實話,道:“你曾身受重傷,元氣虧損,未必擋得住神劍威力。如果有什麼危險,讓我先以身嘗試,你是名門弟子,定會從中悟出正確的方法。我想了很多天,覺得唯有這樣作才最穩妥。”

李鳳歧差點笑出聲來,心想“我打算逃跑時,也編造藉口,說什麼先出去再救人最妥當,其實是爲自己的劣行開脫罷了。呵呵,你比我還能編瞎話,說出來居然臉不紅心不跳。”

他鼻子裡哼了兩聲,淡淡的道:“先前我講過,世人最愛撒謊。有時候謊言說的太多,連自己都信以爲真,這就叫作自欺欺人。”

瀟瀟道:“你相信也罷,不信也罷,我寧死也要讓你平安脫困。”

歲月荏苒,彈指忽忽,木板爬滿刻痕,青苔沾染衣襟,第二年中秋又將來臨。地宮深處變得又熱又潮溼,李鳳歧的衣衫佈滿破洞,猶如叫化子的千家衣。瀟瀟將樹絲搓成麻線,拿魚骨作針,細細的給他縫補。此時李鳳歧只知唸咒打坐,全身心投入修煉,早忘卻了衣食冷暖。

終於有一天,瀟瀟忍不住了,問道:“很快又到中秋了,你拼命煉功,是想回山後接任大師兄嗎?”

李鳳歧睜開眼睛,答所非問的道:“石陣九轉,暗合真武大法,我已破解多半,如若加緊用功,幾天內當可功行圓滿。”

瀟瀟莫明其妙,道:“你說什麼?什麼真武大法。”

李鳳歧目光移向瀟瀟,道:“離火劍放於‘劍仙’石上,兩邊各有四個石墩,總成九陽之數,你可知如此佈置有何含義?”

瀟瀟道:“你們峨嵋派的秘密,我哪兒知道呢?”

李鳳歧緩緩的道:“時至今日,咱們即將分別,也該跟你解釋清楚——那九塊石頭銘刻的字跡,正是九種玄術的名號,相互排列成勢,暗藏峨嵋真武大法,妖魔鬼怪絕難進犯。那天石頭凌空旋轉,是你貿然闖入激啓了陣法。數月間我勤修苦煉,正爲煉成幾種取巧的小法術,以便帶你順利通過石陣,到達安放神劍的那塊石墩。”

瀟瀟詫異道:“你帶我穿過石陣......爲什麼?”

李鳳歧道:“因爲玄門真武陣法威力強大,若沒有我帶領,你這輩子休想挨近神劍,更別提駕乘劍光逃出去了。”

瀟瀟半信半疑,暗想“他講的是反話,故意奚落我呢。”苦笑着搖了搖頭,低聲道:“莫拿我開心了,我出去你怎麼辦?劍仙首徒要捨身救人,我這小妖女如何當得起?”

李鳳歧肅然道:“我沒開玩笑!神劍再次劈山之際,就是你重見天日之時。鍛魂胄給你穿,我全力助你重返人間。”

瀟瀟愈加疑惑,聽他語氣斬釘截鐵,哪裡象是開玩笑?於是試探着問:“那個.......真武陣法很厲害麼?我從未聽說過,你給我講講罷。”她尋思峨嵋秘法不會輕易泄漏。但如李鳳歧不肯講,那前面的承諾也不太可信。

恰似一石激起千層浪,這話勾起了李鳳歧深藏的記憶。他就象開了閘的江河,滔滔不絕的講道:“千百年以來,我們峨嵋威震三界,四海妖魔聞風披靡,你可知內中的原因?峨嵋派的強大,靠的不是幾件法寶,也非個別高手的作爲,而是.......”

瀟瀟接口道:“而是靠真武陣法!”

李鳳歧得意的搖晃腦袋,道:“然也!玄門真武大陣,乃峨嵋最厲害,最深奧,最好玩的法術!無論天外世間,妖魔仙佛,對方法力再高,人數再多,只須九名弟子布成陣勢,絕對沒打不贏的!”

瀟瀟故意使激將法,笑道:“就你這位劍仙首徒,連蛤蟆都無法降伏,再多幾個峨嵋弟子又怎樣?”

李鳳歧道:“玄門九術各具特長,跟敵人單打獨鬥,或許有勝有敗。若然九門同時施法,那是所向無敵,連東海妖皇也要望風而逃。”

他看瀟瀟仍然撇嘴,一副不相信的神色,詳加闡釋道:“玄術分九門,臨敵之際依法列陣——劍仙首徒爲主將,居中負責抗禦;風雷主攻;遁甲調運;馭獸伏擊;奇巧輔助;攝魂擾亂敵方神智;丹藥增強己方法力;卜籌調控敵我運勢;神農醫療受傷同伴。似這般各司其職,配合作戰,守時如鐵城金湯,攻時如天海傾覆,環環相扣毫無紕漏,陣法的威力可說是無窮無盡。”

瀟瀟暗自點頭,尋思“峨嵋玄門果然有些名堂。”忽有所悟,問道:“劍仙首徒是主將,想必非常重要。由劍仙首徒擔當大師兄,也是這原故罷?”

李鳳歧道:“不錯。主將稱爲‘天龍神將’,統馭陣內其他同伴;峨嵋大師兄統領本派弟子,兩者都須很高的威望。所以,歷來大師兄就是天龍神將。而且主將與敵人正面對戰,承受最猛烈的攻勢,受傷在所難免。除了劍仙門的‘天王盾’能化解,別的法術均難奏效。總而言之,劍仙首徒是大師兄的首要人選,當上了大師兄再修陣法,最終擔任‘天龍神將’。”

瀟瀟笑道:“我懂了,天龍神將就是人肉沙包。仗着‘捱打’的本事厲害,吸引對方的攻勢,讓同伴全力出擊。”

李鳳歧嘆道:“捱打,說來簡單,實際須要長久的磨練。我剛成爲劍仙首徒那會兒,天天被人打的鼻青臉腫,還得刷碗掃地,給幾百名師兄弟洗衣服,什麼髒活累活都幹,藉此磨練心性,達到榮辱苦樂盡忘的程度。”

瀟瀟吃驚道:“有這樣的修煉方法!?”

注:古代修煉者,常用“明月”形容最高,最清靜的境界。比如唐僧寒山的禪詩“吾心是明月,無物堪比倫。”,又如《五燈元會》中開先照禪師所念“白雲斷處見明月”。重顯法師雲“不二法門休再問,夜來明月上孤峰”。都以“明月”比喻終極大道。所以李鳳歧看見詩中“明月照天山”句,就知道焰摩天是修成了正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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