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鳳歧望了望太陽,又看了看瀟瀟,她那臉蛋紅潤嬌豔,正象雨後綻開的玫瑰花。一瞬間,歡喜之情狂涌激盪,他起身仰天長嘯,又跳到半空翻跟頭,怎奈勞累過度腿腳虛浮,摔了個仰八叉,滿頭滿臉泥水淋漓,兀自咧嘴傻笑。
瀟瀟笑道:“這人瘋了,荒郊野地耍猴戲,可惜沒人捧場呀。”
李鳳歧以手撐地翻身坐起,背後紅日掩映,整個身子都在散發光彩。忽而手腳並用,兩三下爬到跟前,連聲道:“告訴我,告訴我......”
瀟瀟神氣漸復,脊背倚住山石,問道:“告訴你什麼?”
李鳳歧道:“告訴我,你怎麼活過來的?”
瀟瀟端詳他的臉孔,花裡胡哨涕泗橫流,眼睛閃閃發亮,活象個小毛孩子。她眼眶微溼,心頭柔情盪漾,含笑道:“堂堂峨嵋大師兄,哭得鼻涕眼淚滿天飛。我若賴着不活,那太傷大師兄面子了。”
其實純陽真氣入體後,瀟瀟已然獲救,只因血脈中斷太久,甦醒的時刻也相應延遲。李鳳歧不明所以,張着嘴巴胡思亂想。以前數次救助瀟瀟,他總否認自己的好意。這次卻並不掩飾,只道:“聽說貓兒九條命,死去還能復生,原來......原來是叫人哭活的。”
瀟瀟擡手輕敲他的腦袋,微嗔道:“我是貓兒,你就是老鼠,人人喊打的峨嵋山大耗子!”
李鳳歧笑道:“老鼠哭貓,那是什麼道理?”
瀟瀟道:“定是貓兒欠了老鼠的錢,欠債的死無對賬,債主焉有不哭之理?”說着話時凝望李鳳歧,心裡道“我欠了你很多很多,但願這輩子有機會償還。”
李鳳歧哈哈大笑,點頭道:“很是,很是!老鼠借錢給貓,實乃冠絕今古,仗義疏財的......義鼠!”
兩人劫後餘生,心中歡喜無限,談談說說——那些古怪的,荒謬的,莫明其妙的言語,似都變成天籟綸音,引得花兒招展,草兒搖曳,綠樹細竹婆娑生姿。偶爾講出個笑話,他們竟能樂呵半天,其實外人聽來,不過是些無聊的傻話罷了。
經歷劇變,瀟瀟元氣大損,談笑片刻喘息頻頻,微顯嬌怯難支之態。李鳳歧道:“你要覺得難受,少說兩句罷。”說着伸手扶她肩膀。地宮困居時,相互攙扶是慣常的舉動,此刻李鳳歧出乎關切,動作自然而然。可指頭剛觸到瀟瀟肩頭肌膚,她便往後一縮,彷彿被烙鐵燙痛了。
李鳳歧愣了愣,道:“怎麼了?”
隔世兩年,衣衫早已破碎,縱有樹衣荊帶,也隨身體的成長愈顯襤褸。瀟瀟紅着臉垂低頭,看自己近乎赤裸的身子,驀地大感害羞,結巴道:“以後.......別摟摟抱抱的罷,叫人看見多不好。”
人之常情,女孩總比男孩先明羞恥。李鳳歧自詡男子漢大丈夫,卻仍是個懵懂少年,詫異道:“這裡就我們倆,哪有什麼別人?”
瀟瀟俏臉憋的紫漲,強辯道:“是有人嘛,我說有就有,就是有啊.......”
忽然李鳳歧豎起食指壓住嘴脣,作了個“安靜”的手勢,小聲道:“噓,別鬧,你快聽........”瀟瀟屏息側耳,就聽腳步隱隱,從山崖下快速至近,奔跑的人似乎很急促。李鳳歧笑道:“果然有人來了,你料事如神!”
瀟瀟蜷縮雙腿,莫名的害怕,道:“我不知道.......遇着山裡百姓,求人家給幾件象樣的衣裳罷。”
此時旭日初昇,晨霧尚未散盡,隨着腳步聲逐漸清晰,山石間人影晃動。轉眼間霧氣翕開,一個高個子衝到近前。李鳳歧起身抱拳,迎着來人道:“敢問老鄉.......啊!”忽而臉色陡變,往後退了半步。
那人停步喘息,上上下下端詳李鳳歧,汗溼的面孔喜色綻放,喊道:“鳳哥兒!小孩子大巫師,是你啊!”口音生硬,舌頭象是短了半截。陽光照亮他的頭髮和眼睛,只見金光閃閃,是個西洋外國人。
李鳳歧驚喜道:“蘿蔔絲先生!你,你怎會到這兒?”雙手往前伸出,只待與對方相握。
來者正是西洋人羅布斯,久別重逢,他雙頰鬍子拉渣,比早年多了幾分頹喪,身上穿件斜襟短襖。李鳳歧見他並未跟自己握手,定睛打量,發覺他臂膀反轉,還揹着個白髮蒼蒼的老翁。
羅布斯興奮的搖頭晃腦,眼角餘光瞅見瀟瀟,滿臉鬍子亂抖,大叫道:“哎呀,小.......可愛的小仙女,你也出現啦,你長大了......”而瀟瀟神情嚴峻,咬牙奮力站起,衝那老翁顫聲道:“花爺爺,你怎麼了?受傷了嗎?”
這時候李鳳歧才認出,老者就是那割血救人的獐子精。花爺爺睜開眼皮,緩緩道:“不礙事,被五臺山的仙人傷了經脈,羅布斯先生背了我,從村寨逃到這兒。呵呵,一時半會死不了。”看了瀟瀟幾眼,又望向旁邊的李鳳歧,倦怠的眼神忽現精光,微笑道:“我認得這位......少年,是峨嵋派的劍仙首徒!哈哈,瀟瀟,你和他在一起?你和劍仙首徒在一起,好,太好了!”
李鳳歧問道:“五臺仙人傷你?卻是爲何?”
話音未落,山崖下方風聲勁急,六道劍光穿雲破霧,直刺花爺爺頭頂,同時宏亮的話音響徹半空:“黃毛西洋鬼,念你是人身,且饒你性命,快快交出老妖!” wωw ¸тт kдn ¸¢ ○
眼看情勢危急,李鳳歧右手微擡,胸前劃出半個弧圈,“伏柔天王盾”化作無形的屏障,將七道劍光盡數擋開,叫道:“五臺派那位前輩到了,請快出來相見!”
羅布斯滿眼恨意,咬牙道:“他們是些奇怪的強盜,今早衝進村子,傷害了花爺爺。我背花爺爺逃跑,他們就追趕,象烏鴉那樣飛起來追我們!”氣極敗壞之際,生澀的口齒愈加混亂。
山頂清風徐徐,不知何時,多了六個身穿白氅的道士。其中五人年紀尚輕,中間那位長鬚飄灑,細眉白眼,一副神仙派頭。左首道士喝道:“黃毛洋鬼子!你揹着妖怪往哪兒逃?若非道爺手底留情,早將你斬成十七八塊啦!”
李鳳歧尋思“果真是五臺派的仙客。聽師尊講過,五臺仙客擅長五行奇術,近年勢力很強盛。他們追殺花爺爺,想是要降妖除魔作功德。”
長鬚道人緊盯李鳳歧,神色陰晴變幻,道:“少年,你是誰?”
李鳳歧彎腰作揖,道:“晚輩李鳳歧,拜於亂塵大師座下,現爲劍仙門大弟子。”
長鬚道人聞言變色,尋思“峨嵋劍仙首徒,非同小可,難怪擋開我們六劍合攻。”微微側身,表示不敢受禮,點頭笑道:“自古英雄出少年,此言非虛。劍仙首徒乃正道英傑,貧道何禹山,得見尊顏幸之甚也。”
客套話講完,何禹山指定花爺爺,道:“這妖孽變化人形,到處施藥救病,迷惑無知百姓,滔滔惡行罄竹難書。我和五位師侄奉掌教天師之命,千里追剿到此。既然劍仙首徒現身,我等甘願讓功,請尊駕出手降妖!”
李鳳歧表情木然,慢條斯理的道:“道長弄錯了吧,這位老翁仁厚好善,川東民間素有德名。我就曾親眼見他捨身救人,請各位三思,世間哪找仁義的妖魔?”
何禹山沉聲道:“年輕人,或許你劍術高強,閱歷到底淺薄。歷來正邪相爭,邪不勝正,妖魔常以詭計暗算——或者施予小恩小惠,意在惑亂人心,我輩決不能上當受騙。亂塵大師應該教過你這些道理。”
李鳳歧暗想“好大的口氣,想充師尊來教訓我?”含笑搖頭,道:“道長差矣,花爺爺用自己的鮮血救治病患,此等義舉世所罕有,若算小恩惠的話,我等正派中人又何以自居呢?”
兩旁五臺弟子怒氣漸熾,左首弟子叱道:“正派弟子不除妖,算什麼正派弟子?八成是假貨!”口內吆喝,衆人齊步往前逼近,手指尖冒出耀眼的寒光。瀟瀟搶前幾步,伸臂擋住羅布斯和花爺爺,冷冷的道:“善惡不分,恃強凌弱,正派弟子好德行!你們要修功德,先殺了我罷!”
李鳳歧抱肘而立,心中思量“幾個雜毛仗着人多耍橫,我也不用客氣。論鬥法比劍,五臺派那點微末道行,跟咱們峨嵋玄門天差地遠。”
五臺衆徒看他有恃無恐,倒有些猶豫,不約而同的停住腳步。忽又見瀟瀟衣衫破爛,露出的肌膚嬌嫩如羊脂,腰肢纖細妙曼,宛若臨風娉婷的玉蘭花。衆弟子自幼出家苦修,表面清心寡慾,實際內裡憋的發慌。此刻美貌少女衣不蔽體,活脫脫出現眼前,定力稍差的登感目眩神搖,麪皮紅一道,白一道,活象捱了鞭子的豬屁股。
何禹山死死瞪着瀟瀟,表情越來越驚訝,忽道:“這女子......這女子是妖精!好啊,乍看起來還象是真人了!可惜豔媚惑衆,妖態百出,難逃道爺的法眼!”
瀟瀟道:“什麼豔啊,媚啊的,虧你想的出來。道爺們嫌我樣子醜惡,爲何死盯着看?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何禹山瞋目斷喝:“住口!”嗓門好似打雷,驚醒了迷夢中的五臺弟子。衆人挺劍散開隊形,將瀟瀟他們團團圍住。羅布斯搖頭感嘆:“中國人,應該是最講道理的,爲什麼非要攻擊老人和女孩?我不懂,不理解。”
李鳳歧鼻子裡哼了聲,道:“殺人有殺人的道義,作惡有作惡的理由,天下多少慘劇,就因我們中國人把‘道理’看得太重。嘿嘿,大道理擺出來,殘害無辜也變成了作功德。”
何禹山聞言雙眉豎起,揮手止住五臺衆徒,道:“劍仙首徒,聽你所言,對這妖精似有姑息之意。”
李鳳歧笑道:“錯了錯了,什麼姑息,明說了就是保護嘛!”朝前邁出兩步,昂然道:“誰敢傷害這女孩兒,天王老子也要先過我這關!”瀟瀟看了他一眼,胸中甜意無限,不由自主的靠向他身旁。
何禹山臉皮發青,怒火幾乎冒出眼眶,道:“峨嵋弟子保護妖怪,峨嵋派的規矩改了麼?亂塵大師,他怎麼教你的?”氣極敗壞之際,舌頭有些發僵。
李鳳歧思量“你非要辯個明白,我就跟你鬼扯。”撇了撇嘴角,大咧咧的道:“師尊教過我,巴蜀山川,自古是峨嵋派的道場,境內精靈自有本派轄制,若遇見那些多管閒事的外人,不要給他們留情面。”
瀟瀟幫腔,冷言譏諷道:“就是嘛,各家自掃門前雪,四川的事論得到你五臺派插手?哼,跑到峨嵋派的地盤除妖,真是關公門前耍大刀,掂掂自個兒的分量呀,只配給人家當跟班提鞋兒。五臺派的祖師是誰,索性拜進峨嵋派當個徒子徒孫算了......”
五臺弟子年輕氣盛,近幾年四處耀武揚威,自以爲五臺派舉世無敵,眼裡何曾有過別人?瀟瀟話語迴盪耳邊,便似往烈火中潑了熱油,五臺衆人蜂擁圍攏上來。當先的弟子揮劍疾刺,怒喝道:“峨嵋派算什麼,道爺一劍挑了他的山頭。”
只見劍勢凝沉,若輕若重,彷彿水中滑動的梭鏢。李鳳歧暗想“五臺派擅長駕御五行,劍術倒不怎麼樣。此劍看似鋒芒畢露,卻是個唬人的虛架子,多半還靠五行來進攻。”果然劍至中途,地面沙石無風自起,圍繞劍刃形成灰色沙柱,此乃“驅土破堅”的道法,砂石過處鋼鐵也會破碎。
李鳳歧早有準備,左掌劃個圓弧,“天王盾”接住對方劍勢,砂石凝停半空,象被磁鐵吸住的鐵屑。李鳳歧手掌轉動,口中輕叱:“回!”沙柱應聲倒卷而去。恰好第二名弟子的長劍刺到,正施展“舉火燒天”法術,熾熱氣浪被沙柱衝亂,沙子又被烤的滾燙,劈頭蓋臉灑向兩名弟子。剎那間兩人抱頭慘呼,滿臉火星飛舞。左右同伴慌忙施救,拉扯撲打,亂成一團。
瀟瀟鼓掌道:“好劍法,叫你們見識劍仙首徒的厲害!”
羅布斯意氣風發,也起鬨道:“小孩子大巫師,表演那個手板心煎魚的魔術啊!展示最精彩的本領!”
然而李鳳歧雙眉緊皺,臉上卻露出痛楚之色。原來他重傷後法力大爲衰退,救助瀟瀟又耗盡了真氣,已到燈盡油乾的地步。此番強行施法,周身氣血運轉受阻,丹田刺痛猶如鋼刀穿戳。他強忍住不叫出聲,無奈腿腳虛軟,還是朝前跌了半步。
何禹山精明多謀,見狀暗忖“他的劍術確是峨嵋真傳,但法力前強後弱,似乎存有重大的缺陷。”側耳細細凝聽,察覺李鳳歧呼吸散亂,正是傷後虛脫的表現。他心裡有了底,怒容頓消,笑道:“峨嵋弟子當真了得,貧道五臺末流,請尊駕賜教道法!”不容分說,手臂高高揚起,擺作雄雞舞陽的姿勢,口中嘰哩咕嚕的唸誦咒語。
李鳳歧暗暗叫苦“牛鼻子好卑鄙,乘人之危暗算我!”忽感腳底泥土下陷,象是踏進了泥潭。瀟瀟忙伸手拉扯。可李鳳歧雙腿象被鐵鐐鎖住,哪裡拉的動?一瞬間,泥土掩至腰部,李鳳歧呼吸困難,勢必要被活埋.......這是五臺“御土術”,利用泥土傷敵制勝。李鳳歧暗料性命難保,使勁甩開瀟瀟的手,叫道:“你們快逃,別管我,我是峨嵋弟子,他們絕對不敢害我的!”
話音未落,何禹山掌中長劍飛出,狠狠刺向李鳳歧脖頸,哪有半分容情?眼看就要血肉飛濺,瀟瀟尖聲驚叫,忽然劍光陡轉,往上直接飛入雲端。何禹山高舉手臂,神情怔忪,鮮血從虎口慢慢滴落。
“噹啷”一聲,長劍墜地,斷成兩截,劍身嵌入了三根利器,金光閃耀奪目,卻是三支捕獵用的透骨短箭。隨即半空野獸咆哮,夾雜着渾重的嗓音:“五臺仙人當真了得,在下峨嵋末流,請道長賜教!”
這話本是何禹山譏諷李鳳歧的,來者依樣奉還,敵對之意顯露無餘。瀟瀟扭頭張望,一頭碩大的白虎撞入眼簾,驚喜道:“雪兒,是你!我好想你!”張開雙臂跑上去,抱住了白虎的脖子。
只見巨影矯健,利爪如鉤,正是當年襲擊商隊的那隻白虎。它認出舊主,貓兒似的歡喜打滾,又伸出舌頭添舐瀟瀟的手背。
白虎身後站着箇中年漢子,腰圍虎皮裙,肩掛捕鳥弓,看樣子是山中的獵戶。他衝何禹山抱了抱拳,道:“在下峨嵋馭獸門許青鉉,請教道長仙號。”
何禹山面如土色,喃喃道:“我......我,我是何禹山。”五臺弟子看師叔失魂落魄,不禁暗生懼意,一個個原地發呆。
許青鉉道:“五臺五行掌旗使——韓銘久,陸柏楊,塗淼舟,應仲炎,何禹山,以‘金木水火土’五行奇術彪炳當世,均是成名的仙客。今日蒞臨鄙派地界,必定有所指教,另外四名仙人爲何沒有現身?”說話間攙住李鳳歧的胳膊,輕輕將他拉起,剛纔緊密的泥土,變得比流沙還要稀鬆。
何禹山低頭看那斷劍,心中驚駭無以復加。長劍震斷猶可,最可怕的那聲虎嘯,恰似晴天霹靂自天而降,將“御土術”的土氣徹底瓦解。藉助獸吼施放法力,正是峨嵋馭獸門“獅子吼”神通。
李鳳歧伸脖子喘息,扭頭顧盼,昏茫的眼神霍然閃亮,叫道:“鉉.......鉉叔!你,你.......終於見到你啦!我是做夢麼?”聲音嗚咽,淚水涌出了眼眶。
許青鉉手掌微擺,示意此刻不宜敘談,道:“這少年是鄙派劍仙大弟子,三年前接任,各山仙家多有不識。何道長與他爭執,大概有些誤會。”
何禹山正愁無可託詞,聽了這話找到臺階,忙道:“原來真的是劍仙首徒,貧道適才試演小術,只爲探明他的身份,冒犯處多多包涵。”
許青鉉道:“道長千里遠來,驗明我劍仙首徒身份真僞。勞煩大駕,十分感激,就此可回山了麼?”
何禹山暗料許青鉉法力高強,己方六人遠非對手,可就這麼灰溜溜的走了,也太丟五臺派的臉面,伸手指點瀟瀟和花爺爺,道:“我們入川只爲降魔救民。那老頭和女子都是妖精,劍仙首徒因何庇護他們?內中原因,還望喻示。”
許青鉉尚未答話,李鳳歧搶着道:“庇護誰,對付誰,峨嵋派自有道理,用不着告知外人。”
何禹山哼了一聲,手捻鬍鬚故作深沉。許青鉉道:“今日之事,本派尊長自有裁斷。各位暫請回山,容日後拜謁。”
何禹山料知多留無益,扳着臉道:“劍仙首徒勾結妖邪,這事非同尋常。亂塵大師乃正派領袖,如何處置,四海仙衆拭目以待。”冷笑數聲,抱了抱拳,揮手命衆弟子相隨,一行人晃晃蕩蕩下山去了。
這時許青鉉才轉過臉,手扶李鳳歧雙肩,睜大眼睛仔細端詳,顫聲道:“鳳歧,是你,你還活着。這......這兩年你怎麼過的?”撫mo他肩背,破衣爛衫裡瘦骨嶙峋,活象個餓了三天的叫化子。李鳳歧無言應答,只顧嚎啕大哭,臉上卻帶着狂喜的笑容。
許青鉉暗自納悶“劍仙弟子養氣功夫最好,遇事篤定自若。鳳歧師弟怎地忽喜忽悲,哭笑失常?唉,看來他的道行大大退步了。”
那邊瀟瀟照料花爺爺,詢問羅布斯別後經歷,忽見李鳳歧喜淚歡聲,跟許青鉉親密敘談的種種情狀。不知爲何,她心中一陣難受,覺得李鳳歧站的很遠很遠,面容也變得越來越陌生。
李鳳歧哭了半天,漸漸收住眼淚,問道:“鉉叔,你上巫山幹什麼?特意來尋找我嗎?”
許青鉉打個呼哨,喚那白虎跑到身邊,笑道:“我的本命神獸雪獅子長大了,我想給它添個伴兒。因此各山頭到處走走,終在川東找到這白老虎,待調教馴服後,帶回去給雪獅子配種。”
李鳳歧放聲大笑,道:“啊哈,白老虎居然是位窈窕淑女!鉉叔爲雪獅子的婚事操勞,走遍名山大川,既找着了白老虎小媳婦,又遇到了失蹤多年的鳳歧師弟。”
許青鉉道:“與你重逢雖屬偶然,但大夥兒爲了打探你的下落,近年真是耗盡了神思。各門弟子凡有道行的,輪番出動搜索,行跡遍佈天涯海角。遁甲門的乾坤鏡高懸山頂,照遍了五洲四海,仍未發現你的蹤影。師尊常常嘆息,說‘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乾坤鏡也照不出來,鳳歧多半被妖皇所擒,關進了東海的聖水宮。’於是師尊閉關修持,打算煉成‘劍魂’,獨闖聖水宮救你脫困。”
李鳳歧哽咽道:“師尊那麼大年紀,還替我操勞。我這劍仙首徒簡直是廢物,有什麼臉回去見他老人家?”
許青鉉道:“倘若知道你活着,師尊不定怎麼高興呢!好啦,快跟我回山!至於功過得失,你自個兒向師尊稟明。”說着拉住李鳳歧的手腕,急匆匆往山崖下走。
李鳳歧走了幾步,忽又駐足回頭,雙眼凝望瀟瀟,目光中飽含依依難捨之意,忽道:“鉉叔,那幾位是我朋友,帶他們到峨嵋山做客,如何?”
許青鉉臉色微變,喝道:“鳳歧師弟!”後半截話隱忍未吐,但意思明白:峨嵋弟子本該降伏妖怪,今日破例放過,只爲顧全你的情面,怎麼還要主動跟妖怪套交情?
李鳳歧遲疑半瞬,再也忍不住,掙脫許青鉉轉身往回跑。瀟瀟冷眼旁觀,已猜出兩人交談的內容,等李鳳歧跑到跟前,平靜的道:“我們就此告別吧,你快些回峨嵋山,免得師兄弟們掛念。”
李鳳歧嘴巴張開又合攏,千言萬語堵在喉嚨裡,就是無法講出。瀟瀟嘆口氣,眼光轉而柔和,道:“衣不如新,人不如舊,那麼多兄弟姐妹,從小相伴玩耍,自然比新結識的朋友更好。”
話中隱含幽怨,卻勾起了李鳳歧回家的渴盼。他好生爲難,抓耳朵撓腦袋。瀟瀟強作笑顏,寬慰道:“幹嘛婆婆媽媽的?又不是生離死別。那位馭獸高手收伏了雪兒,你們可得好好照顧它,以後我要來探視它的。”
李鳳歧愁容頓消,欣然道:“對啊,又不是見不着了!不用你上山,我也自會來找你!”
瀟瀟道:“我和花爺爺仍回早先的村寨,救治當地百姓。你若想來,我們隨時歡迎。”暗地裡傷感,心想“正派弟子和妖精作朋友,這話只能騙騙小孩子。”
李鳳歧如釋重負,向花爺爺欠身作揖,道:“老人家好好將養,晚輩改日拜訪。”
花爺爺老眼半眯半睜,帶着重傷後的呆滯笑意,嘀咕道:“我們結交了劍仙首徒.......仙人保護妖怪,呵呵,妙極,絕妙至極。”
輪到向羅布斯道別,李鳳歧道:“大鼻子老兄,你隨瀟瀟他們同去吧。下次得閒,我陪你遊山玩水。”
誰知羅布斯搖晃腦袋,道:“不,不,我的冒險到此結束。村子裡住了兩年,程掌櫃他們的病都好了。商隊很快返回揚州,我也要乘船回到家鄉,我也想念家裡的婆娘啊!”前面言語倒也通順,最後“婆娘”兩字突兀滑稽,顯是從村民嘴裡學來的土話。李鳳歧不禁莞爾,握住他的手道:“祝你一路順風,早日閤家團聚!”
羅布斯熱血激盪,乾脆張開雙臂,跟他來了個狗熊式大擁抱,高聲道:“小孩子大巫師,你是我的好朋友。我家的門,永遠對你敞開!你一定要來看我啊。”說到這兒想起了什麼,鄭重其事的道:“西方也有許多大魔法師,煉金術士,他們有很神奇的本領。你如果見到,一定很感興趣的。”
李鳳歧大喜,道:“好,好,定要領教。說好了,咱們死約會,我早晚必去你們那裡,和那什麼魔法師比個高低!”
隨後衆人互囑珍重,分道而行。許青鉉攙着李鳳歧下山。到了平地僱輛大車,一邊趕路,一邊給李鳳歧調養身體。白虎領了許青鉉的符咒,避開人煙密集處,自行從荒野奔向峨嵋山。三天後騾車入城,李鳳歧理髮沐浴,更換衣衫,儀容整理乾淨才尋路上山。沿途峰巒依舊,林泉如畫,白雲清風溫柔含情,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看什麼都順眼。
從九老洞穿越止僭障,經過長春麓,漸漸走到璇璣峰前。李鳳歧滿指望衆同門出來迎接,大夥兒好好熱鬧一番。哪知經過的地方冷冷清清,偶爾幾個小孩好奇張望,都是新收的弟子,沒一個認識的。李鳳歧納悶,皺眉道:“天機師兄呢?怎麼不見尹師弟?還有魔芋大夫,他們都哪兒去了?”
許青鉉道:“自你失蹤後,各門高手奔波尋找,少有精力清理境域。蜀中的妖魔趁機作亂,禍害了許多正派仙家。於是我們分頭行動,一面搜尋你的蹤跡,一面救助受害的正道中人。大約半個月前,侯天機和常生子師兄趕往川西,據說那邊的唐門慘遭滅族,須把倖存的眷屬接到峨嵋山來。”說完捲舌吹起口哨,呼喚藏在附近山林裡的白虎。半柱香的功夫,果然巨影疾馳,那白虎衝出樹林,跑到主人腳邊親熱磨蹭。
李鳳歧鬱悶至極,暗想“因我之故,峨嵋實力大減,正道遭受劫難,罪責之重何以擔當?”
峨嵋弟子聽見許青鉉的哨音,紛紛走出房屋觀望動靜。雖說多數是十幾歲的少年,其中也有認得李鳳歧的。一時間消息不脛而走,傳遍虛無三峰——失蹤多年的劍仙首徒,今天平安回家了!人人奔走相告,笑聲,掌聲,問候聲,到處歡聲雷動,羣情激揚之際,少不了女弟子們的點點熱淚。
這時將近中午,衆人簇擁李鳳歧直奔廚房,叫嚷李師兄回山,定要設宴慶賀!開花大嬸聞訊精神大振,奮起神勇洗菜燒肉。衆弟子聚攏李鳳歧周圍,搬凳倒茶,七嘴八舌,猶如花草間飛舞的蜜蜂。足足兩個時辰,開花大嬸才忙活完。四桌山珍海味整治齊備,一字兒排在試煉場的空地內。留山弟子約有三十餘名,擠擠湊湊的,都能坐得下。
李鳳歧坐在居中首位,放眼盡是大菜,滷烤乳豬緊挨清蒸全羊,油燜冬菇外加紅燒獅子頭。他既感動又好笑,扭頭道:“開花大嬸,你什麼意思啊?弄這麼多大油大葷,想撐死我啊?”
開花大嬸手提竹板,繞着酒席踱步,神情威嚴堪比巡海夜叉,道:“亂塵大師派我重任,讓弟子們每餐吃飽吃好,絕對不能忍飢挨餓。鳳歧兄弟外面晃盪了幾年,瞧瞧瘦成什麼樣啦?我怎能袖手旁觀?你老老實實聽我的,從今天起多吃多睡,半月內給我長胖三十斤!”
說着,她手中竹板拄地,喝道:“這頓飯耗盡了廚房的材料,必須喝光吃光!誰敢剩菜,小心我打得他屁股開花!”
峨嵋弟子舉起筷子,齊聲叫道:“吃光喝光,不許剩菜!”
喧鬧鬨笑此起彼伏,李鳳歧捧腹大樂,回憶陵墓裡“那樣的生活再過一天,我死一萬次也甘願”的感想,登覺愁悶盡消,歡悅之情似要衝破胸膛。又見桌旁放了個酒罈,他提起來湊近脣邊,“咕咚咕咚”仰頭暢飲.......
四周忽然安靜了,只剩衆人的呼吸聲。李鳳歧放下酒罈,長長舒了口氣,笑道:“好酒啊!今兒高興,大家都喝兩杯!”卻看衆弟子驚奇的望着自己。旁邊有人悄聲道:“師兄......你,你把酒全喝光啦......十斤老窖呢,本來是給四張桌子預備的......”
寂靜中響起嬌嫩的話音,語調卻冷冰冰的:“劍仙首徒下山修行那麼久,喝酒的本事大大進步了。”說話之人紫衣短髻,七八歲左右,正是卜籌門女弟子歐陽萍。
李鳳歧表情尷尬,分辯道:“我,我原本就會喝酒,劍仙門都知道.......若不信,可以問劍仙弟子嘛。”指望同門弟兄幫自己圓謊,睜眼左右環顧,卻看熟人均不在場,忙問道:“咦,劍仙弟子怎沒來吃飯?尹師弟,顧龍馳,凌波呢?都下山辦事去了麼?”
有人答道:“尹赤電,顧龍馳等人忙着演練‘乾坤十二劍’。凌波已煉成天罡仙體,正帶領劍仙弟子辟穀養氣,準備進入‘止觀法界’靜修。種種原故,他們不能出關相迎,望李師兄見諒。”
李鳳歧大爲失望,喃喃道:“開始辟穀了?已經修到這等地步........。”思量同門道法精進,而自己荒廢了兩年的時光,何德何能擔當他們的師兄?想起來愧疚難當,藉機嘆息道:“唉,難得好酒好菜,可惜人沒到齊。”
又有人道:“師兄莫嘆氣,劍仙弟子來了的,只恐你見了厭煩。”說着從桌邊牽出個小女孩,指着教道:“快拜見劍仙首徒,喊李師兄啊。”又對李鳳歧道:“她名叫東野小雪,今年剛三歲,月初才拜入劍仙門。”
東野小雪頭梳小辮,雙手背在身後,睜着亮晶晶的眼睛只顧看,小嘴巴閉得嚴絲合縫。那弟子教了幾遍沒反應,笑着解釋:“她是東海野民的遺孤,天生性子冷僻。平時就很少開口講話,李師兄莫見怪。”
李鳳歧聽說是孤兒,惻隱之心油然而生,伸出手掌撫mo她的腦袋。東野小雪縮身避開,仍舊背手挺胸,神態中透着股冷峻傲氣。李鳳歧安慰道:“別怕,小雪師妹,往後我教你煉劍。”
正在這時候,從璇璣峰方向走來兩個漢子,昂首大步流星,徑直走到李鳳歧跟前,施禮道:“勞動劍仙首徒,主事師兄傳召,請即刻進見。”
李鳳歧定睛注目,看兩人身穿豹皮短褂,揹負龍骨長弓,額角凸現金色肉翅,急忙還禮道:“原來是‘虎賁螭衛’的兄長,敢問現今主管師兄,是馭獸門百里文虎麼?”
峨嵋馭獸門擅長收伏獸類,門中精兵稱作‘虎賁螭衛’,全部由皈依正道的靈獸組成。兩名漢子相貌奇異,卻是虎豹所變。既是他們前來相請,推想可知,主事師兄必爲馭獸門首徒百里文虎。
虎賁螭衛答道:“正是,請跟我們前往自然宮。”左右相伴,帶着李鳳歧飄然離去。衆弟子多數年紀幼小,忌憚虎賁螭衛的威儀,紛紛退避躲閃。等三個背影走遠,大夥兒繼續吃喝,但正角兒離場,酒宴冷清了許多。
李鳳歧隨虎賁螭衛登上璇璣峰,過了接引橋,步入玄真界,擡頭望見自然宮門口的對聯——“虛無三峰無虛無,修真九門真修真”,胸中感慨萬千,暗歎“慚愧,兩世爲人,方知‘鴻飛萬里戀舊巢,葉高千丈終歸根’的道理。”
虎賁螭衛身爲獸類,進不了自然宮,跟外面清修童子交代清楚。再由童子領路,引李鳳歧走進宮門,三轉兩拐,來到西邊丹房。廳堂中間安放大鼎,一個男子蹲坐鼎旁,左手拿根小勺,懷抱一隻小狼崽子,右邊是放滿杯盞的木桌。童子彎腰道:“啓稟仙師,劍仙首徒帶到。”
男子並不擡頭,勺子從盞子裡舀出汁液,小心翼翼的喂入狼崽口中。那粗大的指節,錚錚猶如鋼鐵,動作卻輕柔細緻,令人不由心生暖意。李鳳歧作揖道:“百里師兄,我回來了。”
百里文虎“嗯”了一聲,將狼崽遞給童子,吩咐道:“跟虎賁螭衛講清楚——隔天餵它半盞銅汁,若受不了,就不合馴養,放歸山裡任其自生自滅。”隨即站起身,只見魁偉身形巍然挺拔,彷彿泰山移位,一股雄壯的氣魄撲面而來。
李鳳歧吃了一驚,身子往後一縮,尋思“多時不見,百里師兄氣勢更盛,修爲定然更加精深。”
百里文虎指了指凳子,道:“坐。”
李鳳歧慢慢的坐下,舔了舔嘴脣,勉強笑道:“久違師兄,別來無恙?”
文虎道:“你下山作功德,一去就是兩年。”
李鳳歧愈加侷促,如坐鍼氈渾身不自在。他自幼敬畏這位百里師兄,暗料搪塞不過,只好斷斷續續將經歷講出,至於與瀟瀟相交等細節,違背峨嵋派門規,因此略過不談。
文虎默默的聽着,即使明顯的破綻,也不追究,等他講完才擡起頭,忽道:“你受過傷?”雙目精光綻放,彷彿暗夜裡閃爍的獸眼。
李鳳歧尚未答言,忽然手腕一緊,已被扣住了脈門,急忙往回縮手,卻似蜻蜓撼玉柱,哪裡掙得動分毫!跟着一股熱氣透入穴道,轉瞬流遍全身,匯入丹田內氤氳存蓄。體內那些舊傷餘毒,陡然間盡皆化解。試着吐納幾次,自覺身體輕靈,法力已經復原如初。他才知文虎是爲自己療傷,心頭感激,暗想“百里師兄形貌粗豪,其實冷麪熱腸,對我們從來愛護有加。”
文虎放開手,道:“你提到的水底陵墓,離火神劍等事,與本派的興衰大有關係,日後休向旁人泄露。”沉思片刻,又道:“至於你話中的隱情,既不便告訴我,那麼你親自向師尊稟報罷。”
李鳳歧紅了臉,知道文虎心細如髮,早看穿了自己的心事,道:“聽說師尊閉關修煉‘劍魂’,哪有空理會我?”
文虎道:“師尊現在要見你。”
道門中的講究,修煉者坐關必須獨處,否則內丹極易損毀。亂塵大師閉關期間仍要傳見弟子,可見事態嚴重,已到刻不容緩。李鳳歧臉色泛白,道:“師尊尚未出關,還要見我,豈.......豈非損傷仙體?”
文虎不愛多講話,只道:“隨我來,自然明白。”轉身邁步,走向牆邊的小門。李鳳歧心中忐忑,硬着頭皮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