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午後忽然有陣雷雨,天璇醒來時,衣服身體都被窗外吹入的雨水打溼。

他坐起身,感覺到體內力量充沛,根本不似曾受重傷,非但如此,元神更與身體融和相貼,彷彿初生。

甚至有了些微異樣感覺。

比如說,寒冷。

天璇低下頭,看到身體**在外,衣服一片狼藉。

冰涼涼的水珠掛在胸膛上,滑落時有點冰涼的癢意,微妙而熟悉的觸感,讓他更是驚異。他這副身體,是何時變得有所知覺?

元神與身體交融,根本不似強行附上屍體,更像是本體一般。

正是奇怪,卻又聞到空氣中血腥味道,轉頭一看,只見地上大片血跡一直延伸屋外。

天璇踏牀落地,轉眼間身上衣物已完好無暇,他循血跡尋去,在屋外野地看到了張歲生的屍體,以及碎裂的鳳蝶蛻。捻指一算,雖未窺得事情全貌,但也算明白過來。張歲生覬覦仙道,欲借他人身體修煉房術得道,卻不知自身命薄如紙,若非鳳蝶仙在旁養護,早就死在試丹煉藥之中,如今再違天道,便是蝶仙亦難保全。

閻王令下,不過是借了離契之手,將他掛命。

但那鳳蝶妖至情至聖,卻未得善果,不禁教人嘆息。

天璇忽動袍袖,地面瞬陷出一坑,將張歲生屍身吞入。天璇復撿起片片碎裂的鳳蝶蛻,灑在張歲生身側,回身離去。在他身後,坑洞已被黑泥綠草覆蓋,再難覓其蹤影。

離契……

狼妖的妖氣莫名地消失了。

天璇遂念起法訣,催動體內元靈,早在妖域時他曾將一點元神之精注入離契左肩之內,如今便欲以此覓得狼妖去向,等了許久,方感到些微弱小呼應,幾乎難察。

方向乃在東側。

天璇急祭輕風雲體術,乃在距離此處十里之地發覺一片廢墟。

此地看來本爲草場,但如今草木皆枯,焚成一片焦土。附近妖氣濃重,瘴氣難散,應是曾有大批妖孽聚集。

那點微弱精元便在焦土中央。

他走過去,見到星芒半嵌在一塊模糊的血肉裡。

焦土地上,有一灘乾涸的血跡。

然而在那血泊上,竟還有一顆獠牙,血肉模糊的牙根,只怕是生生從嘴巴里拔出來。

天璇只覺心臟一陣緊縮,呼吸也窒滯難暢。

他撿起那顆血淋淋的獠牙,眼前彷彿能看到那頭曾經威風凜凜的黑狼被羣妖圍困,寡不敵衆,最後被押在地上。從無數見骨的傷口裡,鮮血泊泊流了一地,焦土的地面吸收了熱血,留下大片痕跡。利爪撕開了他肩膀的皮肉,將留在他體內的星君精元挖出來,丟在地上。然而殘酷的妖怪們不肯罷休,四面八方的爪子將狼妖死死摁在地上,硬是撐開狼口,殘忍地拔下一顆獠牙……

淒厲的狼嘯彷彿仍迴盪在山谷四周,天璇猛然閉目,卻甩不掉那劇烈的心悸。

紫色的袍擺逆風而旋,一股暗色從他身上緩緩滲出,越漲越猛,片刻間已如烏煙籠罩廢墟。

妖力帶着毀滅的快感,誘惑着他的元神。

那些妖孽,傷了離契!!

殺——

天璇握緊拳頭,感覺到鋒利的獠牙刺入手掌的痛楚。

當真諷刺,他這副身體與元神共融後,第一次獲得的感覺,竟然是痛楚。

獠牙彷彿帶毒一般,劇烈的痛楚從手心,傳到心臟,然後迅速蔓延,及至全身每一處。

難以言喻,無法遏制。

然而這痛楚也提醒了他,離契的痛,比他更上千百倍。

而他,如今仍不知所蹤!

眼見就要衝上九霄的黑霧瞬時收斂回體,天璇張開雙目,依舊是清澈冷靜。

對方帶走離契,又留下獠牙作記,必是另有所圖。

會是誰?

是何妖如此暴虐,對離契下此重手?

天璇撕下一片衣袖,將獠牙小心包好貼身收藏。復又撿起那片噁心的血肉包裹捧在掌上,他發覺自己的手居然有些顫抖。

這是黑狼妖肩膀上撕落的肉片……

他稍稍閉目,好不容易,穩住紊亂的情緒,擡起右手覆在其上,念動法咒,那點微弱精元光芒乍亮,裹住血肉,待他放開雙手,已化出一隻赤色大鷂。

赤鷂拍翅凌空,向東南方高亢鳴叫。

“他在那邊嗎?”

天璇輕問,那赤鷂應和鳴響,落在他左肩上。

正要邁步,卻忽然感到百里之內再現妖氣,而且妖氣之多絕非一頭半隻。

天璇卻是不躲不避,站在原地靜候對方靠近。

過了半刻,山頭傳來一聲虎哮,聲嘯山林。即有一頭吊睛白額虎從林間躍出,撲到天璇面前,其身形龐大,血盤大口甚爲駭人。

然天璇非但不懼,只冷冷說道:“赤闔,你來得太晚了。”

他的語氣不止冰冷,甚至蘊含了一種森然。

漆黑雙目不怒而威,撕裂了一角的袍擺隨風而動,殘破卻邪魅,他肩上伏了一頭赤紅異色的大鷂,那鷂忽然昂首嘶鳴,乃見冰霜氣息自天璇足下升騰。

老虎四肢發冷,一個打滾現出人形。

看不到離契,而百里之內妖氣仍盛,便知不妙。如今見天璇着惱,冰霜而成的怒火,矛盾卻極具威儀,老虎心裡也是驚惶:“首領,是離契被抓走了嗎?”

天璇沒有回答。

但事實已顯,赤闔連忙跪地請罪:“首領恕罪!屬下等一聽到鑫鬃帶了大羣妖怪來找你們,馬上也跟着追來了!豈料還是晚了一步……願領責罰!”

“……”

天璇盯着虎妖片刻,直看得赤闔後脊樑發涼,渾身毛髮倒豎。

從來都不曾在這個淡漠的人身上感受過情緒,然而今日方知,這位擁有無上神威的星君,不過是內斂鋒芒。

激怒他,不堪設想。

便像峰頂冰雪,平日裡看似平和,一旦崩塌卻足以卷席一切!

幸好天璇仍是冷靜,亦明白自己不過無故遷怒,方慢慢收了霜氣,問道:“你是說來的是鑫鬃?”

赤闔連忙點頭:“是鑫鬃不錯!這半月間火蟾童子秘密重整妖伍,屬下本以爲他們打算攻擊村莊,但後來一打聽,卻聽聞他們出了妖域直往西北而去!”

“你如何得知他們要來找我?”

“是故離契半月前遣風信雀來,言到首領與他在西北不周山附近暫居,吩咐屬下代爲尋覓煉丹秘籍,若有發現立即送過來。所以屬下猜測鑫鬃是追蹤首領而去。”

聽赤闔無意一言,天璇只覺心裡酸苦。他對煉丹之術其實全無興趣,不過是一時興起隨意解悶罷了,想不到離契卻願意花費心思,去爲他尋覓書籍。

“離契……”

黑狼妖如今身陷險境,他恨不得插翅飛去。眼下已知曉敵首乃鑫鬃獅妖,但他藏匿之所仍是未明。

他雖有膊上赤鷂引路,確切位置卻未可知,便問那赤闔:“你可知道鑫鬃藏身之地?”

赤闔搖頭:“屬下不知。”

天璇正是皺眉,卻又聞他道:“首領可遣下屬鼠妖前去查探,它們道行雖淺,也無甚能力,但族羣分佈之廣非他妖能及,派他們打探應該很快便有消息!”

得天璇首肯,赤闔發出一聲虎嘯,不到半刻,便見自地下挖出一個小坑,一隻碩大如貓的灰鼠從裡面爬出,它雖不能化出人形,但人言清晰,聞它行禮道:“屬下罘鈴,聽候大首領差遣!”

赤闔道:“你且去查探鑫鬃行蹤,一旦找到,速來稟告!事關緊急,不可輕怠!”

灰鼠妖罘鈴連忙點頭,應道:“以前曾得離契副首手下留情,放過小的。此次必竭盡全力,定不辱命!”說罷唧唧一叫,一個筋斗鑽入地洞去了。

附近未敢靠近的妖物均躲在山中,把山裡飛禽走獸嚇得四散奔逃,天璇知道不能在此多作逗留,人妖殊途,難免會禍及堯呼爾族小村,遂吩咐赤闔帶妖衆暫退。

赤闔問:“首領是否與屬下等同行?待罘鈴得到消息,也好知照!”

天璇微一思量,雖說天樞已曾警告,天眼在觀,不可與妖怪交往過密,然眼下離契生死未卜,尚需藉助赤闔等妖之力,故不再猶豫點頭應下。

沒有比等待更能讓人充分體會時間的漫長。

天璇坐在獸皮椅上假寐,用以剋制心底的焦躁。

不過是一天的時間,日出日落,竟像度過了億萬年。站在肩膀上的赤鷂彷彿感染了他的情緒,垂首靜立,不聲不響。

獸妖們亦敏銳地察覺了首領的不快,沒有妖敢貿然靠近,給天璇留下一片孤高的安寧。

自從他破了妖城法陣,一直有意圖不軌的妖怪前來偷襲,被一一擊退後,竟然也開始有不少妖域勢力願意臣服,畢竟妖怪心目中一向以力量爲尊,既然天璇有能力稱帝,自然有妖怪願意追隨。

故此赤闔手下又多了不少大妖,縱觀妖域,已有近半數勢力納入麾下。可惜勢力擴充雖快,首領天璇卻不願稱帝。

而鑫鬃雖曾敗於天璇離契手下,但他曾爲妖域內一大妖主,實力不容小覷。此次傾巢而出,擄走離契,又故意留下血齒,此舉無異於向天璇挑釁。

看來一場大戰在所難免。

體內的妖氣似乎有所感應,開始蠢蠢欲動。

天璇忽然睜開雙目,赤鷂發出一聲低鳴,就見虎妖魁梧身形直撞入門。

“找到鑫鬃了!”

灰鼠妖罘鈴跟隨其後,唧唧跳到天璇身前,仆地道:“稟告首領,屬下查探所得,鑫鬃等妖正集在琅琊山一帶,並未返回妖域。”

天璇追問:“可有見到離契?”

罘鈴搖頭:“不曾見到。”

“是嗎?……”天璇皺眉,那獅妖在妖屬面前敗於離契,想必心裡恨極,如今離契落在他手中,怕是受盡折磨……

赤闔連忙安慰道:“鑫鬃既有圖謀,定然不會輕易殺掉離契!既知鑫鬃所在,屬下等合衆之力,必能救出離契!”

天璇亦知多想無益,遂令:“傳令,前往琅琊山。”

肩上赤鷂昂首高鳴,拍翅沖天,往西南琅琊山方向直撲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