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傾城踉蹌後退,跌坐在地上。
一個嬌小的身形飛射而下,偎依在她身邊,笑道:“媽媽,我終於找到你了!”
顧傾城吃力地擡起眼睛,與軒轅煌野一戰雖然短暫,但幾乎耗盡了她全部的力氣。
她虛弱地道:“阿嫦,是你啊。”
阿嫦顯然並沒有留意到她的疲倦,她美麗的大眼睛忽閃着,興奮地道:“媽媽,我找你找的好辛苦啊!”
她好看的小嘴扁了扁,似乎快要哭出來了。經過黯無之眼重鑄她的肉體之後,她似乎獲得了完整的新生,不再是黯酃王所眷顧的那個阿嫦,而宛如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天真而又活潑。她略帶了點稚氣的臉上閃着一片粉色的汗珠,嬌俏可愛。這時做出驚訝的表情,當真連半點塵世的渣滓都不曾沾染。
顧傾城點點頭,她已不願意再去辯解她不是阿嫦的媽媽這個事實,因爲每次她這樣說的時候,阿嫦的淚珠就立即掛下來,然後慘兮兮地說媽媽不要她了。顧傾城是無論如何都抵擋不了她這種攻勢的。
阿嫦道:“後來我找啊找啊,忽然發現了一羣小六!我記得媽媽也有一隻小六,所以就衝上去問他們媽媽在哪裡。他們笑話我,然後要欺負我,那些小六也一起欺負我。後來我躲了起來,悄悄地打昏了一個,然後穿上他的衣服,他們就找不到我了!我好高興啊,他們居然就帶着我找到媽媽了!”
她得意地跳了跳,忽然發現了一邊躺着的阿飽。她美麗的大眼睛裡立即充滿了驚訝,奇怪地走了過去,問道:“咦?這是什麼東西?”
也無怪她驚訝,此時的阿飽跟塊焦炭差不到哪裡去。見她發問,顧傾城心中一疼,卻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阿嫦蹲下來,輕輕戳了戳阿飽,然後急忙跳開,生怕阿飽會跳起來將她吃掉。但焦炭自然一動都不會動,阿嫦又悄悄走了過來,又是一戳。她此時的膽量已經大了許多。
哪知此時阿飽的身子突然一動,坐了起來。阿嫦一聲尖叫,縱身撲到了顧傾城的懷中,將頭深深埋起,再也不敢看他。
顧傾城身子震了震,驚喜道:“阿飽?”
阿飽焦黑的身子慢慢坐了起來,他忍不住一聲慘叫。八炎火獄絕對不是尋常魔法所能比擬的,這一擊之威,火勁幾乎已經烤透了他的身體。阿飽就覺渾身上下無一不疼,骨骼肌肉似乎都不是自己的了,而是一把把的尖刀,剜刻着他的心。他微微活動了一下,又禁不住慘叫起來。
顧傾城皺起了眉頭,老魔法師幽靈一般冒了出來,笑道:“放心,他是天命者,怎麼可能有事?不會的啦!”
老魔法師大力一掌拍在阿飽的肩頭,阿飽剛站起來,幾乎被他拍的又暈死過去,但老魔法師卻已不再看他,細長的雙目微微眯起,盯在了阿嫦的身上:“你爲什麼能施展地藏之力?”
炯炯目光照耀下,阿嫦身子一震,急忙將頭伏在顧傾城的懷中,喃喃道:“好可怕!好可怕!”
老魔法師走上一步,厲聲道:“你爲什麼有地藏之力?”
阿嫦一聲尖叫,跳了起來,她的指尖銀芒乍閃,一股晶亮的銀月之光從她的指端騰起,向老魔法師電閃而至。老魔法師卻恍如不覺,他只是緊緊盯着阿嫦,似乎她是個比天命者還要珍貴的珍寶一般。
阿飽見勢不妙,急忙伸手,拉着老魔法師的身體猛力一扯。老魔法師極爲虛弱,登時身子逛蕩摔倒,一張臉結結實實地砸進了地面。他半邊俊美的臉上立即佈滿了塵土,不由得大怒,使勁跳了起來,一腳踩在阿飽的臉上,大叫道:“你做什麼!你做什麼!”
阿飽被踩得連話都說不出來,阿嫦扯着顧傾城的衣服,道:“媽媽,走!”
顧傾城回首看了看那些玄鐵衛士,道:“走?好吧,我們就跟他們一起去天工城。”
老魔法師停住對阿飽的猛踩,贊成道:“去天工城?是個好辦法!反正你殺了帝國的皇室,我們也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了!”
三人正要移步,忽然一陣狂風吹起,剩餘的六足風雲獸緩緩飛動,向這邊逼了過來。
顧傾城一驚,縱身站了起來,她的手習慣地向旁邊撈了過去,但她抓住的只是阿嫦的手,而不是她已用慣了的銀槍。她的銀槍早就已斷裂,最後一段也插在了軒轅煌野的身上。她的心開始下沉,沒有了銀槍,她實在沒有自保救人的把握。
阿嫦彷彿感受到了她的擔心,悄悄道:“媽媽,你不要怕,我給你準備好了!”她變戲法般的從懷中掏出一塊黑色的鐵尺,兩手徐徐拉伸,那本來只有手臂長的鐵尺竟越來越長,變成了一條七尺餘長的長槍,在冰雪的映照下烏光流轉。
魔法師嘖嘖稱奇:“這是黯無之眼的核心,經過了黯酃王數十年的鍛造,凝結了千萬陰魂的法力,實在是了不起的寶物,小丫頭,你這次可因禍得福啦!”
顧傾城盈盈一笑,將長槍接了過來。正要擺弄,突然,狂風驟停,那些六足風雲獸整整齊齊地停在了她的面前。
當先一人沉聲道:“你打敗了我們風雲戰營的軒轅首領,依照帝國的法律,你就是風雲戰營新的首領,請加入我們,領導我們。”
所有的騎士全都從風雲獸上下來,單膝跪倒在地,等待着顧傾城的命令。
顧傾城緩緩吐了口氣,她的心這才放下。她掃了一眼,那些騎士全都極爲恭謹,不似作僞。她笑道:“既然這樣,那你們就先從這裡撤走吧。”
那些騎士身形動也不動,齊聲道:“我們等着新首領立功。”
顧傾城疑道:“立功?立什麼功?”
那些騎士沒有回答,他們只是擡起頭來,盯住了周圍的玄鐵衛士。顧傾城忽然明白了他們要的是什麼,她斷然搖頭道:“不行!”
那騎士冷冷道:“那麼你就不是我們的新首領,而是謀殺皇親的帝國的叛逆!”
顧傾城冷笑道:“就算是叛逆又怎樣?我只要行我所甘願,就算與整個帝國爲敵都一樣!”
那騎士不再說話,他們盯着顧傾城,慢慢後退。六足風雲獸悲聲長嘶,肅殺之氣陡然之間強盛起來。顧傾城緊緊握住了拳頭,她知道,大戰就在眉睫!
但那些騎士卻並不出手,齊齊翻身上了風雲獸,狂風紛涌,起在了空中。他們最後看了顧傾城一眼,然後策獸飛入了遙遠的天際。
阿飽看着顧傾城那嬌怯但卻堅定的背影,他的眼中慢慢閃過了一陣痛苦。但隨即他的眼神就回復了原來的木訥。
是啊,這纔像個黎侏人。
老魔法師找了個背風的地方,抖抖索索地靠着,想抵禦一下這冰雪之地的嚴寒。
這地方的氣候真是差勁到了極點,方纔還是一片翠晴,轉瞬之間就狂風大作,大地之間一片冰寒。那些玄鐵衛士本來想走,但老魔法師居心叵測,哪裡肯放?禁不住他盛情邀請,他們只好留了下來。
何況,他們就算是想走,也走不了。軒轅所施展的磁攝術仍然存在,他們的行動艱難之極,所以只有留下。但他們顯然對這些身有魔法氣息的不速之客深懷敵意,無論如何不肯坐近他們。
老魔法師喃喃道:“這個時候,若是能有堆火烤烤就好了……”
他的眼睛猛然亮了起來:“火!哈哈,我怎麼沒有想起來!”
他匆匆忙忙地從口袋裡翻出了一本書,找了好大一陣子,然後嘰裡呱啦地念了起來。最後,他長吟道:“火!”
一團火猛然在三人的中間炸開,火勢好大,等它熄滅的時候,阿飽跟老魔法師的頭髮都只剩下了一半了。顧傾城見識不妙,早閃開了些,躲過了這一劫。老魔法師撲了撲臉上的灰,尷尬道:“錯了錯了……”
他又是一陣翻弄,終於,臉上露出了笑容,嘰裡呱啦地又唸了起來,長吟道:“火精!”
阿飽有了前車之鑑,急忙拿袖子擋住了臉。但這次冒出的火苗卻很小,只在冰空中閃爍了一下,然後悄悄地懸浮在了那裡。阿飽見沒什麼動靜,這纔將袖子放下。
只見一個一尺多長的火精靈浮在空中,它身上竄出細小的,紫色的火苗,將周圍的冰雪映亮。它生的好像一隻直立着的貓咪,連耳朵也是尖尖的,背後還甩着一隻長長的尾巴。這火精纔出現,衆人便感覺身上一陣暖意。
老魔法師愜意地向後一躺,笑道:“這火精乃是地火元氣所凝結,本身熾烈無比,但是又不會灼傷人。將它召喚過來,就好比生了一團永不熄滅的火,冰雪於我何加焉……”
他越說聲音越低,眼睛睜的大大的,臉上的神情越來越難看。因爲那火精在他的極口誇讚下,竟然打了個大大的噴嚏,然後身子一陣發冷的顫抖,咪咪地叫了起來!
老魔法師的眼珠子幾乎都快掉出來了,火精竟然會怕冷?這怎麼可能!一陣風雪颳了過來,那火精馬上丟棄了自己的地位與職責,咪咪叫着,大大的眼睛四處搜尋着,想找個地方躲起來。
阿嫦馬上伸出手,喜道:“火精,到我這裡來!”
說着,她就興奮地撲了上去。那火精倒給她嚇了一跳,一轉身,躥到了阿飽的懷裡。立即一股暖意從阿飽的懷中升起,迅速蔓延到了他的全身。酷寒的冰雪世界,也不那麼難捱了。
火精整個身子都蜷縮在阿飽的衣服裡,直到覺得外面再沒有危險了,這才悄悄地探出頭來,大大的眼睛咕嚕嚕轉動着,看着衆人。它前兩隻爪子很小,捧在胸前,樣子有些滑稽。不一會子,它就跟阿飽熟絡了,用這兩隻爪子捧起阿飽的衣帶,啃了起來。一串串細小的紫色火焰從它的牙齒上發出,將那衣帶燒焦。火精似乎很喜歡這灰,舒服地打了個滾。
阿嫦極爲失望,她湊了上來,小手悄悄地伸出去,向那火精摸了過去。卻不料那火精口中突然噴出了一口烈火,轟然一聲,灼在了她的手上。阿嫦一聲尖叫,急忙縮手,那火精得意地衝她叫了幾聲,似乎是在示威。阿嫦氣得擡手就想揍它。
老魔法師卻滿臉高興地走了過來,奸笑道:“火精乖乖,讓我摸一下……”
火精顯然看着他那半陰半陽的臉更是沒有半點好感,還沒等他的手伸到,就是一口烈火噴出。不過與阿嫦不同,那老魔法師顯然早有防備,身子一側,閃了開來,大讚道:“好暖和!”
他竟然將火精當作了火爐,冷的時候就過來摸一下,讓火精的噴炎暖和暖和。那火精看來道行還小,噴了十幾口,就有些氣喘。阿飽站起身來,在周圍的雪地裡揀了幾十根半溼的木柴,讓火精噴了口火,燃了起來。那火精也不在他懷裡蹲着了,一跳跳進了火裡,像魚一樣遊了起來。看得阿嫦心癢難搔的。
老魔法師拍了拍肚子,道:“該吃飯了。”
他取下頭上那巨大的帽子,也不知唸了什麼咒語,那帽子變成了個大鐵鍋,架在了火堆上。老魔法師取出一個口袋,裡面滿是在阿飽睡覺的大山中採的蘑菇、野果。他吃了一頓之後,大爲讚美,就採了許多放在身邊。
阿飽選了些乾淨的雪,捧到鍋裡面,因爲有火精在下面,不一會子,雪就化成水,然後咕嘟咕嘟地開了。阿飽將那些蘑菇、野果倒了進去,濃郁的香味飄散了出去。
他將自制的作料不斷添放進去,那香味就越來越濃。老魔法師大讚着他的手藝,忽然轉頭對顧傾城道:“你會不會煮什麼東西,也露一手給我們看看?”
顧傾城搖頭道:“我的願望是成爲天下第一高手,管盡天下不平事,纔不學這些東西呢!”
阿飽一面攪着鍋裡的湯汁,笑着接口道:“天下第一高手也需要吃飯啊。”
顧傾城冷笑道:“你身爲男子,不思進取,居然得意於這等烹飪小道。若是天下男子都像你這樣,那不如都死了好呢!”
阿飽有些不理解,爲什麼烹飪就是小道,天下第一就是大道呢?他不喜歡打打殺殺,只喜歡舒舒服服地躺着,什麼事情都不想。肚子餓了,就煮些好吃的犒賞自己一下,這麼悠閒地過着,不是最幸福的麼?
若是不再打仗了,天下第一高手又有什麼用?
顧傾城也不再跟他辯論,自顧自在冰雪上坐下,用起功來。
也許她有自己的理由吧。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道路,有的大道通衢,有的坎坷崎嶇,若是自己先前走的路跟她一樣,想必也會有她這樣的想法吧。
——她以前的路是什麼樣子的呢?阿飽忽然有一絲好奇。
這好奇並沒有維持多久,因爲鍋開了。
老魔法師一疊聲的催促下,阿飽先盛了一碗給他。跟着老魔法師旅行,就是有很多好處,他那口袋裡彷彿什麼都有,一抓就抓出大大的一疊碗來,居然連一隻破碎的都沒有。
阿飽也盛了一碗給顧傾城,但她還在練功,所以就先給了阿嫦了。她不客氣地呼嚕呼嚕吃了起來,阿飽笑着招呼道:“你們也一起過來吃吧。”
這一聲很平常的招呼卻讓那些玄鐵衛士感到了一陣驚訝,他們顯然有些惶惑,也伴隨着驚喜,離得最近的一人訥訥道:“不……不了……”
阿飽笑道:“來吧,這麼一大鍋,足夠我們吃的了。”他是個喜歡將快樂跟別人分享的人,他總覺得,如果多一個人跟他分享快樂,那麼這快樂就多了一倍。
那人遲疑着轉過身去,看着別的同伴。一個身材粗壯、高大的人怒道:“不要過去!會魔法的沒有幾個好東西!”
阿飽又覺得有些困惑,自己並不會魔法啊。何況老魔法師跟顧傾城都會魔法,卻對人很和善,爲什麼說他們不是好東西呢?他暗暗嘆了口氣,覺得外面的人實在太難理解了,也許還是大山中比較適合他吧。
老魔法師一面大口吞嚥着湯菜,一面含糊不清地道:“你們不要怕,他也是個黎侏人!”
那粗壯者上上下下打量了阿飽幾眼,目中的神色緩和了一些。
阿飽笑着看着他,任誰都看的出來,他實在是什麼惡意都沒有。老魔法師的下一句話打動了他:“你們要不吃飽,怎麼對付帝國的人!他們隨時會殺回來的。”
他們互相交換了下眼色,陸續走了過來,從阿飽手中接過盛滿了的湯碗。
阿飽忽然覺得有點異樣,他們看着湯碗的目光,竟然如此渴望,就跟老魔法師在大山裡看着他燒滾的湯鍋一樣。
阿飽有些困惑,這時老魔法師的碗終於放下了,他已經吃了七碗。他看着眼前這些玄鐵衛士,眼中難得地露出了一抹哀傷,輕輕道:“你知道麼?他們每年只能吃一次飽飯。”
阿飽的身子一震,老魔法師緩緩道:“你也看到了,天工城並不是個物產豐富的地方,而帝國爲了打垮這個頑固的敵人,在天工城的周圍設立了嚴密的魔法屏障,幾乎封鎖了它所有的進出口,他們所有的飲食,只有靠自給自足。每個人每天只能分得幾片菜葉子,跟半塊饅頭……”
他的聲音中難得地有了些沙啞,阿飽的心卻抽緊了起來。幾片菜葉子、半塊饅頭……人怎麼活下去!玄武帝國空前強盛,魔法極度繁榮,哪怕是最卑賤的人,都很容易就能豐衣足食,甚至鋪張浪費。但強盛的背後,卻有着如此的悽惶!
又有誰將他們當作是人呢?
也許就像是顧傾城所說的,在這個世界上,弱者根本就不是人。
阿飽默默地舉起勺子,在他們每個人的碗裡都添了一大勺。但他舀到最後一個人的時候,卻發覺她的碗中連一滴都沒少。
她並沒有吃,只是緊緊捧着碗,看着。
阿飽忍不住問道:“你不喜歡吃麼?”
她彷彿嚇了一跳,急忙道:“不……不是的!”她怯怯地看了阿飽一眼,小聲道:“這位先生,我能保留這一碗麼?我……我弟弟很久沒有吃飽了。”
阿飽覺得眼淚都快流下來了。他實在沒有想到,這世界上竟然還有這麼可憐的人!他默默地拿過一隻碗來,用熱湯裝滿:“你放心吃吧,我再準備幾碗,讓你帶回去。”
那少女大喜,但他仍然沒有吃,她將兩碗湯都倒在了自己帶來的皮口袋裡,笑道:“那請你允許我帶回去,我要跟我弟弟一起吃。”
阿飽別過頭去,他不忍心再看這少女一眼。他滿滿地舀了幾勺子,將她的口袋裝滿。背後,靜坐着的顧傾城的眼睛忽然睜開一線,她的嘴脣咬緊!
天下不平事,難道還有甚於此的麼?
顧傾城忽然覺得自己很無力,所有的願望、理想,都彷彿是空談一般,甚至比不上阿飽的這幾勺子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