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虜陣橫北荒,胡星曜精芒。羽書速驚電,烽火晝連光。虎竹救邊急,戎車森已行。明帥不安席,按劍心飛揚。推轂出猛將,連旗登戰場。兵威衝絕漠,殺氣凌穹蒼。列卒雄關下,開營烏塞傍。”
號角連聲,狼煙四起,守關大將周老四一聲令下,整個落雁口雄關立時露出了猙獰的面貌。
半開的雄關大門轟然合攏,鐵箍圓木落下,牢牢的抵在門後。從城牆下的營地中,涌出了無數身披鎧甲頭戴翎盔的大雍兵卒,他們排成條條長龍,有條不紊的快步衝到城牆之上,挽弓挎刀,列隊而立。
牆頭箭垛邊上的火盆被重新點燃,兵卒們掀開油布,將數十具龐大的鐵臂弩機推到城牆邊,沉重且佈滿了鋸齒的鑄鐵箭頭遙指向雄關之外的平原。火油桶和生鐵雷滾子在城頭上堆積如山,隨時可以傾投到城牆下面去收割生命。
在城牆後面,軍中工匠們忙忙碌碌,搭起了一排樣式奇特的巨型投石機。這種可怕的戰爭器械被大雍軍工匠巧手改造過,它們投射出去的不再是鈍重的岩石,而是一顆顆人頭大小的喂毒鐵蒺藜。這些高大而粗曠的機械,只一次發射,就能將十顆鐵蒺藜甩出五百步之外,罩住一片方圓數十丈的地面,鋒利的鐵刺可以輕而易舉的撕破數層牛皮硬甲,上面的劇毒見血封喉。舊式的投石機需要七八個兵卒來操持,每發射一次之後,要花費百息功夫重新填上彈丸,絞緊繃簧;可落雁口雄關下的這種投石機,加上了巧妙的輪盤機括,只要兩個兵卒便可掌控自如,每三十息就能投射一次,真乃是不折不扣的殺人利器。
在投石機後面,兩個重甲鐵騎萬人方陣緩緩聚攏,密密麻麻的槍矛斜指向天,鋒刃處放射着懾人的冷光。這兩隊重甲精銳鐵騎是周老四手裡最有力量的棋子,只要雄關大門一開,便是他們衝鋒的號令。若大門是被人攻破,則鐵騎洶涌而出,直衝蠻夷腹地斬殺首領,以求力挽狂瀾;若蠻人衝關不成,四散逃命,那守軍推開大門,鐵騎便會掃蕩平原,化作收割人頭的鋼鐵暴風。
號角聲、戰鼓聲、人聲、馬蹄聲、金鐵摩擦聲匯聚在一起,像是巨獸甦醒,渴望飽餐血肉的呻吟。
俞和與那些供奉閣的執事們並沒有登上城頭,而是站在城牆後面五十步的一座入雲高臺之上,向西北方注目眺望。按照九州煉氣士自古恪守的教條,如果赤胡奇人異士沒有出手攻城,那他們便絕不能插手凡俗戰事。要是妄用神通道術左右凡間戰爭的勝負,就是觸犯了修道大忌,必將被九九天道劫雷打得神魂俱滅。
雖然久居西北朔城,但俞和還是第一次親眼目睹兩國之間交戰,血氣方剛的男兒身臨戰場,哪有不熱血沸騰的?耳聽見雄渾的號角聲此起彼伏,眼望高臺下兵馬集結,城牆上旌旗飛舞,俞和只覺得寰宇周天盡被一股無懼無畏的烈血豪氣所充斥,一道道熱流自足底涌泉穴升起,穿過背脊,直貫頂門,激得通身血脈發熱,筋骨隱隱顫動。
再看周圍的一衆年輕修士,個個眉宇間徘徊着一道血煞戾氣,他們呼吸粗重,摩拳擦掌,直欲甩開修道之人的矜持,擼起袖子,手操干戈兵刃,衝到城牆上去。唯獨司馬雁面色有異,她顰眉含愁,貝齒緊咬着下脣,雙眸一瞬不瞬的盯着城牆下涌動的人流。
自打看見司馬文馳老先生帶着家中食客來助周老四守城,司馬雁就一直惴惴難安。她知道胡漢兩軍一旦開戰,只要捲入了戰火當中,便是生死難知。老父親武功雖強,但畢竟年事已高,早失了壯年人的迅捷機敏。這亂戰起來,若是萬一有個三長兩短,那司馬家可當真是倒了擎天大柱一般。
杜半山聽見身邊的司馬雁氣息浮躁,自然猜得到是因何緣故。他暗暗伸出手,握住了司馬雁的柔荑,渡去一縷寧和之炁助她鎮定心神。可司馬雁心中的牽掛委實太深,她望見司馬文馳帶着人也登上了城牆,四小姐的臉色都發白了。
這廂司馬雁懸着一顆心兒,杜半山也是越來越慌。他望見滾滾而來的沙塵中有諸般異相紛呈,估摸着定是有赤胡異士中的高手隨軍襲來,萬一等下關前生死鬥法,看自家小師妹這般魂不守舍的情形,只稍不留神就會身遭劫數。以自己這點兒微末的神通手段,就算豁出一條命去不要,也不知保不保得住她周全?
俞和聽杜半山輕輕的嘆了口氣,他撇了撇嘴角,一步三晃的走到杜半山和司馬雁身邊。他衝着杜半山擠了擠眼睛,忽然伸手在司馬雁面前一搖,四小姐身子一軟,立時便朝後倒,杜半山趕緊伸開手臂,攬住了自家師妹。
只見俞和不動聲色的將一個小小的黃紙包順勢塞進了杜半山的懷裡,然後故意提起嗓子,用足能讓高臺上人人都聽得見的聲音說道:“這位司馬姑娘與俗世牽扯太深,眼見至親當面,已然亂了陣腳,如此戰火一起,她恐有災厄不說,只怕我們都會受其拖累。杜道友不如將她好生安頓,以全心全力斬殺胡夷異士,待蠻子兵敗退去,再行開導教誨令師妹,須知修行之人若想與天地同壽日月齊輝,參悟大道玄微,還當要先行斬斷凡塵羈絆纔好。”
旁的修士一聽俞和這話,倒也不好出言反駁。
其實以四小姐司馬雁那點淺弱的道行修爲,一衆供奉閣執事都沒放在眼裡,正是多她一人於事無補,少她一人也無關大局。程倫沒精打采的撇了撇嘴,未發一言,杜半山也就對着俞和點了點頭,扶着司馬雁下了高臺。
如今倒也來不及往返朔城一趟,於是杜半山就把司馬雁留在了兵營女眷的駐地裡。
他取出俞和塞過來的黃紙包,攤開仔細一看,登時吃了一驚。莫看這皺巴巴的黃紙包其貌不揚,裡面居然折着兩道異常珍稀的“代身消厄符”。這種道門上品保命靈符,據說當今世上唯有京都定陽供奉院中的某一位符修大供奉懂得繪製,有了此符傍身,可抵去一次刀兵血劫,等於是多了一條性命。只可惜數年前這位符修大供奉忽然離開了供奉院,無人知其下落,故而這“代身消厄符”,如今已是奇貨可居。
杜半山當然懂得這紙包裡爲什麼會有兩道符籙,他心中一暖,取一道靈符貼在司馬雁身上,再將另一道靈符自己貼身藏好。掐訣祭出師尊地印真人留給他的護身陣盤,一幢瑩瑩霞光罩住了自家師妹,半山師兄心中泰然,這才飄身回到了高臺之上。
見了俞和,杜半山神色一肅,上前抱拳一揖,傳音道:“大恩不言謝。”
俞和對杜半山眨了眨眼,只笑了笑沒說話。
其實他將兩道“代身消厄符”送出,心中也是頗爲肉疼。這珍稀異常的保命符籙,俞和本有三道,還是數年前離開京都定陽時,張真人、百靈叟與無央禪師分別賜給他的。懂得煉製這符籙的外閣大執事,正是那位體圓面善的韓智真人,俞和曾與這人在供奉院茶亭有過一面之緣。韓智真人乃是涼厚子的秘密黨羽,他也是“龍門道”的幕後主事人之一,故而龍門道中的修士外出行走,常攜有“代身消厄符”以備不時之需。涼厚子東窗事發之後,韓智真人畏罪而逃,誰也不知道他藏身何處,故而餘下的“代身消厄符”便是用一道少一道了。外閣大院被暗府修士接手之後,挖地三尺,倒也翻出一匣子韓智真人煉製的靈符,但其中“代身消厄符”只區區有三道。張真人賣了天大面子,去找無央禪師討了一道來,百靈叟也腆着臉要走了一道,兩人不約而同的都把靈符偷偷塞給了俞和,端是好一番舐犢情深。無央禪師自然猜得到這兩人前來討要靈符的目的,不過老和尚對俞和也煞是喜愛,如此一個初踏仙途純良少年,當然得好生呵護,於是他不僅默許了此事,還將身邊最後一道“代身消厄符”也給了俞和。
這“代身消厄符”與道門保命大金符不同,它只能抵去刀兵身死之災,而且祭出之後一時三刻未遭劫數,符籙也就煙消雲散了。
結果俞和得了三道“代身消厄符”之後,一直藏在身邊沒用。一來是他自恃劍術道行高深,即便遇着了兇險,逃命當不成問題,所以三道符籙存在墨玉扳指中,竟從未取出來過;二來是俞和福緣無雙吉星高照,每每逢凶化吉遇難成祥,無論是西南滇地之行,還是後來鎮守天罡院的日子,全未遇見身死刀兵的無解之災,故而這靈符也就排不上用場。
但真正俞和心底裡是捨不得用,他原本打算存下來,留着他與陸小溪攜手雲遊九州之時護身消災,可惜歷經情劫之後,一切成空。他來西北凡塵煉心之前,曾打算把三道靈符交給寧青凌,可小寧師妹擔心俞和在外遭逢劫數,便只勉強收下了其中一道,把餘下的兩道硬塞回了俞和手裡。
如今俞和送出“代身消厄符”,蓋因杜半山與司馬雁的一番情誼,觸及了他埋藏在心底的思緒。杜半山委身順平樓,有情有義的守望司馬雁數年,最後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俞和心中很是羨慕。可如今殺劫驟起,那胡夷絕頂高手的神通詭異莫測,俞和實在不願看到這一對情投意合的神仙眷侶遭劫夭折,想來想去,他乾脆就把“代身消厄符”送了出去,也算是對自己的慰藉和開脫。
回想昔年長鈞子與柳真仙子,爲了俞和而敢逆天道,險些將東海摩明雲宮的道統一手抹殺,俞和始終記掛着這份溫情。杜半山與司馬雁比那時的自己幸福得多,但這份幸福卻在戰火殺劫面前無比脆弱。而有了“代身消厄符”這等奇寶,雖不說萬無一失,但渡過眼前這劫數,當是多了一重保障。在此時杜半山的眼裡,俞和與昔年的長鈞子夫婦何其相似?人在苦寒中,總會記住那送碳之人,而於彼於此,這即是一種成全,一份恩情,也是一樁善果。
相通了這一節,俞和心緒散開,只覺得神念通達暢快。冥冥中有一滴清泉自混沌中來,落入他百會大竅。閉目內視,識海中甘霖普降,明明朗朗,無有半分陰霾,睜眼一望,隱隱覺得周天元炁活潑潑,乾坤萬象又鮮明瞭幾分。
“難得做點兒善事,果然好人有好報!”俞和走了過去,與杜半山並肩而立,眼見那赤胡大軍縱馬而來,漫天沙塵之中,隱隱藏着十幾道九州煉氣士的氣息。
腦後微熱,俞和丹田內鼎中一對兩儀元磁離合劍丸齊聲長鳴。即便他刻意壓住了劍炁,那周遭百步方圓的大雍兵卒們,依舊查覺鞘中刀劍嗡嗡作響。
他一手撫胸,一手虛按臍下三寸,喃喃的道:“十三顆大好頭顱送到城下,豈有不斬的道理?挽弓當挽強,用箭當用長,且不必急躁,今日定教你倆飽飲熱血就是!”
城頭戰鼓一催,萬千箭矢化作火雲橫空而去,再看那黃沙煙塵中,亦飛起一片閃爍着寒芒的烏雲。胡漢兩軍的第一輪箭雨飛越數百步距離,在空中交錯而過。彼此放箭以耀凜然軍威,彰示一場血殺大戰,終於拉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