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個答案,任炳達瞬間悟了。
至少自以爲是悟了——
半年前,剛剛從羅羅那邊接下渦輪葉片代工任務的時候,他曾經在一次會議上和常浩南說起過,負責生產遄達900發動機渦輪軸和渦輪附件的,分別是石川島播磨重工業公司,還有川崎重工業公司。
任炳達清晰地記得,常浩南聽到此事之後的表情,就非常耐人尋味。
只不過當時他也沒多想,只是以爲對方在考慮未來要如何取代日本企業在這一環節中所佔的份額。
但現在回看,恐怕是在當時就已經預料到會出問題了啊!
順着這個思路,一切都已經連上了。
畢竟當年那一輪日企口碑危機,也是常浩南率先發現,並通過NH90在測試過程中的一次事故而鬧大的。
而眼前遄達900的這個劇情……
豈不是完全一樣?
再考慮到常浩南去年就高瞻遠矚地以書面形式向羅羅強調了斷軸以後的超轉風險,而這次事故的情況竟然與之完全一致……
合理。
太合理了。
“那如果是常總面對這種情況,接下來的操作應該是……”
任炳達開始嘗試着換位思考,試圖模擬在常浩南的“計劃”當中,下一步自己應該做些什麼。
直到旁邊的部下連着叫了兩聲,才把他從頭腦風暴之中喚醒過來。
“任總,這東西完全是鐵證,只要拿出去,幾乎就能直接確定事故原因,咱們是不是可以……”
顯然,在憋屈了好幾天之後,前者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揚眉吐氣一波了。
但剛纔差點跳起來的任炳達此時反而平靜下來。
“不着急。”
他一擡手,阻止了對方:
“俗話說,如果你在屋子裡看到一隻蟑螂,實際上可能有一千隻你沒發現的躲在暗處。”
“現在就這麼一截短管,雖然確實能說明很多問題,但沒辦法完全體現出咱們發揮的作用,而且這麼離譜的質量問題,也不太可能只出現在這幾公分的一小段上面。”
“後面兩天你和小金多忙一點,把這根短管的其它部分,還有整個中高壓渦輪軸的滑油部分給找出來逐個分析一下,看看具體還有多少存在明顯的不合格問題。”
“是!”
對方當即點頭,但隨即轉爲好奇:
“那任總您……”
“我準備在後天第一次技術會議之前趕出來一份報告,把英國人的嘴給徹底堵住……”
任炳達重新起身,整了整身上穿着的工服說道……
……
時間,很快來到了兩天之後。
按照時間表,模擬還原開始後的第一次技術會議,將在這天下午進行。
幾乎所有人,都早早地來到了會議室,等待着威爾遜的出現——
這會距離事故發生已經過去了半個多月。
輿論的反應倒是還在其次,但一直被拖着的空中客車已經有點坐不住了。
就算是法國人,也無法接受由對方主動發起的談判,卻在兩個星期中毫無進展。
而且,競爭對手發動機聯盟公司也已經嗅到了不對勁的氣息,正在加緊對空中客車方面的公關。
如果繼續拖延下去,會發生什麼,可就難說了。
可以說,本次事故還原的結果,將直接關係到遄達900整個型號的前途命運。
而會議室內的氣氛,甚至壓抑的讓人感覺到呼吸困難。
帕諾斯·沃森擡手看了看錶。
距離會議正式開始還剩下二十分鐘。
“威爾遜那邊聯繫到了麼?”
他強忍住心煩氣躁的情緒,歪過頭向旁邊的蒂姆·波迪問道。
“聯繫過了,測試中心那邊彙報說……”
後者的回答才說到一半,就聽到會議室門被推開的聲音。
衆人齊刷刷地轉過頭。
威爾遜正站在門口,筆記本電腦甚至來不及裝進包裡,而是直接以開着蓋子的狀態捧在手上。
從他一臉倦容的表情中,完全看不出結果是好是壞。
“既然喬已經到了,那我們就提前開……”
波迪此時也是心急如焚,趕緊示意威爾遜坐到沃森左手邊的位置上,然後一邊下意識地環顧四周,一邊準備宣佈會議正式開始。
但最後一個字還沒出口,他就發現會場中似乎缺了個人。
戛然而止的聲音自然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波迪?”
沃森疑惑地看向了他。
“主管,華夏代表還沒到場,按照我們之前的規定,會議還不能正式開始。”
“他們人呢?”
“之前聯繫的時候是說已經從車間那邊出發了,現在……應該還在路上。”
作爲百年曆史的超大型企業,羅羅的總部面積接近一座中小型城鎮,從一個區域趕到另一個區域,往往需要很長時間。
沃森也只好深吸一口氣,耐着性子繼續等待。
“反正那三個人也沒什麼實際作用,不如我們就先開始?”
很快有人提議道。
不過沃森終究還是維持着理智。
爲了這20分鐘給後續的事故調查埋一顆雷,顯然不值當。
終於,在會議開始前的五分鐘,任炳達大步走入會議室,並在會議桌稍微靠後的位置找了個地方坐下。
幾乎在同一時間,波迪也終於宣佈了會議開始。
“我們現在,已經完成了事故模擬的第一階段。”
威爾遜甚至沒有看一眼任炳達的方向,就打開PPT,直入主題地開始介紹目前的工作進度:
“得益於莉雅·拉普華茲博士的配合,我們通過測試傳感器最後回傳的一部分數據,還原了從溫度異常,到葉片被甩出這一過程中整個渦輪內部的工作情況。”
“可以完全確定,事故的根本原因與渦輪無關,中壓和低壓渦輪軸是在溫度異常發生的大約2.5秒之後,受到外力衝擊而折斷,進而導致失去風扇載荷,轉速在接下來的1秒內升高到最大容許限定值的兩倍,強度較差的鈦合金低壓渦輪盤率先無法承受離心力而爆破,斷塊進而擊穿機匣甩出發動機,引發更嚴重的二次破壞……”
不得不說,英國人做PPT的功夫確實了得。
隨着威爾遜的介紹,幕布上投影出的3D情景還原不斷變化,就算是個非專業的吃瓜羣衆坐在這裡,也大概率能看懂個七七八八。
“所以……最先斷裂的,甚至都不是葉片部分?”
波迪對這個結果感到有些意外。
畢竟根據直覺,當轉速逐步提高時,似乎應該是薄且脆弱的葉根部分首先出問題。
“至少……還原的情況是這樣。”
威爾遜一邊回答,一邊操縱電腦放大了其中一張圖片:
“與高壓和中壓渦輪不同,低壓渦輪結構上最脆弱的部分在渦輪盤上,甚至最先對機匣造成破壞的,也是渦輪盤碎裂之後形成的一個斷塊。”
到這裡,終於有人注意到了一直坐在不起眼的地方,從沒開過口的任炳達。
畢竟,這兩個部分,都是華夏生產的。
但後者正低頭在本子上記錄着什麼,似乎沒有任何插話的意思。
而威爾遜也很快就進入了下一部分。
“接下來我們的計劃是。”
他說着轉身看向面前的一衆同僚:
“再進行至少三組實驗,來確定這個所謂的‘外力衝擊’,到底來自哪裡,是機匣以外,還是高壓壓氣機和燃燒室。”
剛剛纔放鬆下來些許的氣氛,瞬間重新繃緊了——
渦輪沒問題,不代表核心機沒問題。
那畢竟還有另外兩個部分呢。
而波迪想到的問題則更加長遠一些:
“三組實驗……材料還夠麼?”
“這就是問題。”
威爾遜回答道:
“目前只夠做一組,剩下的部分,還需要再等新一批渦輪零部件送過來。”
波迪拿着筆的手,猛地抖了一下。
整個會議室也重新安靜下來。
哪怕不考慮交貨週期的問題,三組實驗也至少要再等半個月才能做完。
時間上無論如何都來不及。
所以,順序就顯得至關重要了。
而這個時候,任炳達卻終於開口了:
“下一批葉片目前已經報關,大概一週之後就能送到,不會影響到調查進度。”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頓時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包括威爾遜在內。
“另外,其實也未必需要再做三次實驗那麼多。”
任炳達說着從隨身攜帶的公文包裡掏出了一份目測大概五六十頁厚度的文件:
“我們調查組通過這幾天的對照,發現了一些很有趣的證據,所以……建議從機匣以外,嚴格來說,是從高低壓渦輪軸部分的機匣以外開始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