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會，丁家樓。
錢塘這座江南小城，這一年居然反常而難得地在12月中旬，就迎來了一場初雪。
升斗小民笑談感慨：天時這麼不正常，該不會21號真要世界末日了吧。
從齊大醞釀八項-規定以來，江南會很上道地停止了公務宴請，不再接待公職客戶，九位股東的獨棟小樓都沒什麼客人。
顧莫傑在圈子裡打聽了一下，發現老哥們兒丁三石那兒最近沒客戶，就把丁家樓借來，招待來參賽的“國際友人”。
至於錢麼，都是什麼檔次的人了，借個樓住十天半個月的，還用談錢？
這天一大早，“世界冠軍之一”李世石被雷俊的龐巴迪專機從首爾接來，一下飛機就住進了丁家樓。來之前，他已經收了300萬人民幣的出場費，無論勝敗。後面每贏一場，都還有1000萬人民幣。
他會在這裡休息五天，備戰21號的人機史詩大戰。
江南會的奢華低調內涵，讓這名韓國棋手大開眼界，更頗暢胸懷。
朝鮮半島不是沒有名勝古蹟，只不過無論崇禮門成均館，那都是相當於中國明朝時候的東西。和江南會的南宋古蹟一比，境界自然另有不同。
園子裡一圈南宋老樁的寒梅，凌然傲雪，道韻非凡。
“不就是和機器人對打麼，再加一個業餘棋手佈局，哼，有什麼大不了的。”
“顧莫傑不過是一個生意人，自以爲很懂他的機器，就能和機器打出配合來麼？當他不存在好了。”
“他請我來，無非是想爲他的人工智能助手打打廣告，不過，到時候都收了人家幾千萬人民幣獎金了，就算最後讓他的機器稍微贏一盤留點面子，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坐在丁家樓裡，圍着銀霜獸炭的壁爐烤火，李世石亂七八糟地意淫了一大堆有的沒的。
李世石並不是什麼富豪大人物，出國也不可能帶僕人管家，所以丁家樓裡的一切侍應都是本地人提供的，李世石並沒有耳目。
他坐了一會兒，一個侍女正好進來上茶點。
一壺熱騰騰的龍井，幾樣精緻的和菓子；其中一款知味觀古方的荷花酥，層層疊疊薄如蟬翼，放在一把青花瓷的摺扇上。那摺扇上的青花瓷圖樣，正好是風荷擺柳的底色，荷花酥襯在青瓷色的莖稈上，恰到好處。
李世石看着精緻的茶點，反而有些心煩意亂，逮住侍女就問：“聽說你們顧總爲了五天後的人機大戰，他本人也在練棋？這兩個月都和誰對練呢？“
侍女楞了一下，似乎對這個問題毫無思想準備。
李世石也發現自己問得糊塗了，和這種服務生有啥好多說的：“算了，你怎麼可能知道，這種事情肯定是要保密的了。“
“不不不，不是要保密，顧總說過了，您有什麼問題，我們都可以回答，沒有保密——上個月開始，顧總主要是找古力九段幫他對練速成，學成啥樣我就不知道了。“
“古力啊……好，沒你事兒了，下去吧。“李世石眼珠子一轉，打發走了侍女；
等屋裡只剩下他一個人，李世石就有些碎碎念起來：“果然是古力，中國人本來就不太可能找別人來‘喂招’對付我。手下敗將而已，也增加不了機器人多少‘經驗值’。“
一開始，他微微的一點緊張，只不過是基於他在明、敵在暗。
畢竟人類始終會對未知的對手，懷有一絲敬畏，這種戒備和強弱無關。
而聽說顧莫傑主打請古力喂招、甚至想針對性突擊改良“初行”的智能程度之後，他反而放鬆了。
一個星期之前，12月11、12、13號三天，他剛剛在首爾的“三星杯”決賽上，2比1擊敗了古力。
此前的7月底，在燕京的凱賓斯基酒店，他和古力在三星杯預賽下成了四劫循環的和棋。
中國人能夠拿出的最強對手，也就是古力了。
人類一旦覺得自己可以預測對手，緊張也就消散了大半。
他現在唯一需要擔心的，是自己的體力和腦力恢復問題，後面五天，一定要好好休息調整狀態。
從三星杯決賽的最後一場，到人機史詩大戰的第一場，總共只有短短八天的休息間隔。
李世石和韓國棋院一開始很想讓初音方面把邀請賽的時間再延後一點。但初音方面給出的理由和彩頭也很明確：
人機大戰，理論上要比五場，五局三勝。從12月21號開始，每天一局，比到25號。正好從“世界末日”比到聖誕節。
在瑪雅文化的傳說中，2012年的12月21日是世界末日，人類的“第五世界”將被毀滅重置，並進入“第六世界”，一個傳說中的精神世界。
或許，這僅僅是一個隱喻？
人類的精神，會在人工智能的虛擬世界中得到昇華？
這個聖誕節，或許會有重塑人類文明的新聖誕生吧。
如此重大的噱頭，初音方面是絕對不肯更改比賽日期的。他們寧可多給韓方几百萬出場費。
如今這個點，全球各地的互聯網上，平面媒體上，社交媒體上，人機史詩大戰的稿件早就滿天飛了。
尤其是聽說谷歌方面的阿爾法go，有可能在李世石失利之後，作爲李世石的電子助手，和顧莫傑打一場“雙方都是半人馬型選手”的升級賽後，不光亞洲媒體關注這事兒，連歐美媒體都非常在意。
誰的智能更強大，誰纔是開創新的世界的人，光嗶嗶沒用，還是得拿出來遛。
……
五天的調整備戰，一晃就過去了。
李世石也算是見過不少世面的。
好歹圍棋圈子裡最頂級盃賽的決賽參加過六七十次。
不過，到了比賽日當天，轉播的陣容還是讓他吃了一驚。
不管是三星杯還是應氏杯，從來都沒見過如此多的頻道把攝像機架在那兒。
這一回，不光是中日韓的體育媒體要拍第一手資料，連cnn之類的傳統新聞電視臺、網媒的youtube官方記者團，還有espn和一堆說不出名字的歐美媒體。
除了轉播之外，現場還有總共十幾位中日韓九段棋手觀戰。
古力沒有出現，因爲他被初音視頻請走了，需要在隔壁樓的轉播廳裡當一回主播，爲觀衆提供解說。初音視頻的這檔直播節目，也會被ccxv5套同步直播。
韓國方面也會有轉播解說，但不是在這裡。他們會待在首爾，等着視頻信號傳過去之後，在那裡解說。
賽場就近設在江南會裡，顧莫傑把他那座樓的一層會客廳騰出來，讓手下人專門佈置了一下，以適合比賽和轉播的需要。
一張明朝的花梨木大桌，一塊棋坪，兩人的位置背後還各自立了一塊大屏幕，顧莫傑這邊還有一臺額外的主機。李世石背後也可以放一臺，但是目前還空着——那是給阿爾法go留的位置，如果他輸了前兩盤，就會依約請“外援”。
當然，懂行的人都知道，初行也好，阿爾法go也好，它們的核心處理能力都不是眼前這麼一兩臺主機的“肉身”可以承載的。
在雲端，還有數以千計的機器在爲這個運算服務。
因爲是人機結合的比賽模式，顧莫傑這邊並不會直接按照機器給出的結果走子，而是讓初行在每一步擬出方案之後，按照優先權排序給出他最多20種備選方案，由人類最終選定怎麼走。
除此之外，初行還有一項人機結合的功能，那就是預判當前局勢和危險性——也就是根據目前棋局上的黑白子佈局和“勢力範圍”估值，瞬間得出按照現有局面黑白子分別能確保佔多少目、有多大概率獲勝。
相比於直接走子，判斷當前局勢優劣是一項機器特別擅長的工作。每一步只要不到5秒鐘，機器就能判定當前誰優誰劣、按照這個趨勢自然發展下去結局時雙方目數是多少、差距是多少。
這個判斷，對於顧莫傑而言也是非常有用的，因爲古力對他的兩個月特訓，只是讓他強化“在特定強弱形勢下應該傾向於什麼棋風”，但是具體強弱如何，讓顧莫傑用人腦去判斷，肯定是不如初行來得精準的。
換句話說，顧莫傑完全知道怎麼和機器配合，去最好的分配時間。
他最大的目的，就是在機器取捨不下的時候，把那些會耗掉太多秒數、又單步影響不大的難關取捨掉。
不過，也正是因爲這些因素的存在，所以顧莫傑面前的屏幕只可以公開給轉播攝像機，確保他沒有作弊，但是不可以被李世石看見——否則的話，機器人對當前局勢誰優誰劣的快速判斷，就可以被李世石發現了。
至於幾天之後，他要不要邀請阿爾法go“助拳”、屆時阿爾法go的人機界面是如何的，那又是另外一個問題了。
真到那一天，顧莫傑也不會去偷看阿爾法go的屏幕的。
兩人各自坐定，最後檢查了一下，內場的女主播走上前，柔聲確認道：
“請問兩位還有什麼問題麼？如果沒有的話，比賽會在3分鐘後正式開始。”
“沒問題。”“沒問題。”
李世石和顧莫傑都表了態。
隨後，顧莫傑抽出一把玉骨折扇，“啪”地張開扇了幾扇。
12月底的日子，屋裡都需要取暖，居然還用扇子，也是xx得可以。
李世石一副嫌棄的樣子，不小心看見顧莫傑扇子上，赫然畫了一個太極圖。
“你……”李世石就看不明白了。
這小子，莫非是對我“大韓民國”的文化如此崇敬，竟然把太極旗都畫在扇子上了？
他並沒有問出口，但是顧莫傑卻知道他在想啥。他也不怕猜錯，直截了當就點破道：“別想歪了，誰告訴你太極圖就是韓國的？這幾個字認得不？”
李世石被說得臉一紅，只能仔細去看顧莫傑很風騷地晃動着的扇面。
手繪寫意的太極圖旁邊，提着四個骨意嶙峋的大字，外加署名。
“道存術亡，吳清源。”
李世石微微一震，側眼往觀衆席上看去。
竟然連已經九十九歲的前輩宗師吳清源，都來觀戰這場史詩大戰。
華夏棋神吳清源，可是已經三十多年沒有出山觀戰了。
“你說我是術，我就是術了麼！誰纔是道，空口無憑，手底下見真章就是了！”李世石臉頰上的肌肉微微抽動了一下，有些心浮氣躁。
他最討厭被人說成“佈局七段、中盤十三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