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莫傑上輩子刷慣了實用新型,卻沒怎麼刷發明,加上他寫的那些東西沒什麼保密價值,所以很多申請環節的小手腕,以及兩者流程上的差異,他根本不清楚。直到費莉蘿告訴他,他才恍然大悟。
實用新型的申請流程中,只有兩個關鍵日期,一個叫申請日,一個叫授權公告日。前者,就是權利人提出權利申請的日子,後者,就是國家專利局審覈材料後、覺得可以向社會公開授權的日子。
而相比於實用新型,發明的申請流程多了一個關鍵日期,叫做公開日。
實用新型在申請日之後,就無法撤回了,到了授權公告日,就會對全社會公佈。而發明因爲事關重大,是允許權利人撤回申請的,允許撤回的期間,就是申請日和公開日之間的這段區間,俗稱“後悔期”。在後悔期裡,發明的技術細節是保密的,包括對專利局也是保密的,專利局手裡,只有一份該發明所需時間功能點的說明書,沒有關於如何實現的技術細節。
後悔期最長是18個月,但是如果權利人願意,是可以縮短這段時間的。如果你不準備後悔,完全可以申請提交上去之後,稍微隔一陣子就申請結束後悔期、進入公示階段。顧莫傑此前賣的那個發明,就是這麼幹的,所以他根本沒注意到後悔期制度。
爲什麼各國法律都會加入這麼一個設定呢?說白了,這是爲了更好的保護那些遠遠領先於全人類好多年的技術巨頭。
因爲發明專利是有保護年限的,你申請專利成功之後,並不是永久保護下去,只是保護你20年。20年一過,這項技術就成了全人類都可以免費使用的公開技術了。
而有些大公司的獨門技術,是足足領先全人類20年以上的。這時候,他們就會掂量着:要不要申請專利?要不要賭人類還要多久才能超上我?如果我不申請,萬一估計失誤,會不會被別人偷機超車?
這時候,在法律上設置“後悔期”這一條款,就起作用了。有了後悔期,技術巨頭們就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先申請,然後放17個月,看看人類沒有超上來的意思;如果沒有,那他就行使後悔權,撤回申請,然後重新申請——再次獲得18個月的後悔期。
理論上,如果你領先全人類50年,那你就應該每隔一年半重複一輪申請-撤回的動作,如此往復三十三輪,等到你已經利用這門獨門技術牟利了四十九年半,估摸着人類就快超上你時,你再申請第三十四次——然後這次就別撤銷了,直接讓它通過吧。
如此,你原本只領先人類50年,現在卻可以把這個優勢用足69年半。多出來的這19年半,就是你的律師爲你爭取來的。雖然爲了這多出來的19年半權利期,你多付了三十三輪的律師代理費(申請後撤回,律師費是照收不誤的,而且是全額)。
而且那些國際上技術先進的超級巨頭們,也常常用這一招玩“專利潛水艇”——
明面上,好像某些技術並沒有被人類持有,是一片空白。後來的競爭對手就會被空白引誘,在這片領域投入研發精力和資金。而埋下潛水艇的巨頭們,就會等到對手快臨門一腳、甚至已經取得重大突破突破、來提交申請的時候;才讓這些保密期內的專利潛水艇突然浮出水面:
不好意思,在你之前已經有人申請了這個專利了,只不過一直秘而不宣,你來晚了。
如此,白白砸了研發資金又沒撈到專利的對手,就會元氣大傷,甚至一蹶不振。這一領域最著名的案例,要算當年波音滅道格拉斯之戰。
在60年代末的“人類首款寬體客機”之戰中(波音最初的寬體客機就是波音747)。波音在很多細分的技術細節上,埋下了很多秘而不宣的專利潛水艇。這一假象導致道格拉斯沒有提前絕望、壯士斷腕,而是跟着波音的節奏拼到了最後一刻;直到資金燒完、鮮血流乾之時,道格拉斯公司才恍然大悟:自己一開始就沒有機會,人家是故意假裝跑得慢,示弱引誘你奮力追,好讓你追的時候血液循環加快,多流點血呢。
那已經晚了,道格拉斯成了一具屍體,變成了後來麥道的一部分。又後來,麥道也成了波音的一部分。哪怕你原本是某領域全球第二的大公司,中了這種集羣式的深水炸彈,都有可能直接斃命。
……
顧莫傑沒那麼大的野望,他也不打算和人玩不死不休的專利潛水艇。何必呢,他來找蘇伯邇,原本就是想賺筆快錢,和氣生財的。所以,讓費莉蘿把那三項發明申請了之後,顧莫傑又忍着對扯皮的憎惡,和蘇泊爾的蘇先河耗了兩日。
確認對方沒有誠心買自己的發明,而是準備山寨之後,顧莫傑使出了殺手鐗。
他再次來到蘇伯邇,當着蘇先河、張拓海和劉澤成的面,出示了三分發明專利申請書,申請日正是三天前,也是他們初次談判之後的第五天。
“蘇經理、張經理。我覺得我們還是開誠佈公地來談比較好。我知道你們的仿製效率,爲了安全起見,三天前我已經去專利局代辦處正式提交申請了。目前那些技術還在保密期,不過如果有哪個後來者準備去申請的話,那三個申請中的發明會第一時間浮出水面。”
聽着顧莫傑的話,看着顧莫傑拿出來的專利局受理證據,蘇先河直接就呆住了。因爲那頭他自己籌劃的山寨進程也已經啓動,不算工程師人吃馬嚼花下去的精力,還有兩幅模具錢都投下去了。顧莫傑這一手,直接讓他的山寨企圖斷了。
“你……這就是你的談判誠意?你說的是要連發明人的署名權一併賣給我公司的,現在你居然以自己的名義提前申請了。”
“當然,這絲毫不影響我的誠意。如果你們是真有誠意繼續談下去的,我依然有辦法確保你們拿到完整的專利、包括署名權在內——因爲只要你們給了錢,我就會直接把申請撤回,然後你們可以第一時間填上那個空。”
聽到這兒,技術總監劉澤成根本丟不起這個人,直接藉口他還有別的會務,閃人了。讓顧莫傑和蘇先河、張拓海兩人談就是了。
然而劉澤成的甩手,已經足夠明確態度了:今天蘇伯邇是必須拿下這幾個專利的。
或許對於別的公司,這幾項技術如今不值得這些溢價,然而蘇伯邇的情況是很特殊的。他們去年搬來錢塘,爲的就是不想再呆在小地方被人貼上“鄉鎮企業做大”的標籤,就是爲了便於謀求上市。而根據蘇伯邇的計劃表,明年是非上市不可的。
對於謀求上市的公司,對市場證明其核心競爭力、技術原創能力,哪怕是再微小的證據,都應該抓住。包括這些技術究竟是“技術引進”還是“自主創新”,都需要錙銖必較,每個字都斟酌。這時候,多給十幾二十萬的錢,反而不重要了。
蘇先河枯笑着捱過了一段難堪的會議時間,最後,還是靠着副手張拓海懂行,幫着討價還價,纔拿下了顧莫傑手頭的全套技術。而且這次顧莫傑是要求資金到位之後,他才撤回申請,這些請求蘇伯邇的人也只有全盤接受。
事成之後,顧莫傑一算,他總共到手了70多萬資金,9月份就可以到位。而蘇伯邇一共花出去了80萬光景,多出來的10萬,就是蘇先河賊心不死想要自己山寨一下試試、結果投下去的人力資源成本和模具成本。
而如果當初蘇伯邇一開始就直接買的話,顧莫傑甚至於只要對方60萬就打包賣了。之所以後面變成70萬,一方面固然是對蘇伯邇賊心不死的懲罰,另一方面,也是因爲他讓費莉蘿去額外申請-撤回了一輪,導致給律所的代理費多出來了好幾萬塊。
玩申請-撤回遊戲是很昂貴的,需要付出大筆的律師費。這也是爲什麼那些沒有市場價值、只有職稱價值的發明是從來沒有資格被玩這一手的。
蘇先河這一作死,就爲公司作掉了20萬。
……
付了錢,顧莫傑那頭已經在張羅着正式開公司、隨後就去開學報到。而蘇先河還在如喪考妣地謀求重奪高層的寵信。
張拓海在談判中的表現,因爲相對鴿派一些,顧莫傑對他表現出來的友善也比較明顯。
加上張拓海這人明顯是技術宅出身,當初西門子給他的工資比德國同行低,他就能很有骨氣地辭職回國,可見情商實在不高。在蘇泊爾一年,爲了轉型擴張的大業,也是得罪了不少人。
事情的餘波漸漸平息下來之後,蘇先河就開始逮住機會,到技術總監劉澤成那裡下眼藥了:
“劉總,咱當初那決策可完全都是爲了給公司省錢吶。以我的談判本事和口才,要虛與委蛇拖住顧莫傑讓他半個月不起疑心,完全是做得到的!顧莫傑之前沒有想到申請-撤銷這個把戲,可見他也不是老江湖。之所以後來又臨時變卦去申請了,我暗訪一番,發現貌似是張拓海和那個顧莫傑私下有聯繫……肯定是他把公司準備山寨的信息泄露給對方的。雙方談成之後,慶功宴上,那顧莫傑還對張拓海籠絡有加呢!”
蘇先河的原話當然不可能這麼直白露骨,但是意思就是如此。劉澤成聽了之後也不批判他,也不認同他,只是淡淡地表達了一個意思:
張拓海要是下去了,新市場事業部的研發活兒,你一肩挑起來?你挑得動麼?在公司到深交所上市成功之前,張拓海這種有真本事的人,是不能動的。
蘇先河心領神會,原來劉總也是不喜歡那些打破論資排輩潛規則的年輕人的。現在不能排擠,那就是說上市成功之後……
“罷了,讓你小子再狂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