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災完全撲滅之後, 酒店內一片狼藉,靠近起火點的房間燒得面目全非,幾乎分別不出最開始的火苗到底是從哪一間屋子引起來的。上下數層樓亦遭到了煙熏火燎, 安裝於天花板內的應急設施將房間與走廊各處淋了個透徹;但機器始終受編程控制, 不如人類靈活曉得變通, 是以酒店未被牽連到的死角也啓動了花灑, 警報解除前, 片刻不敢停止,很有些水漫金山的意思。
全部旅客身無分文的遷出了這家倒黴的酒店,可塞班島任何時候都算得上旅遊旺季, 房源緊俏,即使有錢, 也實在找不到足夠多的落腳點安置他們。幸好大部分是黃色面孔, 負責人聯繫了中國大使館, 接到求助的工作人員連夜租下一艘遊輪作爲中國旅客們的暫住之所,給他們分發飲用水和食物, 以及聯繫家人用的電話。
姚若鄰陪着秦少游在遊輪甲板上向父母報平安,他家裡人在網絡上看到了新聞,甚至圖文並茂的報道了此次火災的傷亡損失。這時候他們才知道,原來酒店裡被困的不僅僅是身邊的同事,還有一些素昧平生的遊人與死神擦肩而過, 卻沒能躲過死神落下的鐮刀, 年輕的生命永遠地定格在了沙灘海浪之間。
夜風帶着海水的鹹腥吹拂秦少游的臉龐, 空氣裡也都是潮溼冰涼的海水味道, 間或夾雜着幾聲低低嗚咽——是遇難者家屬又想起了家人們生前短暫美滿的時光。他一面柔聲細語地講着家鄉的方言, 大抵是報喜不報憂的內容,儘可能減少父母的擔憂;一面定定看着姚若鄰眺望遠處而微微眯起的雙眼, 手臂環住他緊緊握着欄杆,生怕他掉下甲板似的。
姚若鄰感覺到秦少游的後怕,將掌心覆在他手背上,緩緩地說:“這艘船的目的地是香港,登陸後我們不多逗留,直接轉機回家吧。”
秦少游也正是這麼想的,酒店住得他都要生出心理陰影了:“我讓我媽訂了機票,不一定能訂到直飛的航班,可能還得中轉一次……好好的一個假期,都浪費在多餘的路程上了。”
姚若鄰忍不住訕笑道:“明年再補你一次就是了,反正以後的日子還長。”
秦少游跟着莞爾,順勢將他圈進懷裡,“嗯”了一聲,把掛斷的手機遞到姚若鄰眼皮子底下,說:“你不跟家裡人說說話嗎?”
姚若鄰盯着那撥號界面,神色頗有些躊躇。狂歡夜從警局出來,他父母察覺到了秦少游這個特殊存在,卻遲遲沒尋他的麻煩,並不是什麼暴風雨前的平靜。而是姚若鄰刻意疏遠了他們。
從小到大他犯了不該犯的錯事,他爸媽既不會打也不會罵,只會等着姚若鄰主動檢討自己,滿懷愧疚地向他們認錯。如果死不認錯,就會逐漸演變成形同陌路的僵硬局面,尤其是他媽媽,連正眼都懶得瞧他一下,害年幼時的姚若鄰好幾次都以爲父母要把他丟回垃圾桶裡,再從其他地方撿一個比他乖巧聽話的孩子回來。
察言觀色,及時低頭。是他對付父母屢試不爽的計策。
可在和秦少游相關的任何事情上,他一點都不想退讓低頭。因爲即使遂了他們的意願分手,然後去相親,找個合適的女人結婚生子,秦少游這麼個人,他曾經跟男人不清不楚的這麼回事,都像長進肉的刺,一輩子如鯁在喉。於他是如此,於他父母亦是如此。
他能做的只有把這根刺狠狠磨平,使它不再是一個威脅,一堆隨時會復燃的死灰。
“我想不到要說什麼。”姚若鄰沒有秦少游睜眼說瞎話,還說得一本正經,邏輯清晰的能力,他爸媽也不像秦少游的爸媽那麼好矇混過關。
“隨便說點什麼都好。”秦少游誤以爲他害怕被問長問短,不勝其煩,把電話塞進他手裡,教他道,“發生這種天災人禍,國內都能看到新聞報道了,你爸媽肯定在家裡急得不行。哪怕你只說一聲‘爸,媽,我過幾天就回去了’。老人家心裡也會鬆快不少。”
姚若鄰想,也對,在生死之前,其他矛盾都是無關緊要的折騰。他幾乎可以想象到電話那頭冷淡平靜的聲音,但看不見的地方,一根一根急白了的頭髮會令兩個強勢了一輩子的人上人,顯出蒼老的頹態,再也沒精力玩軟刀子磨人的招數。
他撥通了電話,聽到一陣儀器啓動的轟鳴聲,處在這聲響裡的人輕描淡寫地說她正在做spa,問姚若鄰這鐘點打過來有什麼要緊事?姚若鄰以同樣輕描淡寫的語氣說:“媽,我從火災裡逃出來了,傷亡的遇難者都不是我們公司的人,大家都毫髮無傷,你跟我爸不必擔心得睡不着覺了。”
秦少游明顯感覺到電話那頭的聲音柔和了不少,打聽着這場意外的詳細經過。
姚若鄰捏着秦少游的手,揉麪團似的不停地把玩。前半段娓娓道來意外剛發生時的景象,後半段卻面不改色地編了個謊,說他被濃煙困在高層的房間裡出不來,誰都不敢貿貿然衝上去救,只有秦少游徒手爬進了屋裡,勸他鎮定一點,給他出逃生的主意。
加上狂歡夜在酒吧的那一回,秦少游算是救了他兩條命了。
對面靜了很長一段時間,姚若鄰糯白的牙齒咬着下脣,咬得明顯的菱格形狀都變了形,過了良久才破冰似的笑起來,說:“我會轉告他的。等到了香港,我再給你打電話。”
秦少游莫名其妙,姚夫人後面說的話被海風乾擾了,他聽不清晰,只能用口型詢問姚若鄰:“你幹嘛騙你媽啊?”
姚若鄰笑得跟只偷着雞的狐狸一般掐了電話,曖昧地摩挲了一會兒秦少游的肚子:“我爸媽請你改天到家裡來吃飯。你記得準備一身新衣服,再去理個髮,好好收拾一番。”吻了吻他的額頭,眼睛亮得人心頭髮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