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嘩——
成瀨從自己的牀上醒來的時候，窗外一片昏暗，雨大得驚人。
望了眼牀頭的鬧鐘，見時間尚早，他鬆了口氣的同時，又倍感疲倦。
風激雨蕩，碎夢搖魂。
窗外持續了一整夜的大雨不斷敲打，牀上的他也幾乎整晚都在做夢，不得安穩。
腦海裡還殘留着一些破碎的夢境或者說記憶的片段，他努力將之驅逐，又不由得一一掃視過去。
熱鬧的慶典，綻放的煙花，她臉上的猶疑，還有慢慢抽離的手……
“……”
成瀨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
別想了，還能再睡個半小時。
他翻了個身，抱住旁邊的女朋友，試圖從她的安眠裡得到一絲寧靜。
而再睜眼時，旁邊已經空了。
滴滴滴滴——
按掉第二次響起的鬧鐘，成瀨望向窗外，比他之前醒來時稍微明亮了一點。
雨還在下着。
嘩嘩——
起身下牀，將窗戶打開，持續整夜的雨聲變得更加清晰。
颱風來了。
在九州一帶盤桓許久的熱帶氣旋，一路北上，終於到了青森，正展示着自己的威力。
天從昨天傍晚開始完全轉陰，雨是從昨晚零點前後開始下的，而那時候，他們也纔剛從小川原湖回來沒多久。
花火大會持續的時間並不算長，更多時間還是耽擱在了擁堵的路上，以至於他夢境中的大部分場景，都是那個昏暗的車廂。
糾纏，歡愛，一邊躲避，一邊沉溺，荒誕不經。
與一葉，與尚子，與光和海星，夢境讓所有渴望都成真，可曖昧裡總帶着暗色。
“……”
吐出雜念，又吸了口潮溼的空氣，成瀨關上窗，轉身來到衣櫃前，拿出今天要穿的制服。
暑假已經結束，第二學期開始了。
門外響起一陣漸漸清晰的腳步聲。
房門打開，見他已經醒來，尚子露出笑容，“早上好。”
“早上好。”成瀨提起制服的長褲，她走過來，給他系起了襯衫的扣子。
“雨還是好大啊。”
“嗯，真麻煩。”
這麼大的雨，意味着他們今天無法騎車，只能坐巴士去學校了。
“領帶別忘了。”
“嗯。”
繫上現在是二年級象徵的紅色領帶，成瀨打了個結，又打了個長長的呵欠。
尚子等他打完纔開口，“春海沒睡夠嗎。”
“尚子睡夠了嗎。”
“我也沒有……到學校之後，在教室裡趴一會兒吧，反正今天上午除了開學式，也沒別的事情了。”
和往常一樣，開學式當天要到下午纔開始上課。
“嗯。”
穿好衣服，兩人下樓，成瀨去洗漱，尚子去廚房繼續準備早餐。
再坐到餐桌旁，已經是十幾分鍾後了。
吃着早餐，成瀨打開電視。
本地的早間新聞，着重報道了於昨夜靠近的颱風和暴雨，順帶預報了一下接下來幾天的天氣。
“雨斷斷續續地要下好幾天呢。”
“畢竟颱風沒這麼快消停。”
吃過早餐，外面風大雨大，兩人各撐着一把傘，一起出了門。
“巴士站臺好遠，走不動了。”
“太誇張了啦。”
來到巴士站臺，天氣惡劣，這個時間倒是已經有不少人在等着了。
津前幾所高中開學的時間都差不多，站臺上也都是些學生。
“早上好。”森見跟兩人打了聲招呼。
“早上好，一葉。”
尚子問候着，成瀨掃了一眼，沒看到另外兩人。
“她們還沒過來。”
“嗯。”他在雨傘下看了她一眼，“你今天怎麼這麼早，從河邊走過來的？”
“是啊。”
森見點頭，“難得買了原付，開學第一天就騎不了，真倒黴……我又不想走那麼遠的路，只能從河邊過來了。”
“腳一滑掉下去的話，你以後就都不用走路了。”
“變成幽靈飄着嗎。”
“嗯。”
她看向尚子，“一大早就碰到這種烏鴉嘴的人，感覺更倒黴了。”
尚子笑了一下，接着也說道：“我也感覺河邊的那條小路有點危險呢，尤其是下大雨的時候，地上也很滑。”
“沒事，我也很怕死，什麼都還沒享受夠呢，所以過來的時候走得很小心。”
成瀨看了她一眼。
尚子點點頭，“安全第一。”
不遠處就是下青柳橋，河道里的洶涌水聲，在這邊也能聽得清楚。
成瀨豎起耳朵聽了一會兒，目光又落到眼前的路面上。雨水不斷匯聚而來，因下水道排水順暢，在路上積得並不算深。
“海星來了。”森見忽然說道。
他擡起頭，看向過來的方向，海星撐着傘，在雨中走得不快不慢。
“昨晚那麼遲纔到家，我以爲她今天起不來了。”
“我也是這麼想的，所以出門之前，給她打了五六個電話，等她穿上衣服才掛斷的。”森見說道。
“……”
成瀨看了她一眼，“你不如順便路過一下。”
“太遠了，順便不了。”
兩人說着的時候，海星也走過來了。
“早上好。”
“早上好……”
森見讓她到自己身邊來，“現在清醒了嗎。”
“還好啦。”
她豎起一根手指，“這是幾？”
“……”
海星鼓了下嘴，不想回答她這種問題。
成瀨笑了一下，收回視線，目光凝聚於流淌在透明傘面的雨水上。
又過了一會兒，瀧川光過來了。
“早上好。”
“光……”尚子眼睛睜大了些，“你狀態好差。”
頂着明顯的黑眼圈，整個人也完全沒有精神，她纔是昨天晚上最沒睡好的那個人。
“昨晚回去太遲了，隨便折騰一下，洗完澡躺到牀上都快一點了。”她對她擠出一抹笑容。
“那你是幾點睡着的？”森見在旁邊問了一句。
“忘記了。”
瀧川光站到原本最靠邊的海星身旁，沒有看她，“上牀之後躺了一會兒就睡着了吧。”
“開學式結束後，去保健室補個覺吧。”成瀨說道。
“……”
她沒說話，腦袋一低，像是點了下頭，又似乎只是在看着地上匯聚而來的水流。
他也不在意，看了眼望着自己的森見，又望向巴士過來的方向。
“車也來了。”
巴士出現在縣道轉角，轉眼就到了站臺前，而車上已經坐了不少人。
“今天車上坐得好滿……”
“先上車再說，我沒看到站着的人，說不定還有空着的座位。”
而擠到車上，僅有的幾個空位很快就被佔據了。
成瀨擠到最後一個空位前，還是被穿着相同制服的一年級學妹搶先一步，佔住了位置，仰起腦袋無辜地看着他。
“學長……”
“你坐着吧。”
站臺上的人還在往車上擠着，成瀨前後看了看，很快找到擠在前面的尚子，她和海星站在一起，也張望着後面。
他擡了下手，她點點頭，轉過去了。
“你什麼時候才能買輛小轎車，每天接送我上下學？”森見從後面擠了過來，“你媽的那輛紅色轎車我就很喜歡。”
“等我年齡到了再說。”成瀨回過頭，才發現她手上還拉着看起來不情不願的瀧川光。
“站得住嗎。”
她臉上是刻意端出來的冷淡，但還是點了下頭。
成瀨沒有多問，而森見很快鬆開她，又往前擠了擠，將他的手握住。
“好累，讓我靠一會兒。”
“你別太囂張了，尚子一回頭就能看見。”
“好吧。”
“……”
瀧川光垂眼看着兩人握在一起的手，疲憊之中，又生出幾分煩躁。
她移開視線，望向車窗外的站臺。
上車的人越來越多，你推我搡，三人又擠到了一起。
“不會超載吧。”森見被擠到成瀨身前，嘀咕了一聲。不過因爲“被迫”緊緊靠在他身上，她也很滿意現在這種擁擠的狀態。
“別往後倒了，我支撐不住。”
“真失禮啊。”她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
等將站臺上的人都吞到車上，拖着沉重的身軀，巴士又重新啓動了。
“唔！”
啓動時的慣性，讓正恍惚着的瀧川光往後一倒，一隻手抓緊扶手，另一隻手下意識地就抓住了身前成瀨的胳膊。
猝不及防，他被拉得往後倒了倒，好在反應及時，很快站住了。
“……”
見他回頭看着自己，她站穩後立即鬆手，他卻反手將她的手握住。
瀧川光怔了一下，立即掙扎起來，想從那份讓她痛苦的溫暖裡抽離。
他緊緊握着，不肯鬆開。
她抿了下脣，壓低聲音：“你幹什麼。”
“站穩了。”
“我站穩了。”
“嗯。”
成瀨應了一聲，然後便將手鬆開了。
“……”
手上忽然一涼，瀧川光又有些悵然若失。
她咬了下嘴脣，讓自己清醒一些。
巴士在風雨中搖搖晃晃，停停行行，用了二十多分鐘，總算將幾人送到了離津高最近的站臺。
外面的雨還在下着，成瀨下車後立即撐起雨傘，尚子和海星已經在等着他們了。
等落在最後的瀧川光也下車，他走到前面，“走吧。”
颱風帶來大量降水，咖啡廳旁邊那條平時幾乎見不到水流的小河，此時也變得洶涌起來。
“今天要打工嗎？”森見詢問走在身旁的海星。
“不確定……”她看了眼已經開始營業的咖啡廳，“放學之後，我過來看看吧。一葉要來坐會兒嗎？”
“我的話，得先去社團那邊轉轉。”森見說道，看向轉過傘朝她望來的成瀨，“如果部長沒什麼安排，我就過來坐會兒吧。”
“有安排。”成瀨說道，又吸了一口氣。
她不提起，他差點都要忘記這回事了。
“海星和光也都過來吧，有些事情要儘早開展，需要你們幫忙。尤其是光，我之前跟你說過了。”
海星很快點頭，而瀧川光在幾人望過來後，也點頭應下了。
“需要人手的話，手工社也能提供一些幫助。”尚子說道。
“需要的時候，我不會客氣的。”
“嗯哼。”
過了咖啡廳，再往前走上一段就是學校，路上能看到的津高學生也越來越多。
毫不停歇的大雨，也無法澆滅熟人之間相互招呼的熱情，三三兩兩的雨傘彼此靠近着，又在興奮時不自覺地旋轉搖晃，讓人眼花繚亂。
“光，好久不見~”
“……”
“光？”
“啊，麻美……好久不見。”
“你看起來狀態不太好呢，嗚哇，好重的黑眼圈，昨晚沒睡好吧？”
“嗯……”
“哎，我也不想開學。”
“嗯……”
成瀨微微偏頭，看了眼疲於應付的瀧川光。
她也望過來，又立即移開視線，接着強撐起幾分精神。
“麻美暑假去哪裡玩了嗎。”
“誒，光忘記了嗎，我暑假前就說要去沖繩了。”
“……啊，想起來了。”
走進學校，再來到教學樓，換鞋的地方擠滿了人。
取出自己的室內鞋，扔在地上，森見扶着成瀨的肩，換上鞋子。
“好久不見，一葉！”小笠原不知道從哪裡擠了出來。
“杏……好久不見。”
成瀨找了找，果然也看到了小林正。
“普通二輪的駕照考出來了嗎？”
“哈哈，考出來了。”
小林正笑容滿面，又嘆了口氣，“哎，偏偏今天下雨，我還想趁着開學，把我的車騎過來給成瀨看看的。”
“小林買了什麼車？”
“跟成瀨的差不多，Ninja的400。”
成瀨笑了一下，接着說道：“我換了輛超級幼獸，下月初大概就能提車了。”
“啊？爲什麼啊？”
“方便通勤，賽車坐着到底不太舒服，我還要帶女朋友呢。”
小林正下意識地看了眼小笠原，又問道：“原來那輛車賣掉了嗎？”
“那倒沒有。”
一邊聊着，一邊換上室內鞋，成瀨等了下尚子，幾人一起上樓。
到四樓的樓梯口，幾人分開，瀧川光囫圇地一起打了聲招呼，先上去了。
“我去C班了。”
“嗯，待會兒見。”
成瀨一個星期前纔來過學校，不過教室這邊確實很久沒來了，此時還有一點久違的新鮮感。
不過他很清楚，這股新鮮感甚至可能持續不到今天中午。
“進去啦。”森見跟在後面，輕輕推了他一下。
來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成瀨將書包掛到一旁，又望向窗外的大雨。
“今天實在不是什麼適合開學的日子。”
森見轉了過來，“你要這麼說的話，哪天都能找到不上學的藉口。”
她趴到他的桌上，“不過我還是喜歡開學。只有在學校裡的時候，我才能光明正大地跟你待在一起，也不用擔心誰會來搗亂。”
“嗯……”
成瀨發出一點聲音，掃了眼四周，手伸過去，在她臉上摸了一下。
“……”
她的反應遠比他預想得要大，臉一下子紅了。
她直起身，用手背碰了碰自己的臉，也能感受到迅速上升的溫度。
成瀨看着她，“你反應也太大了點。”
她瞪着他，“我只是沒想到你會在教室裡這麼做。”
“我看過了，沒人注意到。”
“興奮起來了。”
她又趴了下來，“再摸一下別的地方。”
“……”
眼看着小笠原朝這邊走了過來，成瀨生怕她再亂說什麼，擡腳踢了下她的凳子。
只是她此時轉了過來，他也沒看，錯誤地估計了凳子的位置，直接踢到了她的小腿上。
“疼……”
森見腿一縮，低頭看了一眼，又擡頭瞪着他，“讓你摸我，不是踢我！”
“……”
小笠原腳步一頓。
“你朋友過來了。”成瀨還是隻能開口。
森見回過頭，又捂着小腿瞪了他一眼，轉過去了。
成瀨又望向窗外。
天空陰沉，雨依然下個不停。
擔任教師半個多小時後纔來到教室，看到A班學生都活着回到了學校，很是高興。
“這幾天的天氣不太好，巖木川下游有些地方又淹了，不過好在暑假也結束了，大家就在學校裡好好待着吧。二年級的第二學期，也請大家多多指教。”
柳澤岡在臺上深深一躬，底下的學生還沒來得及生出太多感慨，他起身後便說道：
“既然到了新的學期，大家的座位也重新調整一下吧，等開學式結束了就換座位。委員長，上來畫個座位表，順便準備些抽籤的紙條。”
全班譁然。
森見則直接轉過身，“你快去跟他說，你沒辦法跟我分開，他不同意那就轉學。”
“……別鬧了。”
成瀨也有些意外和不情願，不過一學期才換一次座位，頻率已經相當低了，他實在沒什麼反對的理由。
“看運氣吧。”
“我不信運氣。”森見看了他一會兒，“你不去我去。”
“我去。”成瀨無奈，在腦海裡搜刮着聽起來正經一點的理由。
她又露出笑容，轉了過去。
因爲個子太高，他們倆會擋住其他人的視線，不適合坐別的位置？
成瀨想了想，覺得這個理由應該勉強說得過去。
又過了一會兒，教室內的廣播響了起來，通知所有學生去參加開學式。
成瀨起身，去走廊列隊，再下樓前往體育館，剛走進去，森見忽然拉了下他的胳膊。
“到今天開學，你在這所學校也算待滿一年了。”
他怔了一下。
“是啊……一年了。”
她微微一笑，“要不要跟我一起去考京大，再當四年同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