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暉裡,徐水城城主府的後花園中,花匠牛奮捏着一把三角形的小花鏟,徘徊在奼紫嫣紅芬芳撲鼻的花圃裡面。
他佝僂着腰身,時而鬆一把土,時而培一撮肥,又或者小鏟子隨意一挑,一顆剛剛露頭的雜草便被連根挖起,所有的動作行雲流水,就像一個舞者在隨心起舞。
然而他的內心,卻遠不如表面上那麼平靜。
中午的時候,他的幕後主使人塗飛虎,命令他找機會想辦法,務必誘使青羅弟子蕭讓,在接下來的三天裡,一個人去到玲瓏閣坊市附近的某地。
爲什麼要引誘蕭讓?儘管塗飛虎沒有明言,可他知道,塗飛虎一定是要通過控制住的蕭讓,除掉那個刀法精絕的王動。
想到這裡,牛奮手上的動作不停,心裡卻是左右爲難。
去玲瓏閣辦事的葛飛等人,即便今晚不回來,可明後天必然會返回徐水城。
而在城主府中找機會引誘蕭讓,對旁人來說或許很難,可對他來說卻是輕而易舉,他早已想好了辦法,既能完成塗飛虎的指令,又能不暴露自己。
然而,先不說那個曾對他有過恩惠的王動,單說塗飛虎,他便一萬個信不過。
古往今來,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事還少嗎?
更何況他清楚的知道,在塗飛虎的眼裡,他的一家老小,恐怕連良弓好狗都算不上,一旦沒了用,便會殺他全家滅口。
他有心向葛飛坦白,可一來小兒子牛平安的性命捏在塗飛虎的手裡,二來葛飛上次秘密返回青羅宗的時候,他曾出賣過葛飛的行蹤,致使青羅宗的冒兒山靈石礦被血洗。
一旦這些事被捅出來,非但他小兒子必會慘死,而且葛飛也絕對饒不了他……
似乎是上了年紀感到累了,牛奮站起來錘了錘腰身,驚走了身旁飛起飛落的幾隻蜜蜂,望向夕陽眯起來的眼眸深處藏着掙扎猶豫。
“身不由己進退兩難,無論我臥底的身份暴不暴露,御獸山和青羅宗都不會容我一家人,我到底該怎麼辦?”
“我兒被塗飛虎種下了噬心蠱蟲,一時間我又上哪兒去找解救的辦法?”
“我總不能看着平安慘死,如此一來,也只能犧牲那個蕭讓了,如果還是沒有解救我兒的辦法,王動啊王動,老朽也只能對不住你了……”
咬了咬牙,牛奮暗暗打定了主意,在親生骨肉和蕭讓王動兩個外人之間,他和絕大多數的父母一樣,選擇了親情。
就在這時,護衛頭領吳金指揮着幾個護衛侍女,擡着桌椅提着食盒走進了後花園。
牛奮裝作若無其事地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出了花圃走了過去,作揖笑道:“吳頭,今晚城主要宴請客人嗎?”
吳金笑道:“稍晚些,城主和他的幾位師弟要在這裡用膳,估計還會點你彈唱助興,老牛啊,你怕是又要得賞了。”
“城主恩情,小老兒沒齒難忘,”牛奮滿臉感激地躬了躬身子,隨口問道:“怎麼,城主回來了嗎?”
吳金嗤笑道:“瞧你這話問的,城主不在,我等又會奉何人之命準備宴席?”
“哦哦哦,倒是小老兒糊塗了,呵呵呵……吳頭,改日我請你吃酒。”牛奮得到了確認,裝作老邁腐朽的模樣打着哈哈。
“好啊,”吳金呵呵一笑,看着牛奮顫顫巍巍的離去……
入夜,夜涼如水,月色不錯。
葛飛宴請過了王動等人,命人爲他們安排了住處,至於齊芳,被安置在了府中侍女居住的一處小院。
席間
彈唱助興果真得了賞賜的牛奮,主動攬過了引領王動四人前往住處歇息的差事,然而一老四少剛想走,王動卻被葛飛喊住帶走了。
一處客廳裡,侍女點亮了燈火退了出去,葛飛落座後伸手示意王動請坐,待王動坐下後,他笑道:“席間我看你沒說過幾句話,卻是喝了不少酒,現在心情好點了嗎?”
王動苦澀一笑,“常聽人說,人有了憂愁,只要喝醉了也就淡忘了,我現在才發現這些話都是騙鬼的,酒入愁腸愁卻更愁。”
葛飛緩緩點頭,道:“相信這些都會過去。”話鋒一轉道:“你可知道爲什麼我要單獨帶你來這裡?”
王動皺眉道:“莫非是怕我嘴巴不牢,會四處向人訴苦,壞了紫衫的名節?”
葛飛搖頭道:“紫衫沒有看錯你,我同樣信得過你,你不是那種人。”
王動道:“那是爲什麼?”
葛飛道:“我方纔在席間說過,明日天一亮,你便馬上帶着齊芳和賴有爲悄悄啓程返回師門,這件事沒什麼好說的,而另一件事,我卻要好好問問你。”
王動道:“師兄請講。”
葛飛道:“我記得,你外出師門之前,修爲是煉氣境一層,然而到目前爲止,短短兩個月時間,爲什麼你的修爲暴漲到了煉氣境六層?”
王動頓時酒醒了大半,故作鎮定的笑道:“你怎麼知道我現在是煉氣境六層?”
葛飛的問話讓他一驚,在坊市說起南疆經歷的時候,他對於自己的修爲一直是含糊其辭一語帶過,慕容紫衫和齊芳也沒有提及他現在的修爲境界。
除了隱瞞修爲,他悟出土遁術的事情,以及其他一些事情,同樣沒有告訴葛飛等人,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他和慕容紫衫齊芳三個人早就商量好了。
葛飛道:“修仙者對於修爲低過自己太多的人,只憑氣息便能感應的八九不離十,不只是我,雲長老也早就清楚了你目前的修爲境界,只不過有蕭讓他們在場,我們沒有提起罷了。”
看了看默不作聲的王動,葛飛道:“關於這件事,你怎麼解釋?”
王動擡頭道:“師兄想要我怎麼解釋?”
葛飛道:“不是我想要你怎麼解釋,而是你怎麼去和師門解釋?”
王動道:“和師門解釋?”
葛飛點頭道:“不錯,你五行靈根俱全,這種資質在修仙者中最差,多少年也沒有出現過你這樣修行速度快到了不可思議的例子,你明白這件事的利害關係嗎?”
王動直視着葛飛沒有做聲。
葛飛道:“你不會不知道,我青羅宗有不少五行靈根俱全的弟子,其他三大仙門同樣如此,這些弟子終生都沒可能築基,而你的修行速度如此之快,顯然打破了這一慣例,宗主和諸位峰主長老豈能不問?”
王動笑了:“這又有什麼難解釋的,我……”
接下來,他就把未入青羅宗之前,曾經編造出的那個師父說了出來,說那個過期的師父曾用千年樹妖的木靈精華治好了他的身體。
而他拜入青羅宗衝竅成功踏入了煉氣境之後,忽然發現自己運轉煉氣心法,竟然可以直接吸收妖獸肉丹裡面的靈力,且沒有一絲浪費,這便是他修爲暴漲的原因。
至於爲什麼能夠這樣,他猜測可能是自己的身體變異的原因。
葛飛嘆道:“你說的這些,我都不信,你說宗主他們能信嗎?”
王動笑道:“我自己也覺着匪夷所思,不過我修煉起來能有這種奇蹟,可能是我受了十四年的
痛苦煎熬,老天爺補償給我的吧。”
葛飛搖頭道:“你的這些言語,宗主他們想必不會輕信,一旦他們認定你隱瞞了修行秘術不報,怕是不會容你,有可能對你搜魂。”
“不會容我?對我搜魂?”
王動搖頭道:“我的確沒有修行秘術,難道宗主還會強逼我交出莫須有的東西來?我不相信堂堂青羅宗,會逼迫殘害自己的門人弟子。”
哂然一笑,他信心滿滿道:“再說我一片丹心,從未做過任何對不起青羅的事情,師門必不會這麼待我,師兄,你不必替我擔心。”
見王動這般篤定,葛飛也懷疑自己是不是想錯了,畢竟這世間多有難以解釋的奇聞異事,所以也就不再提這個話頭,轉而聊起了別的……
與此同時,府中後院的一處閣樓中,安置好蕭讓三人的牛奮恭敬謙卑的笑着離開了。
蕭讓掩上房門,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月色,抓着窗戶的手掌越握越緊,攥的硬木鏤空的格子花窗咯咯直響。
回想着此次回到徐水城的種種見聞,他眼睛裡的嫉恨越來越深,此時客房裡只有他一人,種種情緒再也不需要掩飾。
嫉妒,就像一把熊熊烈火,越來越旺的扭曲着他的心,他渴望出人頭地,渴望被人仰慕重視,渴望擁有美麗異性的垂青,渴望得到師門的大力栽培……
他渴望的實在太多,他也想活的精彩,活的被人羨慕嫉妒,哪怕是恨。
可現在,他想擁有的一切,沒有發生在他的身上,卻在王動的身上實現了個痛快淋漓。
他和王動本無仇,可同門之間的競爭,你高我低的分水嶺,卻硬生生的讓他把王動定義爲敵人,定義爲了他的絆腳石。
他從沒有想過如果沒有王動這個人,他是否就能勝過其他優秀同門脫穎而出?
他的眼睛他的心智,都被他自以爲是的想法矇蔽住了,一廂情願的認爲,是王動奪去了原本屬於他的東西,只要沒有王動,他一定能活的更加滋潤。
可是,儘管他恨不得王動去死,卻是沒有把握,也不敢冒險去殺了王動,這種極端矛盾的心態,無時無刻不在折磨着他,他覺得,王動若是再不死,他一定會被折磨瘋的。
“既生讓,何生動,嘿……”蕭讓一拳砸在了窗臺上。
就在這時,他忽然發現窗臺的花盆之間,竟然有着一張摺疊好的黃草紙,一股淡淡的不怎麼好聞的墨香傳來,草紙裡面似乎寫着幾行小子。
蕭讓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屋子裡,隨後捻起了草紙做賊似的展開。
這種草紙在徐水城中很常見,價格低廉用處廣泛,在平民中廣爲流傳,有人用它來包煎餅果子,菜包子,有人用它來擦屁股,當然也有人用它來寫字留言。
至於那三枚銅板一碗的臭墨更是廉價的很,然而就是用這種聞着發臭的墨汁,寫的幾行歪歪扭扭的小子,卻讓蕭讓看過之後面色大變。
“蕭兄,明日正午,玲瓏閣坊市西十里山坳的白楊樹下,盼君一晤,有事相托,報酬五萬下品靈石,可先付一半,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一把團住沒有署名的黃草紙,蕭讓猛的看向窗外。
發現月朗花香的窗外無人,他頓時長出口氣,躲到屋裡角落攤開草紙看了又看,忽然將草紙揉成一團,一把塞進嘴裡吞了下去,渾身顫抖的躺倒在牀上,大睜着眼睛一夜未眠……
不知不覺地,天邊,泛白……
……
【感謝獨樹別緻的打賞,謝謝支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