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坪上,樂手們身穿白制服在奏着樂,樹上掛着彩色燈籠,僱來的侍者用盤子託着飲料和食品在各桌之間熟練地穿行着。
在北京、天津、青島、蘇州等地旅遊,度過蜜月的羅登和琳娜回到了上海,在家裡舉行了招待酒會。
“結婚後感覺怎樣?”陳文強從一個年輕侍者的托盤上拿起一杯酒水,有些調侃地問着羅登。
“很好,很好……”羅登嘴上說着,但神情有些迷惑。
羅登迷惑於琳娜在蜜月的態度,每次親密接觸,她總有一種冷冷的疑慮,甚至對他溫存的舉動回報以冷漠的微帶厭惡的被動態度,這讓他總有一種失望的落寞心情。
但羅登不能忍受有人知道這真相後會在背後哂笑他。她最終會改變的,他只好這樣想。她一定會變的,他必須相信,她的冷漠總有一天會冰消雪化的。
在平常,陳文強並不隨便去探悉別人的心思。而羅登已經在美國建立起由親戚朋友組成的公司,成爲陳文強可靠的代理人,他覺得現在沒有那個必要。
而且,他看到的是琳娜挽着丈夫的樣子,以及清澈的藍色眼珠裡流露出的滿足。他的判斷是這是一個熱情的、感到滿足的女人,所以,根本沒有向別的地方去想。
“在菲律賓建立中轉貨棧,這是一個不錯的主意。”陳文強依着自己的思路說道:“你的兄弟羅邁,很有商業頭腦。”
羅登點了點頭。很老實地說道:“在這方面,他確實比我強。”停頓了一下,他又用不解的目光望着陳文強。“無論是名聲,還是財富,你應該都得到了。可爲什麼——”
陳文強輕輕搖了搖頭,說道:“建在沙灘上的房子可能看起來很美,但一陣風浪就能輕而易舉地摧毀它。你度蜜月時走過不少地方,看到的是什麼?在這樣的社會,這樣的國家。你覺得什麼纔是保障?我與你不同,你背後是強大的美國,走到哪裡都覺得會安全。可我背後是什麼呢?”
“你可以改變國籍。”羅登謹慎地建議道:“在民主、法制健全的國家,你就會有保障。依你現在的名聲,這應該不難。”
“種族歧視,你應該知道這種事情。”陳文強淡淡地說道:“什麼民主、法制健全?在你們美國。也不例外。”
羅登聳了聳肩膀。無奈地默認了這個事實。
“去應酬別的客人吧,去崖州的人選明天再談。嗯,琳娜是個好太太,是個出色的女主人。”陳文強希望能多帶幾個大鼻子的洋人去崖州(現三亞),嚇唬那些畏洋如虎的滿清地方官,但這還要看羅登的意思。
扯虎皮作大旗,這很讓人無奈。但陳文強與當時人們的想法不同,爲了成大事。他不會太拘泥於小節。就象滿清封他官銜,雖是閒職。他也坦然笑納,還準備穿上官服,耀武揚威地跑到崖州嚇唬人呢!
請來的工部局樂隊奏起了著名的小歌劇序曲片斷,諾依曼和美國花旗銀行高管談興正濃,他的太太艾倫正從一位客人前走到另一位客人前,應酬自如,全不顧國籍和膚色的區別。
琳娜則身穿露肩的夏裝,正靜靜地和一位提前告辭的美國富商握手道別。那富商的眼光正有些膽怯而有興味地偷睨着她潔白的皮膚。
陳文強不引人注意地走到一棵樹下,坐了下來,目光越過對面的公家花園,望着一艘遠洋貨船正趁着高潮時分,沿江而下。順流轉彎,船首的燈光忽然被遮住了,一種莫名的悵然若失的感覺突然涌了上來。
一陣衣服的窸窣聲,琳娜從草地的那邊走了過來,“你在這裡。”她在旁邊隨便地坐下,“舉行婚禮時,你在南洋,我父親很失望。你知道他要與你談什麼?”
陳文強歪着頭想了想,說道:“是藥的事情嗎?”
“是啊!”琳娜的語氣中竟有一絲鄙視,這讓陳文強很奇怪,“他希望在下一個新藥問世後,能得到在美國或者美洲的獨家銷售權。這是不可能的,是吧?”
“他應該去和德國人談。”陳文強聳了聳肩膀,“因爲在生物細菌方面的缺陷,我只能與德國人合作。在銷售範圍上,我與他們有協議。”
“我也是這樣想的,這下他該死心了。”琳娜並沒有什麼失望的情緒,還露出了笑容。
幸災樂禍?陳文強有些不相信自己的探悉,也意識到獨自與琳娜坐在一起有些不妥,便站起身,拍打了兩下,找着藉口,“蚊子不叮你嗎?”
琳娜搖了搖頭,“我搽了沃森公司新生產的驅蚊油,你能聞到嗎?”
陳文強訕訕地笑了一下,當然不會湊過去嗅聞,況且,他的嗅覺很靈敏,“檸檬香味兒的,很不錯。”
“對了。”琳娜站起身,又想起了一件事情,說道:“在一家古玩店我看中了一個瓷盤子,老闆看我是洋鬼子,要的價錢很高。我想請你幫忙確認一下真僞,再幫我把價格砍下來一些。”
“我不是行家。”陳文強有些好笑,對琳娜的鑑賞能力,他不敢恭維,“不過,我可以幫你找一個,讓他來幫你吧!”
“瓊州環境好嗎?適合建一個渡假別墅嗎?”琳娜抑制不住,捂着嘴打了個呵欠,“海浪,沙灘,聽起來很不錯。”
“應該是適合的。”陳文強模棱兩可,率先邁步向前走去,“只是那裡的洋鬼子很少,而且不象上海這麼熱鬧。”
“哦!”琳娜應了一聲,停頓了一下,又說道:“希望明天你就能找來行家,只要那個老闆願意再少要一百元……”
…….
崖州(現三亞)地處海南島最南端。東鄰陵水縣,北依保亭縣,西毗樂東縣。南臨南海。從地形地勢上來看,它又北靠高山(五指山),南靠大海,呈一個狹長狀的多角形。
最讓陳文強看中的是崖州的海岸線長達二百五十八公里,有大小港灣十九個,大小島嶼四十個。這樣的地理條件,極適合從海上偷運人員和物資。有剛剛與蘇門答臘張氏兄弟合資組建的南洋輪船公司。則更加方便。
當時的瓊州,人口不多,但華僑比例率最高。由於孤懸天涯海角,遠離中國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歷代王朝把它看成“蠻荒之地”,當作放逐“叛逆”人士的流放場所。再加上“海南瘴癘地。逐客情可堪”。使其開發程度歷來落後,經濟發展也落後於全國的平均水平。
顯然,正因爲這樣的條件和環境,不管是滿清統治者,還是革命者,都對瓊州缺乏足夠的重視。歷史上同盟會的數次起義,都集中在廣東、廣西的沿海沿邊地區,其中以廣東最多。可廣東恰恰是清軍較多。防衛較嚴密的重地。反觀瓊州,只有一個瓊崖兵備道。到了辛亥革命時期,所轄五營清軍也是舊式巡防營編制,用於地方治安尚可,卻連新軍的邊兒都沒沾上。
再說滿清的廣東水師,能否成爲海上運輸人員物資的巨大阻礙呢?經過分析研究,陳文強認爲阻礙是有,但要說巨大,則沒那麼嚴重。
在清朝末期,中國的海上軍事力量依照區域劃分爲四個部分,他們分別是福建水師,南洋水師,北洋水師和廣東水師。按照各自劃分的區域這些水師艦隊的防區分別是福建水師防禦福建本省水域和臺灣海峽;南洋水師警戒江浙一帶海面;北洋水師則是守護山東半島直至遼東半島之間的廣大海域,以拱衛京畿其實力在這四支艦隊當中最爲雄厚。
而廣東瀕臨南海,雖然管轄的海域最爲遼闊,但水師實力卻是這些艦隊當中最弱的,因爲清朝當時的國防政策就是重北輕南。
其它的三支艦隊都得到朝廷的撥款只有廣東水師沒有,而爲廣東水師添艦的所有款項均由粵省自行籌撥。所以廣東水師因爲沒有銀子而經費短缺,轄下艦船雖然數量可觀但是小而雜亂,只能作用於內河和近岸,毫無遠洋作戰能力。用於緝私捕盜尚敷其用,用來護衛海疆卻是其力所不能及。如果採用現代的觀點來看這就是一支不折不扣的海岸警衛隊。
特別是在甲午海戰中,三艘千噸巡洋艦廣甲、廣乙、廣丙先後被擊沉,廣東水師就再也沒有添置過同等或者比這三艦還大的鐵甲軍艦。現在的廣東水師雖然艦艇數量有近四十艘,但卻多是內河淺水小炮艇、魚雷艇,總噸位只有一萬一千多噸,實力虛弱。
顯然,廣東水師要維持廣東沿海及內河的防務已經十分勉強,要嚴密控制瓊州海面,則力有未逮。雖然陳文強並不想與清軍打海戰,但有空子可鑽,畢竟是一件非常愜意的事情。
準備工作緊鑼密鼓地進行,一件一件地就緒,到了九月中旬,陳文強終於踏上了前往瓊州的征程。
…….
小島漸漸消失在地平線下,眼前是平坦的三角洲,岸邊是片片竹林和棕櫚樹。前面,一艘班輪被浪掀得左右顛簸,煙囪裡噴出大團大團的白煙。輪船很快就超了過去,又駛過了虎門鎮。
去年奉命回瓊州發展,今年回上海報告情況,又作爲陳文強的嚮導的李家俊正凝神注視着湍急的珠江水。他又想起了父親給他講過的故事,這個故事父親講過很多遍,可他總是央求着再講一遍。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父親坐在小火輪上,也是在這條江上行駛。當船正全速前進時,江心不遠處有一隻滿載雜貨的舢板,四個船伕拼命搖着槳,想避開這艘大傢伙的航道。父親和甲板上的人都期待着停船或減速的信號,好讓那幾個船伕有時間劃到一邊。
可什麼信號也沒有,英國船長一手把着舵,一手按着加速器,當助手問他是否停機時,他的回答是“不,繼續前進。”在驚叫聲中,輪船晃了晃又繼續向前行駛,父親快步走向船尾,看見水中只有一個船伕在掙扎,周圍是一片碎片。船上的乘客都被這慘景驚得目瞪口呆,海風卻吹來船長的叫罵聲:“該死的,他們必須學會怎麼躲避。”
李家俊總讓父親給他講這個故事。一想起故事裡的慘狀,他就按捺不住心頭的怒火。儘管事情發生在他出生之前,但卻一直加深着他對洋人的憎恨。
不過,他現在已經稍許改變了些想法。那就是洋人未必都壞,有些洋人還是很有些幫助的,而洋人的槍枝也確實是好東西。比如現在船上的那個金髮美國人,還有留着鬍子和戴着眼鏡的德國人……
而這些洋人,卻都是陳文強所僱傭的下屬,至少是平起平坐的合作伙伴。一箇中國人,能夠有洋人手下,這讓李家俊既感到驚訝,又十分地欽佩。想到這裡,李家俊不由得轉頭看了一眼。
陳文強此時正若有所思地望着江岸,江兩岸淤積了一層厚厚的泥沙,木碼頭上站着一些養鴨子的人,每個人的手裡都提着幾隻鴨子在叫賣,看上去象倒拎着一束束白色的鮮花。
與承攬潮汕鐵路的林榕軒同行,並先至廣州稍作停留,陳文強自然有他的安排。在當時,與上海的聯絡最快捷方便的應該是有線電報,這個工具卻只在廣州纔有。所以,他要先到廣州的秘密據點進行考察和佈置。其次,他還約了比較重要的人在廣州進行會面,如果商談成功的話,他將得到一大筆研究經費。
起初,陳文強在南洋之行前放出要研製抗瘧新藥的風聲,目的是想使荷蘭人有所疑懼,以便讓他能夠或買、或租一個小島,然後在島上建立一個養兵練兵、囤積物資的基地。而荷蘭人的拒絕,也確實很讓他生氣,決定下苦功給荷蘭人一個難忘的教訓,打破其壟斷奎寧的暴利。
大張旗鼓地宣揚研製治瘧新藥,本來也是爲瓊州之行製造藉口,可陳文強沒想到卻引來了別人的關注。而這個人雖然名聲不算太響亮,卻也是富甲一方,更有一個如雷貫耳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