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發看到諾伊曼的眼中閃着友好溫暖的光芒,但卻並不信任他,十分勉強地同他握了握手。
“好,好,有空一起去喝茶。”阿發敷衍着點頭,打發了這個古怪的傢伙,轉頭看着歌女,遲疑了一下,說道:“你知道我的名字?”
歌女點了點頭,低聲說道:“那次秦先生說起過,我便記住了。謝謝您救了我。”
阿發眨了眨眼睛,無聲地嘆了口氣,說道:“我家離得不遠,你跟我去洗一下吧,或者去看下醫生。”
歌女擡起頭,有些擔心地問道:“我的臉現在很難看,是嗎,我知道出了很多血,會不會破相?”
“應該不會。”阿發安慰道:“休息幾天就會沒事兒的。”
“帶我去洗一洗,我要照照鏡子。”歌女有些急切地說道,眼睛裡泛起了淚光。
阿發點了點頭,對於一個年輕女人來說,關心自己的容貌,這似乎無可厚非。
歌女在阿發後面慢慢跟着,停頓了半晌,幽幽地說道:“我叫姚芳寶,陳先生。”
“哦。”阿發頭也不回地應了一聲,漫不經心地說道:“嗯,不錯的名字,你多大了?”
姚芳寶停下了腳步,眼瞼腫腫的,她擡頭看了看阿發,有些哀怨地說道:“按中國人的說法是十七歲,按外國人的說法是十六歲,你討厭我,是嗎?自那以後,你再沒去過那飯館,因爲我除了唱歌,還做那個,讓你厭惡了。”
阿發皺了皺眉,看着姚芳寶含糊其詞地說道:“不,不是那樣的。我最近很忙,你,你的歌唱得確實很好聽,真的。”
姚芳寶眨着眼睛,似乎在分辨這個假洋鬼子所說的是真是假。半晌,她勉強笑了笑,在她笑的時候,身體因疼痛而畏縮了一下。
看着姚芳寶還有些孩子氣的臉,那些仍在微微向外滲血的紫血斑和傷口,阿發的心底浮起一縷溫情,他想象着自己伸出手去給她擦面頰上的血,他爲自己當初純正的決心感到愧疚,彷彿對她的疏遠和冷漠就是對她的出賣。不過,現在他挽救了她,從那些暴徒手中,爲此他感到欣慰和高興。
回到了家裡,新僱的女傭阿郭卻對姚芳寶表現出了很大的敵意,同性相斥,還是她知道姚芳寶的職業,她的眼裡分明有一種篾視,阿發不明所以,也懶得多問。
坐在椅子上,他看着姚芳寶用阿郭打來的水洗臉,輕輕地擦撫腫起的眼睛,然後默默地坐了下來,小心翼翼地擦嘴脣上的傷口,摸面頰上的紫血斑,仔細地照着鏡子。
“那些青紅幫是怎麼回事?他們爲什麼要打你?”阿發開口問道。
姚芳寶輕輕嘆了口氣,說道:“那個胖子叫吳三兒,是青幫的一個小頭兒,我在法租界住的時候,總是向青幫交保護費。但搬進公共租界後,就改向紅幫交費了。但吳三兒要我也向青幫交費,我承受不了向兩邊同時交錢,就總是拖延,終於惹惱了吳三兒——”
阿發沉吟了一會兒,對於青紅幫,他不算太熟悉,可人物,確實不好惹,姚芳寶以後怎麼辦呢?
姚芳寶繼續說道:“大家付錢給青紅幫,爲了能得到保護。開店的,開飯館的,做生意的,開鴉x片煙店的,賣唱的,甚至叫賣的小販,每個人都得付。”
“你付錢給紅幫,但他們並沒有保護你不受青幫的欺侮?”阿發低沉地說道。
“青幫正在逐漸強大起來,但是我如果不付錢給紅幫——”姚芳寶聳了聳肩膀,無奈地說道:“我沒有那麼多錢兩邊都付。真希望他們能快點決個勝負,那樣的話,大家就知道該付給誰了。”
應該是青幫最後會壯大起來吧,即便是海外出身,阿發也非常確信一點,他垂下眼瞼,沉默不語。
“你要我現在就走嗎?還是——”姚芳寶小聲地問道。
阿發愣了一下,擡頭看見她詢問般地凝視着自己,不由得輕輕搖了搖頭,問道:“他們還會抓住你嗎?我看那個胖子很兇惡,你打算怎麼辦呢?”
姚芳寶搖搖頭,輕輕撫着嘴上的傷口,低聲說道:“給了他錢,你又象是——他暫時應該不會碰我。可你不會要我,是嗎?我的臉現在很難看,你,你不希望我這個樣子,對嗎?”
阿發有些遲疑,“立刻送她走,切莫玷污身體”,一個狡詐的深思熟慮的聲音在他的頭腦裡悄然響起。但他的嘴卻不由自主地說道:“你,你怎麼會幹這行的?”
“當歌女?”姚芳寶笑了,但笑聲中含着嘲諷,眼神有些黯然,“我的父母親把我賣了。”
阿發心中一沉,同情地望着姚芳寶。在上海,他看到過許多小女孩聽話地站成一排排等着象奴隸似的被買走。對此,他感到震驚和氣憤,但卻感到自己對此無能爲力的痛心。
這是當時國人的一種方式,這種方式他們會不可避免地接受,而一旦接受又會不斷地持續下去。如果說要改變,那至少要在推倒整個社會的大變動發生之後,但那種大變動真的值得期待嗎?據他所知道的歷史,賣兒賣女,甚至在饑荒年景時,易子而食,這種情況延續了相當長的時間。
是的,一切都已鑄定,一切都那麼古老而原始,大凡後繼的一代,似乎都不免要深深陷進傳統的軌道里,以至再也無法拔出。
“我被賣進了一個劇團,師傅對我很好。”姚芳寶象一個女學生爲自己的成績感到自豪,講述着:“我開始是同幾個演員一起學,我也能表演。”
“是的,你唱得很好,嗓子非常好。”
姚芳寶抿了下嘴角,笑容未露出來便被壓抑了下去,“但劇團後來破產了,解散了。他們想把我賣到妓院裡,於是我偷了一點錢逃跑了。那時是在天津,我搭上了去上海的輪船,那是我第一次坐輪船,心裡害怕極了。到了上海以後,我就當了歌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