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笛無論如何都沒有料到,水盆裡那團白花花的東西竟然是一個詭異的布娃娃,而布娃娃的身上竟然繡着蘇紫的名字!
驚謊之中,她手裡的蠟燭跌入盆中,廳房中頓時暗了下來。她想快些回到臥房,卻不料踢翻了那隻臉盆,發出響亮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格外突兀。
幾乎是同時,葉琴房間的燈亮了。畫笛一回頭,看到葉琴已經站在了臥房門口。葉琴面色蒼白,搖晃了一下險些暈倒。
“媽媽!”小伶在身後扶住了她。“畫笛姐姐,出什麼事了?”
葉琴站穩,衝小伶一擺手:“小伶,你回去睡覺,這裡沒你的事。”
然後葉琴掩上了臥房門。她頭上挽着的髮髻鬆開了,褐色的長髮披散下來,映襯得那張臉更加蒼白,只有她睡衣上的鬱金香很耀眼地綻放着。那一刻,畫笛似乎不認識這個半老的女人了。
眼角的細紋掩飾不住眼睛的明亮,鬆弛的脖頸掩飾不住皮膚的細膩。畫笛不得不承認,這個女人比自己的母親漂亮,而且更有魅力。只是,她剛纔的舉動太驚人了。所以這一刻,她在畫笛眼裡是完全陌生的。
畫笛手裡還捏着那個布娃娃。布娃娃早已溼透,那水浸溼了畫笛的衣袖,像冰水一樣冷。畫笛舉着那個滴着水的布娃娃,用冷硬的聲調問葉琴:“這是什麼?”
葉琴的眼睛眨了眨。她如果不眨眼睛的話,畫笛幾乎以爲她是個假人。
畫笛一步一步走近葉琴,站在她面前,逼問道:“另外一個布娃娃呢?”
葉琴的手擡起來,畫笛才發現她手裡也有一個布娃娃。畫笛從她手裡搶過那個布娃娃,果然,上面也寫了兩個字。
畫笛愣了,她原以爲上面會是她自己的名字。因爲這兩個布娃娃一模一樣,而她跟蘇紫也一模一樣。一個娃娃的名字是蘇紫,另外一個難道不是自己的名字嗎?
可是那上面清楚地繡着兩個字:蘇菱。
而且與蘇紫那個名字不同,這個名字是用紅色的絲線繡成的。
蘇菱是誰?
“告訴我,這一切是怎麼回事?”畫笛大叫。
葉琴用沙啞的聲音問:“你剛纔還看到了什麼?”
畫笛吸了口氣:“我看到你在這裡所做的一切!”畫笛已經不像往日那般一口一個“葉阿姨”了,“葉阿姨”就在她看到葉琴怪異舉動的那一刻,就不復存在了。
葉琴說:“我剛纔嚇壞你了吧。你別害怕,我是在夢遊呢。”
畫笛搖搖頭:“可是,你告訴我,蘇菱是誰?”
畫笛一手捏着一隻布娃娃,把寫着蘇菱名字的布娃娃舉得高一些。
葉琴的嘴角抖了抖,半天才說:“她是我死去的女兒。”
畫笛愣了一下又問:“蘇紫也是你的女兒嗎?”
葉琴的聲音突然大了起來:“不!不是!是蘇紫害死了我的女兒!她是兇手!”
畫笛強迫自己保持冷靜:“蘇菱是怎麼死的?”
葉琴忽然一把搶過那個寫着蘇菱名字的布娃娃,她看着那個布娃娃,眼睛裡滿是柔情。她吸了口氣,像是下了很大決心,說:“來,孩子,我們出去,我把一切都告訴你。如果我再不告訴你的話,我會在夢遊時殺死自己的!”
畫笛跟着葉琴出了門,在院子裡的石凳上坐下。外面很冷,石凳很涼,她們都穿得很單薄,可是誰都沒有在意。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二十年說起來很漫長,可是真正過去的時候,也就是彈指一揮間。
那本是葉琴最快樂的時光。那個時候,她唯一的女兒才三歲,生得聰麗乖巧,葉琴愛她勝過愛自己。
還有一個人,葉琴亦是愛他勝於自己。那個人就是蘇菱的父親蘇長風。
能與最愛的人朝夕相處,該是人生中多麼幸運的事情。然而,唯一讓葉琴遺憾的是,蘇長風不能夠完全把愛給予她們母女二人。因爲她嫁給蘇長風的時候,蘇長風還帶着一個孩子。
那是個六歲的女孩,名叫蘇紫。
六歲的蘇紫就像一隻美麗的白天鵝,漂亮卻不合羣。每當一家人共度歡樂時光的時候,她不是沉默寡言,就是悄然離開。她彷彿是家裡的一隻影子,可有可無。
葉琴從心裡說是喜歡蘇紫的。可是蘇長風總是說,蘇紫生得像她母親。就是因爲這個,葉琴對蘇紫總有莫名的排斥。
不過如果日子就像這樣過下去,他們仍然是美滿的一家。因爲表面上看,葉琴與蘇紫相處得很和諧。可是,就在那一天,一場意外事故使他們家破人亡。
那是一年的中秋,一家人出遊,去離青城不遠的一處叫做“百花泉”的地方遊玩。百花泉除了有大大小小數百個泉眼之外,還有一個湖。湖水很綠,上面常有人划船遊玩。
一家四口租了一隻木船,盪舟於湖面。煙波畫船,人入美景亦成景。
湖很大,他們在湖中心逗留了很久。蘇長風划着槳,葉琴則舉着相機拍攝湖面風光和兩個孩子的笑臉。
葉琴記得很清楚,當時三歲的蘇菱依偎在她身邊,而六歲的蘇紫靠着蘇長風坐着。當時蘇菱被湖水裡的魚兒引吸了,她瞪着漆黑的眼睛問葉琴:“媽媽,水裡有美人魚嗎?”
葉琴被女兒逗笑了,她說:“水裡沒有,船上倒有一條。”
蘇菱認真地在船上尋找,然後問媽媽:“媽媽,美人魚在哪裡呢?我怎麼沒有找到?《海的女兒》的書裡,美人魚都是在水裡游泳呢。”
葉琴笑着摸蘇菱的頭髮:“寶貝,你就是媽媽的美人魚呀。”
蘇菱一聽就笑了起來,露出可愛的酒窩。她眨了眨眼睛說:“媽媽,我是一隻小美人魚,你是一隻大美人魚。”
葉琴不禁哈哈大笑起來,這句話彷彿是天使告訴她的。葉琴在以後的二十年裡,每晚夢中都能聽到女兒這樣對她說。
她更記得女兒跟她說的最後一句話。她說:“媽媽,可是我不會游泳呀,怎麼做小美人魚呢?”
葉琴當時還沒有來得及回答女兒的話就出事了。
她的女兒真的不是小美人魚。小美人魚怎麼能不會游泳呢?她的小蘇菱是被水淹死的!
不知道爲什麼,那隻木船船尾的木板突然就裂開了。裂了一個好大的口子,水一下子就灌進船裡來了。
葉琴開始驚叫,兩個女兒嚇得大哭。葉琴死死地抱着蘇菱,然後,船翻了。
那個時候只有他們的船在湖心。有遊客聽到他們的呼救,開始趕過來。但湖水太深了,局面已經無法控制。
葉琴也不會游泳,儘管女兒說她是一隻大美人魚。她能夠做到的就是,抓着小蘇菱拼命往上託。她甚至在慌亂中忘記了抱住木船。當她想起時,連一根稻草都抓不住了。
她只是大叫一聲:“長風,救小菱!”
湖水很深,冰冷刺骨。葉琴在沉下去的時候,仍然把女兒向上託。她屏住呼吸,不讓口鼻進水。她在等蘇長風來救她們,不,來救她的蘇菱。那個時候,她心中只有一個想法:蘇菱不能死!她只是想着蘇菱不能死,根本就沒有考慮自己。
可是一分鐘過去了,兩分鐘過去了,蘇長風仍然沒有來救她們。葉琴拼命地在水裡掙扎着,可是女兒的身體越來越沉,儘管她的雙腿拼命地蹬水,女兒依然跟她一同沉了下去。
過了不知多久,葉琴被好心的遊客救上岸。那些人將她從水中撈出來的時候,看到她懷裡緊緊抱着一個小女孩的屍體。
那是她的小美人魚,不會游泳的小美人魚!
葉琴被人救醒之後,發瘋地對着她的小美人魚哭喊,可是小美人魚永遠聽不到了,她到另外一個叫天堂的地方去了。天堂裡應該沒有水了,小美人魚的尾巴變成了翅膀,成了小天使。
然後,傷心欲絕的葉琴發現蘇長風不知道什麼時候也站在了她的面前,懷裡抱着的,是蘇紫。
蘇紫卻是好好的!儘管她受了驚嚇一直在哭,可是蘇紫卻是活着的!
葉琴丟下蘇菱的屍體,不顧一切地撕打蘇長風。她邊打着他邊哭喊着:“你爲什麼不救我們的女兒?爲什麼不救我們的女兒……”
蘇長風任葉琴哭打着,久久無語。那一刻他選擇救蘇紫也並不是有意爲之,只是當時蘇紫近一些,他就先救蘇紫了。
可是他又如何能捨蘇菱而不顧呢?那同樣是自己的女兒啊。蘇菱死了,做父親的心也死了。如果可以選擇,他寧願拿自己的生命去交換!
可是已經晚了。蘇長風無法接受蘇菱的死,更無法給葉琴一個解釋。辦完了蘇菱的後事,兩個人的婚姻也走到了盡頭。
愛情就是這樣脆弱。愛情無法拋棄親情、道義而單獨存在。婚姻也是這樣脆弱。一旦愛情沒了,婚姻也就死了。
葉琴說完這一切,早已是泣不成聲。二十年了,儘管後來有了小伶——她爲了紀念蘇菱而給後來的女兒起了同音不同字的名字,可是她依然日夜思念着那個夭折的女兒。
畫笛被葉琴的往事所震動,原來葉琴曾經是蘇紫的後母!可是——
“葉阿姨,那小伶的父親——”
葉琴一擺手:“小伶的父親不提也罷。我的第二次婚姻也只維持了短短的幾年。小伶後來跟了我的姓,她叫葉伶。”
畫笛忽然覺得一切都將要明朗起來了,她一把抓住葉琴的手問:“葉阿姨,你告訴我,我爲什麼跟蘇紫長得一模一樣?我們是不是雙胞胎?”
葉琴點頭:“是的。你也明白了,蘇長風就是你的父親!”
方媛媛脫掉身上的戲裝,轉了一個身,捧起了那幅油畫。
她背對着穆蕭看了一會兒那幅畫,穆蕭看不到方媛媛的表情,只覺得她雪白的後背在微微聳動。
片刻,方媛媛忽然舉起那幅畫,重重在砸在地上。
“啪”的一聲,木質的畫框摔裂在地板上。方媛媛從畫框裡揭下畫布,走到魚缸邊,將畫布扔進水中。
然後,方媛媛回頭看了看驚愕中的穆蕭,古怪地笑了一下,一擡腿,竟然跳進了魚缸裡!
水在燈下泛着冷光,當方媛媛將整個身體都沒入水中時,穆蕭感到條件反射似的顫抖。
水“嘩嘩”地漫出了魚缸。有兩條魚趁勢跳出了魚缸,跌在地板上,掙扎着。
方媛媛伸出白藕似的手臂,拾起那兩條魚,將它們重新扔回魚缸。
方媛媛將頭上的飾物解開,一頭烏黑的頭髮披散開來。她只穿了一件黑色的緊身內衣,鏤空的蕾絲花邊令誘人的身體若隱若現。
“方媛媛,你要做什麼?”穆蕭喊起來。他掙扎了幾下,但因爲被繩子捆得太結實,掙扎根本沒有作用。
方媛媛似乎沒有聽到穆蕭的話,甚至沒有朝穆蕭再看一眼。她閉上眼,似乎在享受一場美妙的洗浴。那些魚還沒有安靜下來,在她的周身游來游去,似乎對侵佔它們寬敞居所的這個龐然大物感到恐慌。
方媛媛的臉上還化着彩妝,她閉上眼睛的時候,那水上的一張臉很美。她的雙手在空中揮動着,似乎還穿着水衣。她開始唱起來:
春歸恁寒悄,都來幾日意懶心喬,竟妝成薰獨坐無聊。逍遙,怎劃盡助愁芳草,甚法兒點活心苗!真情強笑爲誰嬌?淚花兒打迸著夢魂飄……
方媛媛的聲音很低,這段唱近似嗚咽。如果換一個環境,穆蕭一定會被這段唱所打動。可是此情此境,穆蕭只覺得毛骨悚然。他相信方媛媛的神智已經瀕臨崩潰了。這個夜晚怎麼會如此漫長?此刻,他心急如焚。蘇紫、畫笛,這兩個名字不停地閃爍在腦海裡。他不能再任方媛媛這樣胡鬧了。他要騙方媛媛出來把自己身上的繩索解開!
方媛媛又開始唱起來:
病迷廝。爲甚輕憔悴?打不破愁魂跡。夢初回,燕尾翻風,亂颯起湘簾翠。春去偌多時,春去偌多時,花容只顧衰。井梧聲刮的我心兒碎……
這幾句尚未唱完,穆蕭打定主意,竟也開口唱道:
問丹青何處嬌娥,片月影光生誼末?似恁般一個人兒,早見了百花低躲。總天然意態難模,誰近得把春雲淡破?
這是《牡丹亭》裡《玩真》的唱段。是柳夢梅拾到杜麗娘的自畫像後對着畫中的美人遐想時唱的。穆蕭壓抑着胸中的紛亂,只靜心唱着這一曲。他唱的時候,心裡想的是那幅畫,被方媛媛淹入水中的那幅畫,他想着畫中女子美妙的身姿和容貌。
方媛媛聽到穆蕭的唱腔,驚愕地向他看來。四目相對,穆蕭那一雙清澈的眼睛令方媛媛心中一顫。
方媛媛似乎這才發現自己竟然浸在冰涼的魚缸裡。她驚得猛然站起身子,跳出魚缸。窗子開着,秋風吹進來,方媛媛冷得直打哆嗦。
穆蕭見方媛媛如此,便停住不唱了,說:“媛媛,咱們一個缸裡唱一個缸外唱,多不自在,快快將我的繩子解開。”
方媛媛受寵若驚地點點頭,溼漉漉的胳膊伸過來。她的手指剛觸到穆蕭的身上,卻感覺窗外有個人影一閃。
她驚得連忙將手縮回,那一刻似乎也明白了穆蕭是她的敵人,剛纔自己差點兒犯了大錯把他解開。她這樣想着,已經跳到了窗邊。星光下,只見一個身穿白袍的人鑽進了遠處的樹林。
她回頭看了一眼穆蕭,那一刻她的神智完全恢復了,她隨手抓起一件衣服披在身上,就衝出了木屋。
穆蕭不知道方媛媛看到了什麼。他低下頭,開始用牙齒咬自己胸前的麻繩。剛咬了兩下,牙正被硌得生疼,才被方媛媛關上的木門忽然又被人推開了。
穆蕭一驚,以爲方媛媛這麼快又回來了。卻不想一擡頭,看見闖進來的那個人竟然是段千文!
他一見段千文,眼睛都紅了,狂叫道:“姓段的,你把畫笛怎麼樣了?”
段千文看着綁在牀上獵物似的穆蕭,哈哈一笑:“你自己都性命難保了,還顧得了她?”
蕭穆橫下一條心說:“我縱然是死,也要死得明白。你究竟是什麼人,跟方媛媛是什麼關係,你告訴我。”
段千文古怪地笑笑:“我跟方媛媛,一條繩上的螞蚱也不是。我是來救你的。”
蕭穆一呆,繼而說道:“你既然來救我,還不快點把繩子給我解開?”
段千文嘲弄地說:“別心急嘛。”他邊說邊走到魚缸前,將那幅油畫撈出來。
“嘖嘖,我的心血之作怎麼被糟蹋成了這個樣子?可惜可惜。”
他隨手一扔,畫掉在地上他也不去理會,走到魚缸邊,手不知什麼時候變戲法似的拿出了一包魚食。
“你看,這些寶貝,再不喂,就都要餓死了。”他邊說邊將魚食撒入水中。
那些紫蝶尾龍睛像是真的餓壞了,爭先恐後地搶吞魚食。
段千文從水中撈出那件白色的戲服,擰乾,掛在衣架上。
然後又看了看那些魚,自言自語道:“看,你們的主人多疼你們,讓我來給你們送夜宵……”
“你說什麼?是畫笛讓你來餵魚的?”段千文沒說完,穆蕭就打斷了他。
段千文看了一眼穆蕭,剛要說什麼,忽然瞥見窗外一個人影一閃。
他看清楚了,是方媛媛。
他不再說什麼,一轉身就逃了出去。
穆蕭本想喊住他,但嘴張了張,沒發出聲音。
不一會兒,方媛媛回來了。她一進門,看到那幅畫被扔出了魚缸,又看到那件戲裝掛在衣架上,再看穆蕭還是被捆在牀,。她不由臉色一變:“剛纔是誰來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