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有過一段非常快樂的童年時光。
那時候我在苗寨裡,因爲那一年全村只有我自己出生,不對,應該說只有我在因爲祭司之戰引起的蠱毒和詛咒的雙重壓迫下順利活了下來,所以寨子裡那幾年也因爲這件事情很多女子過了三四年纔敢生孩子,所以在我三四歲剛剛記事的時候,也是最受村子裡所有人寵愛的時候。
那時我並不懂蠱,卻也會一些小蠱術,純粹鬧着玩一樣。因爲是爸媽的心頭肉,所以也看的緊,難免有時候就會受到約束,可我的天性是非常喜歡自由的,於是常常趁父母不注意跑到一些所謂的“禁區”玩,也就是在那時候,發生了一些即便是過了這麼多年也都讓我難忘的故事。
那天是阿催(即阿伯)出任新祭司即巫蠱老司的日子,一清早,我就被打扮的從裡到外煥然一新像是布娃娃的似的被阿媽穿戴的整整齊齊,阿媽說,我要去祭壇,我們苗寨的規矩,新上任的祭司一定要舉行很隆重的祭拜儀式,而他的身邊,必定也要有童男童女,而我,則最合適不過了。和我一起去的小男孩比我大兩三歲,我叫他阿土。
在路上,阿咪(即阿媽)一路抱着我走向祭臺一路叮囑我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那天的阿媽現在回想起來叮叮噹噹的穿了好多,由此看見大人們對這件事情是極爲重視的,我們是苗人中最純正的苗人,這個奠基傳統直到現在依舊是如此,可是,我終究只是個小孩子,三分鐘熱度,難能聽進去那麼多呢?
後來,我終於找機會從阿咪懷裡掙脫開,站到了地上,適逢附近的“苗婆娘”(對擅長蠱術的苗寨女子的俗稱)正要找阿咪有事,我手拿着阿約(即叔叔)送給我的掛在脖子上的小鈴鐺,叮叮噹噹的搖着,和一旁同樣終於擺脫大人糾纏的阿土玩的不亦樂乎。阿土是男孩子,玩起來每天沒地,我年齡小,只知道跟着他到處跑,就這麼一路跑一路走,漸漸脫離了大人們混亂的視線,跑到了村口,說到村口,我還是很熟悉的,但是我的天地,也就僅限於此了,至於村子外的世界是什麼樣子,那是我十五歲之後才知道的事,可是,我其實很想往村外去看一看,每次看到從村外回來的哥哥姐姐們都帶來了很多漂亮好玩的東西,有很多我甚至於見都沒見過,這對於凡事都好奇喜歡研究的我來說可以說是致命的誘惑了。
此時,我站在村口,搖着小鈴鐺,看着一屁股坐到地上的阿土,他顯然也是跑累了。
“安心,你別再搖那個鈴鐺了,再搖讓大人們聽見了,我們就不能這麼玩了。”
阿土看着我,不滿的說,我忙把小鈴鐺捂了起來,也是,今天是個特別的大日子,村民們現在基本上都去祭壇那裡了,經過村口的很少。大人們的事情,小孩子還是不想參與啊,難得能自己和小夥伴一起跑到這個村口,往常阿咪總不讓,怕我丟了。
“阿土,村子外面有很多好玩的東西呢,你去過外面嗎?”我好奇的問阿土,
“沒去過,阿爸說再大一點會帶我去,到我長大了我哪裡都能去,村子外面算什麼,那邊的林子我也能進!”阿土撅着小嘴,驕傲的站了起來。
“瞎說,吹牛,我不信!”我撇撇嘴,他說的那個林子,就是連村民若是沒有得到老司的同意都禁止進入的禁區,裡面據說有很多險惡的東西,擅自闖入整個寨子都會有危險。
“我沒有瞎說,我長大了肯定能進去,那裡面還有寶貝呢!”
“真的?你見過?”一提
到寶貝,我來興趣了,
“我沒見過,不過聽鄰居阿妮(即阿姨)說,那裡面有寶貝,是了不起的大寶貝!但是小孩子不能碰,只能長大了才行。”阿土神秘的看着我。
我半信半疑的望着阿土,他的小眼睛裡閃爍着興奮的光芒,像是在告訴我對於那片禁區裡的寶貝他將來肯定會志在必得一般,忽然,我手中的鈴鐺自己響了起來,叮叮的聲音在寂靜的村口顯得格外清晰。
我忙去捂住它——奇怪,我沒有動,怎麼會自己響了呢?正這麼想着,周圍忽然霧漸漸的變得濃重起來,遠遠的,一個身影離村口越來越近了,我和阿土呆呆的望着漸近的人影——是一個老婆婆,她佝僂着身子,穿着當地的一身藍色衣服,光腳穿着一雙布鞋,在這個略感清冷的深秋實在是感覺有些單薄,她走到我們面前,停住了,笑眯眯的看着我們,很是和藹可親。
“卜果(即老奶奶),你也是要參加祭祀的嗎?”我看看老婆婆,又看看阿土,心裡也不禁泛起一陣心虛——她看到我們還在這裡玩,會不會罵我們啊。
“嘻嘻,我聽到你這個鈴鐺聲,我就過來了,得苟(對年幼者的稱呼),你的鈴鐺真好看。”
“是呀,這是阿約送給我的!”我興奮的搖了搖手中的鈴鐺,這隻銀色的小鈴鐺,周邊鑲着一圈天藍色的瑪瑙,非常的漂亮和精緻,聽阿爸說,有這個東西,能夠防一些人給我下蠱,還能便於找到我,我也很喜歡這個鈴鐺。
“得苟,給我看看好嗎?”老婆婆向我伸出了手,
“不行的,阿咪說不能給任何人的,只能我自己拿着。”我說着把鈴鐺捂住,放到胸前的小兜兜裡,
“嘻嘻,你這個鈴鐺,不如我的好看哦.....”老婆婆說着,像變戲法一樣,手中忽然多出了一個和我的差不多大的鈴鐺,同樣是銀色的,可是它的周圍鑲着五顏六色的寶石,相比之下,我的單調了許多。
“哇,好漂亮!”阿土一下子跳到我前面,跑到老婆婆跟前,伸手把那個鈴鐺拿了起來,輕輕的搖了搖,清脆動聽的鈴聲立刻在四周蔓延開來,聲音像是清澈的山泉一般,一瞬間讓我們感覺神清氣爽,彷彿剛剛的疲憊瞬間消失了一般,接下來就彷彿是在雲彩上游走一樣,渾身軟綿綿的,說不出的輕鬆與舒服。
“卜果,你的鈴鐺真好!”阿土把鈴鐺舉了起來,陽光透過薄霧照在銀鈴上,散發出斑斕的色彩,讓我們沉醉不已。
“這個也不算什麼,我家還有更好的......”阿婆笑眯眯的望着我們,我們一聽,四隻小眼睛集體放光——真的?
“嗯......我呀,就喜歡聽話懂事的小孩子,我的鈴鐺,也只送給好孩子,嘻嘻......”老婆婆用舌頭舔舔乾癟的嘴脣,蒼白的頭髮被晨風吹動,似乎也在和這鈴聲一唱一和。
“卜果,你家在哪裡?我怎麼沒見過你?”阿土顯然是對於手中的鈴鐺愛不釋手了,但是婆婆家裡的鈴鐺對他更是極大的誘惑。
“呶,前面。”老婆婆指指村口往西的方向,哪裡鮮有人跡,老婆婆怎麼會住在那個偏遠的地方呢?而且,那個方向,不就是禁區所在的地方嗎?
“卜果,我阿爸說不讓我去那裡,那邊我從來都沒走過。”
阿土望望我,我也點點頭。
“嘻嘻,因爲你們沒去過,所以
沒見過我呀,大人們不讓你們去,是因爲你們是小孩子呀。”老婆婆不緊不慢的依舊笑嘻嘻的說。
“也是......我長大了就可以去了,聽大人說裡面有寶貝!”阿土驕傲的望着我們,好像他下一秒就可以成年了一般。
“你們自己去,大人們肯定不放心,但是現在有卜果在,你們就能去啦。”
“呀!”我和阿土互相看看彼此,內心興奮不已,原來那個地方只要有大人陪同就可以去的啊,以前怎麼從來都不知道呢?
“卜果,帶我們去吧,我要去看寶貝,對了,寶貝是不是鈴鐺?”阿土興奮的叫了起來。
“不只是鈴鐺,還有更好玩更好看的東西,你們見都沒見過呢,呵呵......”老婆婆望着興奮的我們,笑眯眯的說,
“那我們走,不過不要和我阿爸阿咪說好嗎,要不然肯定會捱罵的。”阿土做了個“噓”的手勢,老婆婆沒再說話,只是笑着點點頭,很是和祥,即使是在清冷的薄霧中也很溫暖的感覺。
我看着老婆婆牽起阿土的小手,然後捏了捏,往村外走去,
“爲什麼往村外走?阿爸阿咪知道了會不會罵我啊。”我心想,遲疑了下來,
“來,卜果要先去集市買點東西,然後我們再回村西,好不好?”
“呀,還能去集市上嗎?那裡有好多好玩的,走呀安心!”
阿土愈加興奮了,小臉開心的通紅,回過頭來蹦着跳着一個勁的攛掇我,我望望阿土,再看看手中的小鈴鐺,想想剛剛阿婆的鈴鐺——她的鈴鐺真好看,雖然不能隨便要別人的東西,看看總可以吧,可是,鈴鐺不知道爲什麼“叮叮”的總是響個不停,即使周圍沒有風,我也沒有搖,我只能用兩隻小手拼命的捂住,邁着小步子跟在他們後面,向着村外走去,但是不知道爲什麼,他們兩個人似乎是越走越快,而且根本不回頭看我,而我本身年齡又小體力有限,即使拼命的叫喊着阿土的名字,阿土卻依舊是緊緊的抓着婆婆的手,像是根本沒有聽到我的聲音一樣,四周的霧氣似乎更濃了,而我,是被他們越落越遠了,漸漸的,跟丟了,我鬆開捂着鈴鐺的小手,擦着額頭的汗,看看四周空無人煙的一切不由得害怕的哭了起來,而伴着我的哭聲,小鈴鐺的聲音似乎也響的更厲害了......
當家里人終於找到我的時候,其實我離村口並不遠,但是確實是在距離呢禁區很近的地方,阿爸他們是循着鈴聲找來的,那個遇到危險就會響個不停的召喚我家人的鈴鐺,真的是救了我一命,同來的還有阿土的父母,可是,從他們痛苦的哭聲中,年幼懵懂的我,也明白了阿土,是再也回不來了,我見到的那個老婆婆,就是專門給小孩子下蠱,然後將其誘騙走的拍花婆婆。
我至今都忘不掉阿土在被老婆婆牽住手的那一瞬間回頭看我的模樣,他的臉上紅光滿面,眼睛裡神采飛揚,透出的興奮無比的光。不知道當他離我越來越遠的時候,臉上又是什麼表情呢?他是否知道自己的命運了呢?他又會是什麼樣的命運呢?我是永遠都不知道了。現在回想起來,無論是誰,你我小的時候,父母也肯定都曾呵斥或者囑咐我們不要跑太遠,現在想想真的是很有道理的,我們能這麼平安的走過童年也不容易。大人們這麼做也不是說怕我們一定會遇到拍花的,而是,真的怕永遠見不到我們罷了。沒錯,就像現在,一直到現在,阿土,我再也沒見過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