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茂海擔心的張姓人沒有來,而颱風卻來了。梅令村李族加緊訓練青壯,隨時等着張姓人捲土重來,也不想等來的不是張姓人、不是惡鬥,而是颱風。
端午節剛過,許多人家的糉子還沒吃完——不是包的太多,而是捨不得吃,那年代,梅令村人主要的吃食還是稀飯——粥,木薯粥、蕃薯粥、青菜粥、野菜粥、能吃上稍稠的白米粥已不錯了,恆才公這多錢,家裡大米大糧,出墟入市,也在袋裡裝一個芋頭,餓了就咬幾口,那時代,知慳識儉最是持家根本,有好的東西要慢慢地吃,那些肉啊酒啊!能留着則留着,若非萬不得已,就要等到逢年過節或有客人來時才吃——那些應端午節而包的糉子,對許多人家來說也是花了血本才能包成的,豈能一頓吃完?就埋在火灰裡,早朝午晚伴着稀粥稀飯慢慢地吃。
這日傍晚,起風了,初時還不算大,誰也沒有在意,永柏也到祠堂操練去了,後來風是越吹越大,祠堂背的那棵榕樹,有鳥窩被吹下來了,樹祥公發覺天色不對,天空黑沉沉的,象要下雨,就讓大夥兒結束操練、提前回家,然而樹祥公也想不到風雨會來得這大。
永柏回到家裡,也安心的去睡。
不想睡到半夜,風更是大的可怕,一陣一陣的,雨也下了,風夾着雨聲,“呼呼”地 叫,聲音象魔鬼在嚎哭,象獅子在怒吼,而雨藉着風力,傾盆地落下來,”嘩嘩“地響,象是銀河缺堤,又象是天軍萬馬奔過一樣,鋪天蓋地都是風聲雨聲。雷聲也響了,轟轟的雷聲,振耳欲聾的,好象在爲風雨擂鼓助威,屋頂上有瓦開始動了,雨水也開始滴流下來,永柏被風雨雷聲驚酲,感覺有雨水滴落在牀帳頂上,就趕忙起牀,點着燈照看。
果然有水從他的牀上瓦隙間滴流下來,而且房裡還有幾處漏水,永柏就舉着行出廳屋,想看看拿什麼東西來戳瓦。
這時茂海兩公婆也出來了,茂海婆舉着盞燈,四處地照,這才發覺,廳裡房裡是到處滴水。
“還不找樣東西來戳戳瓦。”茂海婆對茂海說,她有些不滿丈夫對屋瓦漏水只是望看。
“四處漏水戳得哪處?”茂海着急地說,正說着,就有水落在他的頭上,他又趕忙閃過一步。
永柏從屋角拿過高掃,倒過來用掃杆要去戳頂漏水的瓦。
那是一把綁着一根竹杆的掃帚,是用來打帚瓦下牆上的蛛網灰塵用的,竹杆能夠着屋瓦。
茂海婆拿過永柏手上的燈,舉着兩燈幫着永柏照瓦。
永柏的掃杆正要戳着漏水的瓦底,突然一陣風過,廳屋後右角的屋瓦“啦”的一聲掀出一個洞來,接着風和雨水就從洞口灌下來了,茂海婆手上的燈就先後熄滅了,屋裡頓時黑乎乎的,只看到屋頂上的洞光越來越大,風象揮動着掃帚,在上面掃着屋頂的瓦,有瓦片飛出去了,有瓦片掉下來,“噼啪”地碎,風從洞口呼嘯着吹入,雨從洞口滾珠下來,風更叫的淒厲,雨也更下的恐怖。
永柏趕忙棄了帚把,用身體護住母親,幸而瓦洞開得遠,人沒有被瓦片砸着,看洞口是越開越大,永柏就將母親拉到廳後左角,讓母親蹲下 ,又拖過廳屋中宮的檯盤,把檯盤擋在母親頭上, 又回頭喊了聲“爸。”
“在這。”茂海應着。
這時一陣電光亮起,永柏看到父親用雙手抱着頭,正綣縮在廳屋前左角里。
“快過來。”永柏喊。
茂海就趕緊過來,也鑽進了臺底。
永柏又過到房門口,看到房裡屋頂上的瓦片也有被吹飛了,露出了亮光,雨水潑淋下來,永柏也顧不得了許多,摸黑拆了扇門,撐過來又把門扇蓋在臺盤面上。
“快進來!”茂海婆喊永柏。
永柏就貓腰進了檯盤底下,父親是靠着靠房的牆坐着,就坐在臺盤腳的橫木條上,母親是靠着廳屋中宮的牆坐着,也是坐着臺腳的橫木條,都綣着身子縮着脖,永柏感覺母親是往牆角里靠,爲他騰出位子,他就挨着母親坐下,檯盤太低,他也只好把身子倦縮起來。
“沒傷着吧?”茂海婆慌忙地問永柏。
“沒。”永柏說。
永柏也不知自己是否被瓦片砸中過,他此時擔心的是這間屋會不會塌了,但想着這兒是最安全的地方,房屋要塌也不會先塌這兒,再者還有檯盤擋着,檯盤是一張八仙桌,是請村中最出名的朩匠樹亨四公精心鑿制的,四條臺腳加粗加大,臺腳連帶檯面,堅固硬朗,檯盤面又加上門扇,房屋真塌下來,也能擋着,而且外面風大雨大,天黑地默,也不知能跑去哪,他就只能安心坐着。
風沒有半點停下的跡象,雨也沒有半點要小下來的意思。風雨肆虐着這個世界,彷彿在告訴人們:不把這個世界推毀,我們是不會停下來的.
屋裡開始藏水,而且水越來越深。
電閃更亮了,雷聲也更近了,變得焦脆。電就象在屋頂面上閃,而雷就象在屋頂面上翻滾着、炸開着,響得人頭皮發緊。天象要崩蹋下來一樣。更多的瓦從屋頂掉下來,就碎在永柏頭頂上的門扇上,碎在永柏的身邊、腳邊。電光閃爍中,永柏看到母親臉上的恐懼,他就用手去攙住母親的肩,讓母親的頭靠在自己的胸前,他努力地要讓母親得到更多更大的安慰。
偶爾好象聽到外面有樹木被風吹斷的聲音,也好象聽到有房屋倒蹋的聲音, 永柏就把母親擁得更緊了。
“這大的風,不知要吹倒幾多間屋?“茂海突然地說,聲音因害怕而戰抖着。
永柏就突然擔心起秀英姑來,這間屋是前年才蓋的,算是新屋,此時也被風吹雨打成這樣,秀英姑的家是舊屋老房,這大的風雨,能否抵擋得住?”秀英現在是怎麼呢?“他滿腦子就是這個問題。
也不知過了多久,風終於慢慢地小了,雨也終於慢慢地小了,屋頂上的瓦不再動了,突然就聽到有人喊“救人”的聲音。 шωш¤tt kan¤C 〇
“真真有屋倒了。”茂海說。
“還不快去救人?”茂海婆着急地說。
永柏趕緊就出了臺底,過去打開廳屋的門。
茂海也趕忙出來了,接着茂海婆也出來了。
永柏打開了門,第一個出了屋,茂海也出來了,茂海婆從牆上摸下蓑衣,也跟着出來,關上門,急急去追上永柏和茂海,一面將披蓑衣披上身上。
外面漆黑一片,風還在吹着,雨還在下着,永柏走在前面,踩着路上的水,帶着父親和父親朝喊“救人”的地方去。
不想又有地方喊起“救人”來,村裡就開始嘈雜起來,四處都有喊“救人”的聲音。
出到仁吉地塘,見到樹祥公披着蓑衣,一手提着一盞馬燈從竹山頂下來。
“是茂海你們嗎?”樹祥公喊。
“是。”茂海答。
“快!”樹祥公又喊,“去我屋多提兩盞馬燈,永柏拿鎖匙去祠堂,路上叫些人,所有的燈去拿出來,記得加滿火油。”
李族經常要組織青壯後生夜間在祠堂習武,民團夜間也時常夜間在‘李氏祠堂’操練,而且李族人毎年要在祠堂舉行春秋二祭,倉庫裡有大把的馬燈,村人平時間有紅白喜事,如有需要,也到袔堂去借。
這時,也有多人出來了,有人是披着蓑衣,有人沒有,有人是將一些什麼包的布的披在身上,沒有蓑衣的,身上都被雨水淋溼了。
茂海就去樹祥公屋提燈,永柏從樹祥公手中拿過鎖匙,樹樣公又將一盞行讓與永柏,兩、三個人就跟着永柏去祠堂。
一路上“嘩嘩”流着水,永柏在前面急急地走着,沿路又見些人,又有人跟去柌堂提燈。
“這大的風,一定是正中風頭。”有人肯定地說。
“廣東下面,更是可想而知了。”有人驚歎說。
“風應該是從湛江過來的,南江那邊就更不得了。”有人猜測說。
永柏一言不發,只在前面趕着。
到了‘李氏祠堂’,叫開了門。原來守祠堂的在裡面也被風和雨嚇傻了,鑽進了牀底,待確認風雨稍定,已吹打不落屋上的瓦了,又聽到村裡有人喊“救命”了,知道確實有人敢出來了,這纔敢爬出牀底,地上、桌上、椅上、牀上滿是亂瓦,哪裡還能摸得洋火點燈?而且就算摸着得到,也是溼了,也擦不着,一樣沒用,估計村裡一定是遭了重創,必然有人過來祠堂,二人就出到大門廊裡揀地方坐等,聽到永柏他們叫門,趕忙就把門打開。
袔堂正在村邊,無遮無攔,屋瓦更是被吹得零落。
大夥兒隨永柏入倉庫取了燈,邊加油邊將燈往外送,有人將燈提落戴屋,有人將燈提上樑屋,這期間,又有人來祠堂要燈,催促加燈油的快手,加燈油的火了,回敬了兩句,險些要吵起來,幸得旁人勸住。
永柏和幾個人提燈上竹山頂,永柱連燈油也拎帶上了,沿路又有人叫燈的,永柏又讓人送去。
雨還在下,風還在吹,一般人家的煤油燈起不到作用,煤油燈見風即熄、遇雨即滅,就算不熄不滅,豆大的燈火,一般情況在屋內照照東西可以,但在這種黑咕隆咚場合救命救性,不要說黑燈瞎火,就是看不淸楚,也不敢冒然下手,誰不怕又會有什麼意外發生?所以大家在黑暗中就聽着廢墟里有人呻呤,有小孩子哭, 但誰也不敢隨便亂搬條木磚塊,只能幹着着急,馬燈來了,扭大了火,看得真切了,大家就忙着救人。
永柏上到仁吉地塘,樹生公、茂偉公都出來了,和樹祥公一道指揮救人,“什麼都是假,首先是爲了救人。”茂偉公說。
樹祥公讓永柏趕快提燈去樹亨十四婆家,永柏趕忙去了。
樹亨十四婆的房倒了,十二婆被壓在木條下,永柏提燈到來,幫着搬開了木條,將十四婆擡了出來。
四處都有人喊”救人“的聲音 ,有人被倒下的房屋壓到了,被蹋落的梁木壓着了,人們就四處趕去救人,永柏幫着將十四婆擡了出來,又和大夥兒一道趕往別處。
好不容易,天終於亮了,梅令村人這纔看到,梅令村是一片狼藉,有樹被連根撥起的,有樹幹被攔腰折斷的,斷枝殘葉,四處都是。大路上到處是碎瓦殘片,在屋頂被風吹飛過來,就摔在路面上。溝裡渠裡,到處是水,有塘決堤了,水就漫了田野。
茂海的屋是前年蓋的,算是新屋,但屋頂的瓦還是被風吹雨打得所剩無幾,那些舊屋、老屋、破屋、爛屋,就更可想而知了,有倒了的、有塌了的、有斷牆的、有崩角的,慘不忍暏。
四處都有人喊”救人“的聲音 ,有人被倒下的房屋壓到了,被蹋落的梁木壓着了,人們就四處趕去救人,永柏也隨着大夥兒四處忙去救人。
各姓都有被砸死的人,梅令村是哭聲一片。人們議論着沒見過這大的風,這大的雨。
永柏心掛着秀英姑家裡的狀況,但又不敢下到張屋裡看,只能在水渠面上奔忙,風停了、雨也停了,但還有人還沒救出來。
天亮不久,**來人了,號召村民自救。
沒有人埋怨**,畢竟現在是什麼時候,正值國難當頭,**一門心思是撲在抗日上,哪能樣樣顧及?
中午,永柏終於見到永敏,又見到定慶、元斌,聽定慶和元斌說見到雄業了,聽雄業說張屋雖地勢偏低,風從東面來,有竹山頂壋着,但張屋多是老屋舊屋,所以倒塌的也多,損失也大。
永柏要問些什麼,但終於沒有問出來。
元斌明白着永柏的心思,就說:“雄業還說見到秀英了,見到秀英在屋後背同她老豆一道在疏水行。”
元斌的話給了永柏一些安慰,既然秀英姑同老豆在疏水行,說明秀英姑人平安,家裡也平安 。
然而永柏沒有親眼見劇秀英姑沒事,他心裡還是牽掛掛的。
事實上,元斌並沒有騙永柏,雄業果真同元斌這麼說過,說見到過秀英姑,秀英姑也果真沒事,此時還在隨着父親雄盛守着屋後背的水行。
村西口的石橋橋洞被水完全堵住了,水在溝渠裡滾滾地流着, 有木枝垃圾從上游被水衝來,被橋卡住,上游的水漫過溝面,流下張屋,張屋人一邊在村西口打撈木枝垃圾,一邊加緊淸理屋前屋後排水溝,免得被水淌着地腳。
地腳淌着了,泥磚壞了,屋牆就會從頭到腳倒塌下來了。
和水渠面上人家一樣,張屋也是被風吹雨打得滿目悽然,那些糞屋茅舍草房所剩無幾,正屋也有倒下來的,永柏和秀英姑約會的那個土丘,一棵苦葉樹被吹折了一大臂,好象一個人失去了一條臂膊。
張屋門前對出的田垌,是一片白茫茫的水,水沒過路基、沒過田基、沒過塘基,整片田垌,就象一個大大的湖泊,只能見到一些長得高的莊稼,但也多是倒下了,盪漾在水面上。
張屋人已將被壓被埋的人救出,現在主要是排洪。
秀英姑同父親雄盛在屋後背守着流水道,有木枝草碎垃圾隨水推來, 就趕忙撈起,以免阻塞水路。
昨天晚上,屋漏水了,她正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母親過來了,將她摟入桌子底下,她和母親在桌子底下擔驚和受怕着,雨小些時候,父親把榮志送來就出去救人,她和母親摟着榮志仍然不敢從桌底出來,就這樣過了一夜,今早出來,見許多屋瓦都被吹了,有些比自己家還被吹的瓦多,還塌有屋,自己家的廚房也蹦了一角,她才知道昨夜的風到底有多大,她暗暗慶幸自己的房沒有倒下來,若倒下來,那桌子根本就不起作用。
從母親口中得知,昨夜父親和弟弟是躲在廳屋檯盤底下,母親本來是要把她叫出來,一家人在廳屋檯盤底下藏,父親說死不能讓一家人死在一堆,屋塌下來,好彩還有人活下來,就讓母親過到她房間,和她躲在她房間的桌子底下。母親這麼說,她就更是害怕,現在她的心還有着餘悸。
這時水流推過來一堆禾草,秀英姑就用鋤頭去勾那堆禾草,不想禾草當中竟現出一隻死鼠出來,看樣子那鼠已死了多日,身上已脫毛了,還發着臭,她突然感到噁心,有種要嘔吐的感覺,她就把瞼轉過去,嘔了兩下,卻嘔不出來,只感到有一口黃膽水從肚裡翻上來,到喉頭又掉下去了,她詛咒着那隻死鼠,突然她害怕起來,她就趕忙跑回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