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農曆八月十三,後日就中秋節了,日本兵來了。
“就中秋了,也不讓人好好過節,”梅令村人說,“真值得日他孃的鉢【鉢:方言,白話與‘本’字諧音,指女人那東西。梅令村人說‘只鉢兒’,就是罵女孩子的話。】的。”
罵歸罵 ,日本兵還是來了。
由翻譯帶着,日本兵有一個班的人荷槍實彈從上土村順着水溝面上來,到梅令村門樓前,日本兵並沒有立即入村,而是在村口觀察許久,又派兵入村前門樓、炮樓察看一番,見沒有人,再用迫擊炮朝竹山頂打了兩炮,也不覺有什麼動靜,這才入村。
原來日本兵昨半夜佔領了飛機場,此時是入村搶糧、找吃、抓人來了。日本兵分頭挨家挨戶地搜,但因爲樹祥公、茂偉公等人高曕遠矚,梅令村人早有準備,所以梅令村損失不多,日本兵也所得不多。
時梅令村還有人在村。一些老人看淡了人生,也就不怕日本兵來,也就在家守屋,李姓超榕公年已八十有多,他無所謂地說:“日本兵來,要老命有一條,他中意就拿走。”日僞軍來了,超榕在門前的石蹲坐着。翻譯上前問超榕公找吃的,超榕公一言不發,問多幾句,一個日本兵火了,朝超榕公打了兩個**。超榕公倒在地上,當晚就過世了。
永波婆剛產下孩子,生着黃疸,雙腳浮腫,不能行走,因而就只好待在家裡。日本兵來了,永波婆急中生智,用孩子的屎抺在臉上、牀上、席上、被上、帳上。日本兵破門而入,看永波婆躺在牀上,雙臉黃腫,奄奄一息,而且臭不可嗅,以爲永波婆是得啥大病,捂着鼻趕忙就出去了。
永讓母親病重,在家服事母親。日本兵來了,永讓將母親背入草房,用稻草將母親蓋住,就往竹山頂上跑。日本兵在後面追,開了兩槍,幸沒打中。永讓跑上到竹山頂,見老榕樹底下有一畚牛屎,情勢危急,順手拖過那畚牛屎倒在榕樹洞前,然後鑽入洞中,日本兵追來,看了看洞口,見有牛屎,就沒有低頭往洞裡看,朝洞裡胡亂放了一槍就追過去了。日本兵的子彈打在永讓腳底下,永讓因此撿回條命。
日本兵捜到村背塘,村背塘塘基上種有芭蕉,日本兵得了一掛半生不熟蕉子,就在塘基上搶着吃。時戴姓定嘉婆就抱着孩子躲在塘面的村背嶺腳下的一個渠窩裡伏着——定嘉婆母親病重,定嘉婆回家看了母親一眼,急急回來,正遇着日本兵入村,定嘉婆抱着孩子就跑,順青石板路一路跑上,想要經竹山頂到瓦窯坪入山,不想那那幾個日本兵也順着青石板路一路而上,日本兵是沒有見到定嘉婆,但定嘉婆跑到村背嶺,見日本兵出了竹山頂,正從竹山頂上下來,再跑就會被日本兵見了,定嘉婆就不敢跑了,也跑不動了,就跳下渠窩伏着,日本兵落到村背塘,就在塘面上摘蕉來吃,定嘉婆伏了一陣,孩子要哭,定嘉婆就用手死勁地捂着孩子的嘴,不讓孩子哭出聲來。等到日本兵吃了芭蕉走後,孩子已經不行了。從此,定嘉婆瘋了,成了瘋人一個。
樑屋的瀚輝婆,放心不下埋在菜畲的那半缸谷,還沒入山,日本兵來了,這才急忙地跑,跑落到辦衝垌,兩個日本兵正上到樑屋嶺頂,見瀚輝婆正向山裡跑去,一個日本兵就朝瀚輝婆放了一槍,瀚輝婆伏倒在田裡,兩個日本兵過來,見瀚輝婆的手腳還在動,又對着瀚輝婆的後腦開了一槍,然後笑着離開。
有一隊日本兵不知在哪兒得了一頭小豬,就在村肚塘里宰殺,把槍立在塘邊上的龍眼樹下。日本兵用軍刀開了豬肚子,把豬內臟扔了,又將豬劈爲兩爿,用槍刺刀挑着在火上燒烤,烤熟了搶着吃。突然有日本兵發覺少了枝槍,就嚷了起來。
原來日本兵得來的豬,是李姓永莊的。永莊見日本兵捉了自家的豬,心實在不甘,就偷偷地跟來,終於瞅準機會,從排水溝摸過去偷了日本兵的槍,退至碑記木根,被日本兵這麼一嚷,慌了,就拼命朝石道塘方向跑。時黃姓能八正好在石道塘偷人家地裡的玉米充飢,也合該能八有事,能八見永莊跑過,不淸楚什麼回事,又見永莊後面有日本兵追來,就躲在玉米地裡,以爲日本兵會追永莊過去,不想日本兵追到,不見了永莊,就在玉米地裡一捜,將能八搜了出來,日本兵也知道能八不是偷槍的人,就對能八嘰嘰喳喳幾句,可能是問能八偷槍的人往哪跑的,能八一句也聽不懂,也就不知所對所答,日本兵就把火發在能八身上,將能八仰按在地上,用鋼盔往能發的肚裡灌水,灌得能發肚圓溜溜的,日本兵又跳上能八肚面,使勁地踩,將水從能八的口鼻裡踩出來,接着又灌,能八被折磨得死去活來。日本兵折騰一番,見能八躺在地上已不能再動,以爲能八死了,而且也折騰累了,這才走了。
永莊得了把槍,交上民團,獲得族上獎勵一塊大洋另加五十斤谷。
中午,有人傳來消息,說日本兵入了“李氏祠堂”,李氏祠堂被破壞嚴重,李姓祖先及先人畫像和靈牌被亂棄亂扔,李姓人一片譁然,人人忿恨,個個激怒,紛紛要求茂偉公出擊,但被茂偉公止住了。
再午些時候,日本兵開始搜山,但十多個日本兵只在山外圍轉了一圈,並沒有真正入山來捜。翻譯拿着一個話筒,用廣州話邊走邊喊,說日本兵是好人,希望村民回家,到飛機場爲日本兵做事,不但有飯吃,而且工錢豐厚。
“漢奸。”梅令村人罵翻譯說。
茂偉公率領自衛隊已準備在和衝嶺衝口襲擊日本兵,但日本兵並沒有入來,只在村背頂背朝山裡喊。
梅令村人估得沒錯,日本兵此次進入廣西,已是強弩之未,兵員明顯不足,已顧不得和地方百姓真正較勁了,日本兵也確實不是爲了搜山而來的,日本兵也輕易不敢入山來搜,日本軍隊就要攻打桂林,所以日本兵此來的目的、最大的目的、或者說現在的首要目的就是要佔領丹竹丹竹飛機場,讓美國的飛機不能援助桂林的中國軍隊。
日本兵不入山,茂慶和茂榮就偷偷出到老鷹頂上看,見那些日本兵戴的是平蓋帽,果然是僞軍,茂慶就對茂榮說:“以爲真是狼狗,原來是菜狗。”
“菜狗有時也會咬人的。”茂榮好心地說
“我就怕我的鍋不夠大。”茂慶說着,好象還“嗤”了一下。
茂榮沒有再應搭茂慶的話,因爲他聽出了茂慶不是輕敵,而是那種豪氣。
二人看了日本兵多時,見日本兵就要走了,茂慶趕緊拉着茂榮回來,建議茂偉公追擊,茂偉公不從,茂慶公險些要和茂偉公爭吵起來,招呼一些人就要追去。
“誰不怕死,就跟我來。”茂慶公喊。
“就你不怕死,”樹祥公終於忍不住了,喝茂慶公說,“現在你是總指揮還是你五哥爲總指揮,你不服,你來做總指揮好了。”
茂慶這才靜了下來。
入夜,超榕公三個兒子,回村將超榕公背上山草草葬了。三兄弟在村中也不敢多停留些會,拖出塊爛席裹了超榕公遺體背上就走,三兄弟輪流揹負。
沒有人敢輕易回村,直到八月十七,仲秋節過後兩天,**發出安民公告,號召村民回家。
此時,**已經是僞**了。
村族老會決定村民回家,自衛隊留在山裡。
梅令村人從八月十二入山,八月十七纔開始出來,在山裡過了仲秋節。那年的中秋節,也成爲梅令村最不安心的中秋節,這多的人在山裡過中秋,是梅令村歷史以來頭一回。
承業公一家也從山裡出來了,爲抄近道,就由荒木嶺走辦衝垌田埂回家,到辦衝口,正看到秀英姑在前面走着。
雄盛兩公婆和秀英姑的弟弟榮志走在前面,榮志是歡呼躍跳的。榮志才六、七歲,在山裡,雄盛無所事事,爲他做了一把木斧和一把木刀,他喜歡得不得了,此時,他就一手拿斧一把拿刀,東一斧西一刀一路砍着路邊的草草藤藤回來,雄盛公兩公婆只能在後面緊一腳慢一腳跟着,而秀英姑在後面好象是戀戀不捨地走。
十二姐見到秀英姑,就高興地叫了一聲:“秀英妹。”
秀英姑聽到有人喊她,迴轉頭看,見是十二姐一家,就停了下來。
十二姐跑近秀英姑,問:“你們也回村了?”
“大家都回村了,”秀英姑說,“我們就回去了。”
“你真勇敢!”十二姐對秀英姑露出敬佩的神情。
“你不是也回來了?”秀英姑說,她以爲十二姐是說她敢於回村。
“我是說你敢去找永柏的事。”十二姐說。
這時,元斌和承業公、承業婆也行近了,秀英姑就撇開十二姐的話,和承業公、承業婆打了招呼, 她奇怪元斌也回來了,此時自衛隊應該是在山裡,她就看了一眼元斌。
元斌是低下頭來,從秀英姑跟前走過。
承業公、承業婆關照十二姐快些回家,也過去了。
“你當時是怎麼敢去找永柏的?”十二姐看父母走遠,就小聲而問秀英姑,而且狡狤地望着秀英姑笑。
“你說什麼啊?”秀英姑說,舉手要打十二姐,但她的臉上分明是在笑着,而且涌上一層羞澀的紅。
“別打。”十二姐笑着舉手來格。
這時又有人走近了,是張屋的明信一家,秀英姑的手也就沒有向十二姐打去。
兩人靜下來站在路邊,待明信一家人走過。
“說,你當時是怎麼敢去找永柏的?”十二姐看明信一家人走這,又側着頭笑着問秀英姑。
“姐姐別笑,”秀英姑低下頭來,“我也不知道怎的,只是擔心他,就跑去了。”
“你真大膽,”十二姐羨慕地說,“換在我,我是不敢去的。”突然她有點興奮起來 ,“以後你不用偷着去見永柏了,你就是光明正大去找永柏,也沒事兒了。”十二姐說看,卻又望落秀英姑的肚,想問什麼又沒問出來。
“三個多月了。”秀英姑明白十二姐的意思,就幽幽地說了一句。
“不要緊,永柏很快就會提親來的,沒有人敢幹涉你們了。”十二姐就連忙安慰秀英姑說。
秀英姑想問什麼,那頭承業婆喊了,喊十二姐快走,十二姐應了母親一句,就拉起秀英姑的:“走,先到我家坐坐去。”
二人拉着手並肩走着,十二姐將在石蛤背聽到的仲瑤公開導樹生公的事對秀英姑說了,說,“現在誰還敢阻攔你們,誰就遺臭萬年,哪個不怕?”
秀英姑相信十二姐的話是真的,她也聽說春祺公不讓春瑞公去幹涉她和永柏的事了,她突然覺得她要感謝許多人,甚至要感謝日本兵來。
這時秀英姑看到十二姐把手放到後背腰搔癢,就關切地問十二姐怎麼了。
“沒什麼?”十二姐輕鬆地說,也果然把手收了回來。
秀英姑也就沒有繼續在意。
回到樑屋路口,秀英姑終於沒有去十二姐家裡少坐,而是直接回家,兩人就要分路而行,卻看見福元公從樑屋出來,十二姐對福元公叫了一聲“八公”,福元公應着,眼晴卻看了一眼秀英姑,秀英姑突然不知該怎麼叫福元公,聽十二姐叫福元公爲“八公”,就帶笑地問福元公:“八表公,去哪?”。
“上竹山頂上蕩下,”福元公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