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柏沒等吃晚飯就入石蛤背了。
茂海煮的是南瓜野菜飯,飯煮得,天見天黑了,茂海端得飯出來,茂海婆也一瘸一拐地入房燃了盞燈出來了。
“你還亂行什麼?”茂海責怪老婆說,“剛纔個仔還囑咐你呢!叫你先不要亂行。”
“等會吃了,你去趟福元姑丈屋,請姑丈幫辦件事。”茂海婆並不理會老公的責怪,對茂海說。
“ 什麼事?”茂海爲老婆盛着飯,沒好氣地問,他在心裡還在抱怨着老婆亂走亂動。
“請福元姑丈幫落張屋爲你個仔和秀英做媒。”茂海婆說,就將秀英姑有了的事對茂海說了。
“這大個仔,還一點都不會想。”茂海沉默許久,終於吐出一句。
“現在你講這些有什麼用?”茂海婆說,“現在要緊是趕快爲永柏和秀英把事辦了,別害了人家。”
茂海就盛了碗飯,趕緊地吃。
但吃了飯,茂海婆又說:“算了吧!還是明天待我去吧!我怕你不會請人。”
“你只腳......?”茂海望着老婆。
“能行的。”茂海婆說。
永柏入到石蛤背,天已黑了多時,月亮象一個白玉盆從東面的山頭升起,月亮下面居然有一抹淡淡的紅。
自衛隊指揮所裡,村族老會已經開始。
煤油燈下,茂偉公表情嚴肅,他向大夥出示了那張圖紙,然後明白地說:“日本兵來時,村族老會開會,民團改名爲‘自衛隊’,意在自衛,但求自保,不首先招惹日本兵,日本兵不犯我村,自衛隊不謀求對日本兵主動出擊,現在得到這圖紙,大家決定,是將這張圖紙交與日本兵,還是要將這張圖紙保管好,將來有一日送還國軍。”
大夥人傳閱着那張圖紙,不由都倒抽了口冷氣。
那是怎樣的一張圖紙?
那是一張丹竹飛機場平面圖,上面詳細地標明着日本兵的指揮部、飛機跑道、飛機堡、兵營、軍火庫、糧庫等設施的具體位置,其中飛機跑道是用紅、藍兩色水筆描繪,一條跑道用紅、藍兩色不規則分成多段,共四條,大夥兒一眼看出,那是美國飛機轟炸丹竹飛機場不可或缺的指導圖。
梅令村雖然這多人出飛機場做工,但誰也不能知道人家飛機場的底細的。日本人精明,一件工程要分幾撥人來做,比如丹竹飛機場北面這多座飛機堡,一撥人開平地面,又換一撥人搭棚,再換一撥人修理完繕,誰能知道那座飛機堡是用來讓美國的飛機來炸的、那座飛機堡纔是真正用來藏飛機的?沒當過兵、沒打過仗、沒吃過幾夜夜粥,誰能看出個道道來?再比如這多條飛機跑道,每條都三、四多公里長,日本兵不可能條條都修得能夠讓飛機起落,一是時間緊逼、二是人力物力有限,誰能知道那條那截那段跑道纔是真正用作飛機起落的?美國飛柢要炸人家的飛機跑道,該美國的飛機能來幾架?能帶來多少**?總不能將人家整個機場都掀翻過來吧!一是你能來幾架飛機?二是你能帶來多少**?三是你有多少時間轟炸?
國軍軍官那張飛機場平面圖,就是解決這些問題的,用最少的飛機、最少的**、最短的時間進行最致命的轟炸、破壞。
所以,那張圖對於國軍、對於美國飛機、對於日本兵,都是不言而喻的重要,國軍要得到那張圖、美國人要得到那張圖,而日本人,必須要截獲那張圖。
然而,那張圖落在梅令村人手裡,就成了一個燙手山芋。必須和日本兵幹上了,必須冒全村人被日本兵淸洗的風險了。梅令村人面臨着一個歷史以來最重大的決擇。
“如果不將這張圖交給日本兵,日本兵不知道國軍有這張圖在梅令村人手裡則已,一旦日本兵知道國軍有圖在梅令村人手上,後果相信大家都明白的,梅令村有可能會走上一條萬劫不復的道路,”茂偉公又說,“ 但如果將這張圖交給日本兵,大家也應明白着一個事實,日本兵多疑,專想常人所不能想的,你將這張圖交了,還得讓日本兵相信你沒有副本?還得讓日本兵相信你梅令村沒有人看過那張圖紙?梅令村有一個人看過那張圖紙,就有可能將飛機場的秘密泄露出去,這樣,日本兵一樣要把梅令村人斬盡殺絕? 這就是叫大家入來開會的原因。”
大夥兒一陣沉默,會場一片寂靜。 那張圖對於國軍、對於美國飛機、對於日本兵都是如些重要,但落在梅令村人手裡,就成了一個燙手山芋,要交給日本兵不易,要保管住那張圖,就必須和日本兵幹上了,必須冒全村人被日本兵淸洗的風險了。梅令村人面臨着一個歷史以來最重大最複雜的決擇。
事情太重大太複雜了,誰都不敢輕易開口
“說什麼要交給日本兵?”樹生公終於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慨然地說,“日本兵不知國軍有圖紙在梅令村人手上則已,就算知道,梅令村人也一定要保管好這張圖紙,無論保管到什麼時候,一是知道國軍在什麼地方,派人給國軍送去,二是等國軍再來,把圖紙交給國軍。誰怕死可以退出一邊,或投親戚或躲入山,我們李姓人決心和日本人對抗到底,我們李姓人爲一座墳墓就能將一族人的性命搭上,現在爲了前線我們國軍這多將士,更是義不容辭。”說着,樹生公的眼腈有意無意地瞟了一眼春瑞公。
不想樹生公的眼睛這麼一瞟,已使春瑞公覺得不爽,春瑞公也霍然而起:“你李姓人不怕死,難道我張姓人就怕死了?你李姓人敢向前,難道我張姓人就落後了?你李姓人這多人都死得,難道我張姓人就這幾個人,能不死得?”春瑞公說着,眼珠子也要暴出來。
福元公趕忙將春瑞公拉住, “春瑞表不要着急、春瑞表不要着急。”福元公對春瑞公說。
“‘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戴姓榮超公氣色昂然地說,“爲了抗日大業,我們戴姓這百多人也豁上了,國軍隨便打一仗就不止死這幾個了,人家也是父母生的養的,跟日本兵打仗爲的哪般?還不是爲了國家、爲了民族?”
“對,”蒙姓平芳公響應着榮超公說,“’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我們黃姓近百人也不怕死完,死完就算。”
福元公也表示了要保管住那張圖紙。
事實上,初時大夥兒不吱聲,除了事關重關,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因爲考慮到李姓人是大姓,李姓人人多,什麼事都得由李姓牽頭,李姓人不開口,張、樑、戴、黃各姓也不好意思隨便開口,其實大夥兒的心裡是想着要爲國家出一份力、爲抗戰出一份力、要爲國軍保全住那張圖紙,但李姓人不表態,張、樑、戴、黃各姓也不便隨便表態,想着首先表態,如李姓人不同意,怕被李姓人說你推他落坑,這就不爽了。現在李姓人首先開口,要保住圖紙,話說在大夥兒的心坎裡,大夥兒就打開了話匣兒了。
大夥紛紛表態,不管付出多大代價,都要保管好那張圖紙,直至將圖紙交還國軍。
在生與義面前,梅令村人毫不犾豫地選擇了義,那是一個民族的大義,一個泱泱大國中華民族的大義。
“既然大家都決定了,”樹祥公說,“道理就不用多講,意義大家都明白了,這張圖重於我們在座每個人的命,也重於梅令村一條村人的命,我們各姓各族就要齊心合力,保管好這張圖,也算爲國家抗戰盡一份力,爲此各姓各族、各家各戶,若有遭日本兵毒手的,都不得怨。”
大夥兒表示同意,並由仲瑤公起草文書,各按血印。
文書起曰:
日寇入侵,家國淪亡,梅令村人決心以死報國,從此村上各姓各族,務必精誠團結,有怨化怨、有仇化仇,同心齊力,共赴國難,
但有損失,各按天命、不怨人事,立書爲證。
仲瑤公書畢,大夥依次按印。
樹生公、春瑞公都不滿書中“有怨化怨、有仇化仇”八妄,但大夥都按血印了,他們也就不得不按。
事實上,那八個字,是仲瑤公刻意寫上去的。
這樣就在文書上確定了梅令村張、李兩姓要拋開恨怨、共抗日寇。
蓋罷血印,再行商議,會議決定,自衛隊加強戰備,隨時準備日本兵血戰。
會議結束,夜己更深,大夥兒就在石蛤背過夜。
茂偉公讓人帶大夥前去休息,又叫住茂池。
“永柏在這兒嗎?”茂偉公問。
“天黑了纔回,現在應該睡着了。”茂池說,
“去把永柏叫來。”茂池公說。
茂池趕緊去了。
不大會兒,茂池就把永柏叫來。
原來永柏還沒有入睡,指揮所那邊兒開會,永柏更加相信自己的預感,一定會有重大事兒發生,他就越睡不着,茂池來叫,他趕緊就來了。
“來,”茂偉公示意永柏,“你來看看這張圖紙,看看有什麼問題。”
永柏過來看桌面上的那張丹竹飛機場平面圖,指揮部、兵營、飛機堡、軍火庫、糧庫、飛機跑道等等都標得清清楚楚,委實看不出什麼問題。
“沒什麼問題吧!”永柏看了一眼茂偉公,“都標得那麼詳細。”
“你看是不是少了什麼?”茂偉公醒了一句。
永柏就微俯下身低頭去細看那張圖紙,突然,他直起身來,幾乎要叫起來:“油庫......”
“對,”茂偉公說,“油庫,圖上沒有油庫,這是一張國軍還沒完成的圖紙,日本兵不惜花這大血本把國軍消滅了,說明日本兵的飛機就要來了,油庫一定是建好了的,只是國軍不知道日本兵的油庫在哪,一是國軍來不及,一是日本兵的油庫是個秘密油庫,國軍偵查不到,後者的可能性更大。”
永柏突然覺得有擔子就要落在他的肩上,他就緊張地望着茂偉公。
果然,只聽茂偉公說:“現在五伯要交給你一個任務,你找幾個人,組成一支‘特別行動隊’,你是隊長,負責查找出日本兵的油庫,爲國軍完成這張圖紙,過兩日得收割了,你們別動隊就放心在外面偵查,凡別動隊隊員,有租種有我們李族田地的,不能在家割禾,族中可減免田租,沒有租種有我們李族田地的,我們族中有糧補償。”
“保證不負五伯所望。”永柏一挺胸膛,他不是因爲茂偉公所說的減免田租或有糧補償的那些話,而是他覺得有一個神聖的任等着他去完成。
“不是五伯所望,”茂偉公糾正說,“實是國家所望、民族所望。”
永柏頓時感到體內的熱血沸騰起來。
“事關重大,”茂偉公又說,“明天你就帶人出去,儘快查出日本兵油庫,越快越好!”
永柏堅定地朝着茂偉公點了點頭,轉身要出,茂偉公又把永柏叫住。
“行動一定要小心懂慎。”茂偉公叮囑說。
永柏又望着茂偉公點點頭,這纔出去。
永柏回到營房,即叫醒永敏、定慶、雄業、元斌,五個人出到外面。
明月已經偏西,月亮下面飄着白色的雲,白雲下面有幾片黑色的雲朵,風在輕輕地吹着,松葉針兒在微微地動,針尖上積了夜霜,有水珠從針尖上滴了下來。
“‘行動隊’改名,”永柏說,“我們‘梅令村抗日行動隊’改名爲‘梅令村抗日特別行動隊’。”
大夥兒都望着永柏,本來永柏這時候叫醒大夥出來,大夥兒在心裡就想着是有事兒,現在永柏又說“行動隊”改名,大夥兒就覺得事兒必是非同小可,就都鄭重起來。
永柏就將茂偉公交付的任務向大夥兒說了,而且也說了茂偉公所說的減免田租或有糧補償的話。
“這還不易,”元斌說,“抓一個日本兵來,嚴刑拷打,就問出來了,這田租減免得值。”
元斌家是租種有李姓人的族田的,不但元斌家,永敏、定慶兩家也租種有。
“正渾話,”雄業說,雄業家原來也是租種有李姓人的族田,張、李兩姓械半後,晚糙就退了李族和恆才公的田地,改種福元公的,但他現在也顧不得理會茂偉公所說的有糧補償的問題,“這容易,國軍早查出來了,你認爲是日本兵就知道油庫所在,國軍都偵查不出來,油庫一定藏得嚴密,是一個秘密油庫,既是秘密油庫,那會個個日本兵都知道,你老豆有些事還連你也瞞着呢!是不是捉你嚴刑拷打,就能全問出你老豆的事來?”
永敏、定慶想笑,但不敢笑出來,然而一想,雄業的話確實也說的有理,秘密之事,哪能讓人人知曉?尤其是軍事秘密,就是自己人也得保密。
“油庫再秘密,必然也有途徑可尋,”永柏說,“飛機場的油,肯定是從廣東運上的,從廣東運上,陸路不便,必走水路,走水路就應該是在丹竹碼頭起油,我們就出丹竹,在碼頭守着日本兵缷船,但有發現,在日本兵後面跟着,應該就能找到油庫。”
“看人家出的主意。”永敏瞪了一眼元斌。
“又不是你出的主意,你得意什麼?”元斌回敬了永敏一眼。
於是商定,明天就出丹竹,在碼頭日夜守着,必定要守到日本兵有油船來缷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