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靈玉問:“真人集七柄神兵於荊棘門是爲了什麼呢?”
“是爲了加固天網。”
“天網?那是什麼?”
景勝美再度望向九嵩山顛,道:“十年前,無數天火落於九牧,你們還記得吧?”
“晚輩當然記得。”
“師兄說,那是因爲九牧蒼穹被打破,本來還會有更多的天火,幸虧蒼穹的裂痕被一張天網補合 。”
木瑾道:“這樣驚天動地的事怎麼世人毫不知情?”
“九牧之上,若論修爲,三賢之下,就屬師兄。我都沒能察覺,何況普通世人呢?”
“那天網是誰佈下?”
“師兄也不知道。這些年,他一直在找尋三賢,若能找到三賢,或許很多事就簡單許多了,可三賢毫無音訊。所以九牧的事也只能是他暫時一肩承擔了。”
陳靈玉、木瑾心底油然生敬佩:“真人真是片刻也不能安。”再問:“既然要加固,難道天網發生了什麼變故?”
“幾天前,天網忽然劇烈動盪,師兄集合整個荊棘門弟子的力量,才堪堪穩住。可弟子們的道力堅持不了幾天,所以他想到了以五行法劍五種互生互彰的道力,嘗試與天網外的力量作長久對抗。”
“真人何不將這件事告知九牧九城?這件事應該是整個九牧的責任。”
“我也不知道。師兄給我說的就只有這麼多,不過我看得出來,他還有很多事藏在心底。”
“真人如此慎重必然有自己的考慮,今日晚輩僥倖得知天網的事,可絕不會對任何人透露隻言片語,請前輩放心。”
“你們知道就好。”
說到這,二女猶猶豫豫一陣,終究選擇了詢問,陳靈玉問:“前輩,您……您是怎麼不受年月的侵蝕的?”姑娘家,誰不想容顏永駐?
“南海深處,有一片海域,海底有一株水桑,它百年才結一粒果實,形似珍珠,有駐顏之效。大決戰前,師兄親自取來送給我的。”
“‘滄海淚’?真人能送這麼珍貴的禮物給前輩你,顯然對你不比別人。”
“那是因爲我對他不比別人。”
“這怎麼說呢?”
“我拜師父爲師後,是師兄教我道法。他爲人善良而剛毅,溫和而又堅定,正直而又和氣,平易而又有棱角,對外人強勢而講道理,對師父誠實而又恭敬,對我寬厚而又威嚴,那時我正值情竇初開,只和他相處了幾個月後,就被他深深吸引了。”
“前輩,您不會是說真人他九種品性都具備吧?”陳靈玉忍不住插了一句。
景勝美一時有些尷尬,紅着臉道:“差不多吧。反正在我十八歲那一年,我勇敢地說出了自己的心聲。可他不以爲意的笑了笑,只是指了指自己的頭髮,花白的頭髮。我清楚的記得,那天我告訴他說,‘韶華飛逝皴流川,紅顏易老衰明鏡,過不了幾年,我們就差不多了,等那時,你還會拒絕我吧?只不過你指的不再是自己的頭髮,而是我的’ 。”
二女品味一番,陳靈玉才接着問:“那真人他怎麼說?”
“很久的沉默後,師兄堅決地點了點頭,纔對我說‘所以,你該找一個和你年齡相差無幾的人’。他的神情中,有無奈,有懊惱,有淒涼,讓我更心疼。我起身出門而去,想找師父問問,師兄到底大我多少年紀,那樣的年齡鴻溝真的不能逾越嗎?等我找到時,剛好聽了三賢對師父說的話。三賢說‘曾經我們以爲,沒有人能同時在多種道法中站在頂峰,現在看來,還得加一句話,除非他的白頭髮比別人多。’師父大大點頭,說‘我和我那弟子都是,所以勉強算得上’。”
“這樣的對話有何深意嗎?”
“年長,則足以有更多時間去修行,繼而能對多種道法舉重若輕,遊刃有餘,然而,要有更多時間去修行,不一定必須年長,還可以通過夜以繼日的努力延長自己的時間。師父是前者,而師兄是後者,他經常幾日幾夜不休息去鑽研道法,正因爲這樣的勞累思慮,他得以精通多種道法,代價是,白頭髮比別人更多。”
二女默默重複一遍:“沒有人能同時在多種道法中站在頂峰,除非他的白頭髮比別人多。”讚歎道:“真是大道至簡。”
“最後,我沒有現身,當然至今也不知道師兄大我多少。可那日後,我決心夜以繼日的苦修五行道。”
“前輩是想把自己變作一個看上去和真人年紀相差不多的人吧。”
“嗯,接下來的時間,我閉門不出,再沒有見任何人,包括我日思夜想的師兄。直到兩年後,我自己覺得鏡子中的自己與師兄年紀相差不多的時候,纔去找他。我清楚的記得那一日的情形。我推門開,師兄就站在門外,我的面前,咫尺之隔。他低着頭,這讓我清楚的看到,他的白髮真地並不比我多多少。我高興的差點手舞足蹈,這很難理解吧,一個女人竟會因爲變老高興。我高興得忘了說什麼,或許我那時的樣子也不用說什麼。所以那天,是他先開口,他問我,‘知道師父爲什麼收你爲徒嘛?’我回到‘因爲我和師兄很像’,他否定了我模棱兩可的答案,說‘不,是爲了五行道法不會失傳。比起現在,我更喜歡以前的你,無憂無慮,青春活潑,足以爲滄桑晦暗的九牧帶來色彩。’ 我聽了這句話很開心,我終於知道他是喜歡我的,儘管他的喜歡可能與喜歡每一個受苦受難的九牧人一樣,可我也開心了很久。我笑着,笑着,卻不知道什麼時候流下了淚水。我用力將他推開,然後衝出了門外,獨自踏上了南海。我要去找尋傳說中的藥材,讓他再一次喜歡我。”
“當時上古之戰還未結束,南海上妖孽作惡,危機四伏,前輩那時年紀,必不能如願。”
“我在海上飄蕩了幾個月,險些葬身南海,是落英前輩 救回了我。”
“是明賢的心上人、‘桃花繽紛見落英’的落英前輩?”
“能在南海來去自如的人九牧能有幾個?等我醒來,已在重山上,牀邊只有一張紙,上寫‘師兄已只能永遠是師兄,師妹將永遠是師妹。只有彌補對你的虧欠,我才能毫無牽掛的踏上清風山’。當時我不解其意,可我沒有心思去想,因爲比起幾月前離開時的熱鬧,那天的重山太過安靜。我很快知道了答案,整個重山空空蕩蕩,師父、師兄、三賢不見,一個修道者的影子也沒有,我才終於猜測出些許答案。”
“大家都去了大決戰之地——清風山?”
“我早該察覺的,在師兄說出‘是爲了五行道法不會失傳’那句話的時候,我就該察覺的,若不是我陷於兒女情長,我一定可以察覺。”停頓好久後,景勝美才接着道:“接着我想到了師父師兄,一想到師父、師兄抱着必死之心前去清風山,我怎能無動於衷?可當我過璧江要追去清風山時,我看到了水中的自己,終於知道師兄是怎樣彌補對我的虧欠。”
二女很輕易就猜到了,慨嘆一陣,再問:“既然前輩重回青春,真人又在大決戰中倖存,前輩難道沒去找他嗎?”
“他對我說,‘師妹還是那個師妹,所以我的答案,已在你十八歲時就告訴你了’。”
“好固執的人。”陳靈玉小聲埋怨道。
木瑾問:“我想真人一定遇到過什麼事,纔對前輩與他在樣貌上的差異耿耿於懷。前輩沒有問嗎?”
“我再一次見他,是因爲三賢。三賢讓師兄在荊木邦成立荊棘門。然而從那時起,雖然我們天天見面,可所談的只有九牧九道。我縱然不甘,可也只能接受,心想着讓時間證明我的心意。可惜事與願違,時間終將將我和他推得更遠:他日漸老去,而我永遠是這樣。”
木瑾問:“前輩有沒有想過放棄?”
“實話說,我也想過放棄,曾有一次,他也險些說出勸我放棄的話,可他終究沒有勇氣說出。”
“這是爲什麼呢?”
“多少女人嚮往着青春永駐,可當擁有後,卻只有折磨。若按我的樣貌,我該找一個美少年,可少年們誰能接受一個比自己大的人?若按我的年紀,我該找一個垂暮老人,可老人誰能接受一個青春永駐的人?我已經成了一個與世俗格格不入的怪物。”說到這,景勝美聳了聳肩,笑道:“所以雖然看上去有些恬不知恥,可我只能等他,永遠等下去。”
二女看得到她的笑容,可比起剛纔江邊回眸那一笑,此時的笑容多了萬千心酸。二女心知,若易地而處,她們也將是進不得,退不得。陳靈玉心中感慨:“聽說荊木邦弟子男穿漆黑,女穿白銀 ,前輩卻穿漆黑,是爲了顯得不是那麼年輕而已。”不由問木瑾道:“師妹,你說這該怪誰呢?”
木瑾嘆道:“怪情愛誤人吧 。”
陳靈玉心頭嘀咕一句:“師妹怎麼隨口就說出這麼一句話?”舒一口氣,問道:“前輩,說了這麼久,還沒有關心下荊木邦怎麼樣了?晚輩指的是這附近的天魔。”
“小嘍囉被我殺了,那些乘着飛龍的逃進了南海。以我推算,他們的傷勢沒有兩三年恢復不了。這還是我看在她們也是女人的份上留了情。”
“是女人?那一定是花護法座下的斥候、天魔。荊木邦有前輩坐鎮,真是城民之福。”說到這,陳靈玉又成猶猶豫豫:“這個……前輩,如果我還有很多要問的,你會不會嫌我煩?”
“當然不會啦,我也一個人很久了,是該找人說說話了,何況昨夜見到了師兄,心情這麼好。”
“前輩不是有九個弟子嗎?怎麼會是一個人?”
“嘻嘻,這個嘛,九個弟子分別修習的是九牧九道,可我懂得只有五行之力,所以就讓已經出師的五行之力的弟子去五城周圍傳授五行之力,至於學習陣法、契約、咒語、召喚的弟子,我早在收他們爲弟子的當日,就讓他們去請教師兄了。”
“您和真人不都是五行散人的弟子嗎?怎麼真人能夠懂得九種道法?”
“誰知道他什麼時候學會的?” 景勝美說出此言,雙眼便有不能隱藏、無能隱藏的仰慕。
“一定是在大決戰後吧。”木瑾說罷,忽見陳靈玉對她頻使眼神,思量一陣,纔有明白,便低下頭去,問:“您爲什麼會答應併入四城呢?”問罷,又恐待會師姐繼續讓她問,索性將她們一路上探討無果的事一股腦全問出來:“您能不能說服四城,與五門重歸舊好呢?還有就是,那個……三賢的過往能講講嗎?”這才擡眼去看陳靈玉,可師姐仍在不住比劃着,伸展開右手擺動着,木瑾也是聰慧之人,這回終於明白,道:“前輩,您一定也關心五行道力能不能幫助到天網吧,不去看看嗎?”
見景前輩陷入沉思,陳靈玉忙鋪臺階:“我們也打算去拜會下真人,您能不能帶我們去?”
景勝美歪了歪頭:“你們的問題還真不少,就和我以前圍着師兄時一樣。”感嘆一陣,忽然問二女道:“今年是賢歷三十幾年了吧。”
陳靈玉、木瑾心震:“前輩對時間有着概念,因爲她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可她卻只有一個模糊的概念。”其中原因,她們很快想明白,於是又成心情複雜,可不能不回話,齊道:“是賢歷三十二年。”
景勝美點了點頭,將目光投向小若雪,“光顧着說話了,冷落我們的小美人了。”對小孩子的喜愛,是每個女人的天性,而對景勝美來說,這種天性更被放大百倍。正想去抱抱小若雪,忽想起幾年前城中的事,她當時也想抱一個小女孩,可小孩子下意識便躲過了,大人見此,趕緊來解釋:“城主威嚴,小孩子害怕是很正常的。”心中怎是滋味?當時伸出的雙手便不能往前,此刻亦然。就如同一個曾經盛放苦酒的罈子,縱是酒已喝完或是傾倒地上,可無論今後再放入什麼,也還是苦!黯然思量:“或許有這原因,可更多是因爲我的不倫不類。”正獨嘗酸苦之際,指尖忽然傳來陣陣涼意,在烈日當空的炎炎夏天,怎不格外舒爽?
景勝美低頭看去,原是小若雪拉住了她,小若雪童真的話傳來:“師姑的前輩姐姐,小雪請你坐馬車。”說着,小若雪便真要拉着她前去馬車處。
“小雪。”木瑾喚了一聲。小若雪以爲師姑要阻攔她,正要鬆開緊拉着的手,卻聽師姑道:“你的稱呼不對,把姐姐那兩個字去掉。”“師姑的前輩?”“嗯。”小若雪分外高興,望景勝美再喚一聲:“師姑的前輩,小雪請你坐馬車。”
“好。”景勝美只回了一個字,可卻滿載無限生機,她的心再一次跳動起來,那隨時間老去的心再一次煥發了青春。隨着小若雪坐上馬車後,景勝美對跟來的二女道:“三賢的過往講起來就太多了,不過我想你們的年紀,又是姑娘家,應該是想問,爲什麼三賢最後都沒有和心上人走到一起吧。”
“嗯 。”
“你們剛纔的問題,我會一一告訴你們。不過現在,你們還是先坐上來,去荊棘門起碼也要一兩天吧。”
陳靈玉問:“那前輩,您不給城裡說一聲嗎?”
“城裡的人應該早就習慣了。”於是四個女人共坐馬車中,景勝美黑袖一揮,前方璧江上便現土木橋一座。去荊棘門的路上,景勝美將她所知的細細講給了北地人。等講完,已在荊棘門外。
下了馬車,卻見馬車處於一處極爲空曠的原野,前方南海,左邊重山,右邊森林,除過一塊巨石外,並無一物。
小若雪問:“師姑的前輩,怎麼不見荊棘門哩?”
“馬山就會看到了。”景勝美轉頭再對二女道:“一個藉口,見他一次也就足夠了。你們看仔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