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十,平涼府,瀚軒樓。
夜晚,柳尋衣抱着一罈酒,獨坐窗邊,憑欄俯瞰着平涼城空空蕩蕩的街道,雙眸忽明忽暗,不知在沉思些什麼。
“砰、砰砰。”
突如其來的敲門聲,將柳尋衣從“夢境”拽回“現實”。不等他起身迎客,緊閉的房門已被人輕輕推開,洵溱不請自入,手中還拿着一封書信
“自西域歸來,你一直心事重重,鬱鬱寡歡。今夜甚至連晚飯都不吃,只將自己關在房中喝酒,究竟所爲何事?”洵溱一邊朝柳尋衣走來,一邊好奇地問道,“莫非你仍在爲湯聰的死而自責?又或者……你在思念遠方的佳人?”
柳尋衣微微一笑,轉而抱起酒罈走到桌旁,戲謔道:“洵溱姑娘何時對我的私事如此感興趣?”
“因爲你對我很重要。”
洵溱的脫口而出,令柳尋衣不禁一愣。她黛眉微蹙,似乎也意識到自己言語有失,趕忙解釋道:“別忘了你我之間的約法三章。眼下,玉龍宮之事已成,少秦王與北賢王的關係無疑更進一步,在這個節骨眼上,我不希望你橫生枝節。”
柳尋衣苦澀一笑:“你多慮了。我也希望北賢王順利坐上武林盟主的寶座,斷不會因爲一己之私而貽誤大局。”
“那就好!”洵溱頗爲滿意地點了點頭,隨之眼神一動,狐疑道,“未入平涼,你已知城中有座瀚軒樓,難道你之前來過?”
“非但來過,而且險些葬身於此。”
柳尋衣自我解嘲,與此同時,一幕幕往事再度涌上心頭。雖未多言,但洵溱仍能從他的語氣中,感受到一股濃濃的惆悵之意。
“能讓一個男人如此憂愁的,無外乎名利和女人。”洵溱別有深意地反問道,“柳門主對這裡念念不忘,不知是爲了那方‘手帕’?還是那支‘金釵’?”
昔日在天山,柳尋衣曾向洵溱留下遺言,其中手帕指的是遠在臨安的趙馨。而金釵,則指泉州溯水閣的白霜。
曾在瀚軒樓設下陷阱,險些害死柳尋衣的人,正是白霜。
當時,白霜奉陸庭湘之命,爲騙取驚風化雨圖,一路跟隨柳尋衣來到平涼城。司空竹在暗中佈下天羅地網,欲要人圖兼收。好在白霜心存一念之仁,令柳尋衣早作防備,使出一招移花接木,方纔堪堪逃過一劫。
今日故地重遊,難免睹物思人,令柳尋衣思緒萬千,黯然傷神。
雖然他和白霜已劃清界限,但心中對柳尋玉的思念,卻早已化成一道不可解開的心結,令他對與柳尋玉有着七分相似的白霜,同樣暗存糾結,難以釋懷。
見柳尋衣神情落寞,一言不發,洵溱的眼神不禁微微一變,繼而將手中的書信遞到他面前,釋然道:“罷了!既然柳門主不喜歡外人打聽自己的私事,那我們便談些公事。”
“這是……”
“北賢王的親筆信。”洵溱解釋道,“江州出事了。”
柳尋衣大驚,趕忙接過書信,匆匆觀閱一番。片刻之後,他臉上的惆悵之色已然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則是一抹濃濃的凝重之意。
“如何?”洵溱好奇道,“對於信中內容,你作何感想?”
“其一,府主爲解絕情谷之危,竟不惜與崑崙派對立,料想府主與絕情谷主的關係,一定非比尋常。”柳尋衣揣度道,“其二,金復羽越俎代庖,看似替崑崙派出頭,實則是想趁機拉攏,並藉機打壓府主在江湖中的威望。其三,崑崙派掌門殷白眉對金復羽的橫插一腳,非但沒有阻撓,反而裝聾作啞,順水推舟,儼然對賢王府心存不滿,甚至是……異心。”
望着言之鑿鑿的柳尋衣,洵溱微微頷首,並接話道:“其四,金復羽指名道姓要你前往江州救人,儼然別有用意。他之所以對你如此‘關照’,極有可能是由於西域之行,你一手破壞了他的好事。”
“言之有理。”柳尋衣不可置否地點頭道:“準確的說,自爭奪‘驚風化雨圖’開始,我便一而再、再而三地破壞金劍塢的計劃。金復羽此人老成練達,睚眥必報,我屢屢壞他好事,他豈能不恨我入骨?”
“還有一節。”洵溱正色道,“你殺了簡仲!雖不知簡仲和金復羽究竟有何關係,但他能不畏生死地爲金復羽深入吐蕃,足見二人交情匪淺。”
“你的意思是……金復羽想替簡仲報仇?”
“極有可能!”
“爲何?”
“若說破壞金復羽的好事,你柳尋衣肯定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更不是最惹眼的一個。金復羽能在江湖中做到今時今日的地位,仇人和朋友同樣多如牛毛,數不勝數。若說他是個心胸狹隘之人,只怕不太妥當。”洵溱分析道,“但他誰也不針對,偏偏對你柳尋衣指名道姓,難道你不覺的金復羽此舉,與他昔日韜光養晦,知榮守辱的內斂性格十分矛盾嗎?”
“你的意思是……真正激怒他的,並不是我破壞他的好事,而是我殺了簡仲?”
“不錯!”洵溱的眼中精光閃爍,幽幽地說道,“簡仲對金復羽而言一定極爲重要,否則他斷不會做出此等魯莽之舉。”
“他們到底是什麼關係?”柳尋衣的後背不禁泛起一絲寒意,喃喃自語道,“二人無親無故,就算金復羽對簡仲有救命之恩,也不至於對他如此關心?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簡仲對金復羽有極大的利用價值。”柳尋衣沉聲道,“失去簡仲,如同斷其一臂。唯有這樣,金復羽纔會如此震怒。”
“利用價值……”洵溱黛眉微蹙,思量道,“簡仲並非金劍塢的人,也未在四大高手之列,他對金復羽究竟有何價值?”
言至於此,洵溱突然眼前一亮,大膽揣測道:“莫非在金劍塢之外,金復羽還在暗中醞釀着什麼陰謀?而這件事不便由金劍塢的人直接插手,因此便交給看似與金劍塢毫無關係的簡仲,讓他秘密行事。如此一來,金復羽便借金劍塢掩人耳目,從而讓自己的秘密陰謀得到順利施展。”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柳尋衣驚歎道,“不久前,當青城、峨眉與賢王府漸漸疏遠,臨陣倒向金劍塢時,我曾大膽懷疑,金復羽或許有一些鮮爲人知的隱藏實力。而這些隱藏在金劍塢之外的秘密,或許正是金復羽在武林大會上的制勝法寶。你說,簡仲會不會與此事有關?”
柳尋衣的大膽揣測,對中原武林無疑是一記重錘。若是所言非虛,金劍塢的真正實力,則遠不是表面看上去那般簡單。
依照江湖格局,賢王府的實力遠在金劍塢之上,可爲何青城、峨眉會輕易動搖,甚至臨陣倒戈?反觀四大世家,卻對金復羽忠心耿耿,無論洛天瑾如何離間,始終無法撼動他們與金劍塢的關係。
將這一切看似偶然的事情串聯起來,再大膽懷疑,悉心琢磨一番,柳尋衣和洵溱不禁感到一陣膽戰心驚,神湛骨寒。
“看來,我們以前太小覷金復羽了。”洵溱神情凝重地呢喃道,“若非你陰差陽錯地除掉簡仲,只怕直到武林大會的那一天,我們都不會察覺到金復羽的古怪。”
“簡仲之死,一定對金復羽影響極大。”柳尋衣凝聲道,“否則他斷不會露出馬腳。”
“露出馬腳……”洵溱眉頭緊鎖,似在苦苦思量,“逝者已矣,縱使報仇也不能復生。金復羽聰明絕頂,真會因爲一時意氣而露出馬腳嗎?”
柳尋衣詫異道:“難道你認爲金復羽找我並非一時震怒?而是有意爲之?”
聞言,洵溱如受當頭一喝,醍醐灌頂,臉上瞬間涌出一抹難以置信的頓悟之色。
“洵溱,你……”
“柳尋衣!”洵溱美目一轉,別有深意地望着柳尋衣,幽幽地說道,“金復羽對你指名道姓,未必是取你性命,替簡仲報仇。”
“什麼意思?”柳尋衣精神一振,腦中卻是一片混沌。
“還記得我們之間的說笑嗎?”洵溱諱莫如深地笑道,“短短時日,名揚天下。放眼當今武林,能與你有相似經歷的傳奇人物,唯簡仲一人而已。你曾自詡‘練百家功夫,取千家所長,南拳北腿無一不通,弓馬刀箭無一不曉’,而簡仲也曾說過‘自己的武功是集百家之所長,拳腳兵刃無一不通,暗器輕功無一不曉’……難道你不覺的,你和大名鼎鼎的‘九命無歸’有許多相似之處嗎?”
“這……”
“雖然外人不知道你的真正身份,但我卻知道柳大人是朝廷心腹。”洵溱似笑非笑地說道,“如此想來,你與簡仲就更像了。”
“你究竟想說什麼?”
柳尋衣彷彿從洵溱的話中聽出一絲端倪,但意念卻如捕風捉影一般,令其難以捉摸。
“我的意思是……簡仲雖死,但金復羽的秘密陰謀,卻斷不會輕易結束。”洵溱若有所思,緩緩作答,“因此,我懷疑金復羽點名找你,是有意讓你接替簡仲,替他完成簡仲尚未完成的秘密差事。”
“這……可能嗎?”柳尋衣驚訝的連連咂舌。
“不知道。”洵溱輕輕聳肩,苦笑道,“既然是揣測,何不大膽一些?”
“都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萬沒料到我柳尋衣竟搖身一變,成了赤手可熱的人物。”柳尋衣自嘲一笑,臉上盡是苦澀之意。
“福無雙至?赤手可熱?”洵溱心思縝密,瞬間聽出柳尋衣話中的破綻,追問道,“怎麼?莫非除金復羽之外,還有其他人對柳門主……求賢若渴?”
柳尋衣不禁一愣,心中感慨洵溱果然冰雪聰明,以後在她面前定要謹言慎行。稍有懈怠,便會被其看穿心思,將自己的秘密一覽無餘。
“不怕你笑話,其實任無涯也曾對我……”言至於此,柳尋衣突然話鋒一轉,信誓旦旦道,“無論如何,我絕不會背棄洛府主。”
“那是自然。”洵溱陰陽怪氣地笑道,“朝廷只讓你潛入賢王府,並未讓你混入玉龍宮。”
面對洵溱的明嘲暗諷,柳尋衣只能強顏歡笑,不作糾纏。
“洛府主在信上道明,何去何從由你自己選擇。”洵溱神情一稟,正色道,“如何?你打算南下江州?還是東去洛陽?”
柳尋衣輕笑道:“府主親筆書信在此,我還可以選嗎?”
“你剛爲賢王府立下大功,因此你不去江州,洛府主也不會怪罪。”
“罷了!”柳尋衣嘆息一聲,隨之眼神一正,幽幽地說道,“就算不爲府主之命,只爲一探金復羽的秘密,這趟江州我也去定了!”
洵溱柳眉輕挑,戲言道:“此去江州孤立無援,難道你不怕有去無回?”
“吐蕃尚且不懼,又何畏江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