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凝語不給柳尋衣一丁點準備的時間,也不給他一絲揣度的機會,甚至不顧他願不願傾聽、能不能接受、肯不肯承認,便一股腦地將自己知道的一切和盤托出,直令身處漩渦中心的柳尋衣如遭當頭一棒,立時魂飛天外,魄散九霄。
霎時間,驚詫、懷疑、悲傷、懊惱……無數種錯綜複雜的情感如黃河決堤般涌入心田,令其時而亢奮、時而失落、時而欣慰、時而酸楚、時而憤懣、時而苦澀、時而千頭萬緒、時而一片空白……
一時間,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悲是歡、是喜是憂?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相信?該不該證實?更不知道如何面對眼前的謝玄和洛凝語?如何面對日後的蕭芷柔和雲劍萍?乃至如何面對死去的……洛天瑾?
意識混沌,精神恍惚。電光火石之間,柳尋衣彷彿做了一場光怪陸離的春秋大夢,一切皆是臆想而出的飄渺虛無,一切皆是無稽怪誕的曠古奇聞。
不可置否,昔日的他萬分羨慕洛天瑾、凌瀟瀟、洛鴻軒、洛凝語一家人的美滿幸福。也不止一次地暗中幻想,自己在未來的某一天也能夠感受家人的和睦,親情的溫暖。
然而,這些只是柳尋衣埋藏在內心深處的美好希冀,支撐他在萬千苦難中咬牙堅持的一股執念。
他從未奢望美夢成真,更不敢奢望早已逝去的“父母”死而復活。在他的意識裡,柳尋玉是自己唯一的親人。除她之外,柳尋衣在世上再無親情可言。
至於自己是洛天瑾和蕭芷柔的私生子,更是柳尋衣連做夢都想不到的奇聞。
“我知道你一時難以接受,其實我也一樣……”
“凝語,你……你在說什麼笑話?”
洛凝語話未說完,靜如泥塑的柳尋衣忽然眼神一動,爲解尷尬而強顏歡笑:“我知道你想救我,但也不必編出如此荒誕的故事……”
“當初我也不相信你和我是……同父異母的兄妹。可惜天意弄人,事實偏偏如此。”洛凝語的表情是一種近乎絕望的自嘲、苦澀且無奈,“你不妨細細回憶,當洵溱揭發你是朝廷內奸時,爹明明雷霆大怒,甚至命人架起油鍋,誓要將你碎屍萬段。可他後來爲何態度大轉?非但無視你的嫌疑、包庇你的罪過,而且不顧衆人非議,一意孤行地找藉口放你一馬?”
“這……”
“還有……就算你是朝廷安插在賢王府的奸細,也只是奉命行事的差人。冤有頭、債有主,罪魁禍首是朝廷,是那位‘天機侯’趙元。爲何娘與外公不找他們算賬,偏偏將你視作首惡元兇?”洛凝語自顧說道,“因爲他們對你的怨恨不只與爹的死有關,更與你的身世有關。他們不顧一切地追殺你,是因爲你的身世一旦公之於衆,他們……謀害爹的秘密以及矇蔽世人的謊言都將暴露在大庭廣衆之下。到時,娘和外公不僅會失去現在的一切,更會身敗名裂,甚至淪爲……武林公敵。”
“這……”
“尋衣,語兒所言……字字無虛!”
望着神鬱氣悴的洛凝語和六神無主的柳尋衣,謝玄不禁發出一道意味深長的嘆息。
“怎麼可能……”
“其實,你心裡已經相信,只是……嘴上不願承認罷了。”謝玄一語道破柳尋衣的心思,“當年,府主在湘西對滕柔一見鍾情,二人私定終身才……有了你們兄妹。郎才女貌,天作璧人,本應是一段大好姻緣,只可惜時機不對。當時的府主……早已成家立室,並育有公子鴻軒。後來,不明真相且身懷六甲的滕柔孤身一人來洛陽‘尋夫’,不料竟遭到……”
言至於此,謝玄將難以名狀的糾結目光投向默默垂淚的洛凝語。躊躇再三,方纔吞吞吐吐地繼續:“遭到凌瀟瀟的伏擊……幸好天佑憐人,大難不死的滕柔僥倖逃出洛陽城。但凌瀟瀟仍不肯罷休,派江一葦一路追殺……當江一葦得知她身懷府主的骨肉時不禁心生惻隱,於是暗中放她一馬。事後,滕柔將這筆賬算在府主頭上,篤定府主薄情寡義,始亂終棄。萬念俱灰的她在誕下你們兄妹後跳崖自盡,卻不料非但大難不死,反而陰差陽錯地成爲今時今日的絕情谷主。正因這段往事,絕情谷多年來一直針對賢王府。可憐府主……始終被凌瀟瀟矇在鼓裡,對此事的前因後果一無所知,以爲滕柔是殉情而死……”
伴隨着謝玄的娓娓講述,柳尋衣忽覺五內俱焚,心如刀割。一股說不清、道不明卻又十分強烈的複雜情緒令其眼圈一紅,淚水漸漸模糊視線。
“雲追月本名杜襄,既是騰三石的義子,也是滕柔青梅竹馬的朋友。他一直深愛着蕭芷柔,若非府主突然出現,他們也許……早已雙宿雙棲。因此,雲追月一直對府主恨之入骨,無時無刻不想置府主於死地,以報奪妻之仇。”謝玄又道,“誰也沒有料到,一場意外邂逅……竟徹底改變許多人的命運。府主、蕭芷柔、雲追月還有……凌瀟瀟,皆因此踏入截然不同的另一種人生。當然,影響最大、危害最深的……仍是你們兄妹。畢竟,你們是無辜的。”
“難怪雲追月帶走妹妹、難怪他一直派人暗中保護我、難怪他暗通侯爺利用我對付……北賢王。”恍然大悟的柳尋衣又驚又怒,一幕幕往事情難自已地涌入腦海,“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雲追月既不想讓我死,也不想讓我活。他想讓玉兒‘認賊作父’,想讓我和……北賢王‘父子相殘’,以此宣泄積壓在內心二十多年的仇恨。”
直至此刻,一直縈繞在柳尋衣心中的諸多疑團統統迎刃而解。
然而,得知真相的他並沒有半點如釋重負的輕鬆,反而心情愈發沉重,感情愈發糾纏。
“雲追月因愛生恨,行事自然不擇手段。”謝玄幽幽地說道,“他深愛你娘,卻怨恨你爹,心裡一定十分矛盾。”
“如此說來……”突然,柳尋衣心念一動,眼神抑制不住地劇烈顫抖,“是我……親手害死自己的父親?”
回憶起洛天瑾遇害前的那段日子,每次與自己見面皆表現出無與倫比的溫柔慈愛。柳尋衣的心裡溢滿感動、懊悔、自責、思念、不捨……千滋百味,令其泫然流涕,黯然神傷。
“尋衣,你不要胡思亂想,府主的死與你無關。”謝玄義正言辭地糾正,“一切都是清風和凌瀟瀟的錯,是他們害死府主,是他們害得你們父子陰陽永隔……”
當謝玄全心全意地安撫柳尋衣時,一旁的洛凝語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悲慟,蹲在地上掩面而泣,失聲痛哭。
是啊!如果不是柳尋衣與洛天瑾“父子相殘”,那就是凌瀟瀟與洛天瑾“夫妻反目”。
此二者,無論孰真孰假,對洛凝語而言都是一種無法承受的沉痛打擊。
心亂如麻的柳尋衣呆呆地望着泣不成聲的洛凝語,心中既憐憫又疼惜。
他本欲出言安慰,但自己尚未從複雜的情緒中剝離,眼下又如何面對這位與自己同父異母的妹妹?
“謝二爺,你如實告訴我……”柳尋衣早已失去方寸,只能想到什麼問什麼,“少秦王派洵溱不惜一切代價地救我,是不是因爲……他們已經知道我的身世?他們如此關照我,是不是另有所圖?”
“你說呢?”謝玄不答反問,“尋衣,你真的很像年輕時的府主。聰明、機謹、天賦異稟……有些人,你比我看的更清楚。有些事,你比我想的更明白。”
“可是……”
“我想說的是……”未等柳尋衣追問,謝玄已言之鑿鑿地搶話,“無論你日後何去何從,我都會義無反顧地支持你。就像……當年支持你爹那樣,刀山火海,萬死不辭。”
謝玄的肺腑之言令柳尋衣既感動又惶恐,一時無言以對。
“我知道你在這裡度日如年,受盡折磨。但無論如何,你必須再忍耐幾天。我們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絕不能半途而廢……”
“謝二叔,你說這些……是什麼意思?”
似乎被謝玄在無意間流露出的殺氣嚇到,傷心欲絕的洛凝語漸漸停止哭泣,一雙滿含驚恐的大眼睛緊緊注視着欲言又止的謝玄,難以置信地問道:“什麼‘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什麼‘半途而廢’?難不成……今日的一切都是你們的陰謀?你故意抓尋衣回來,是想……對付娘和外公?”
“凝語,有些事你知道的越多越痛苦……”
“不!”幡然醒悟的洛凝語倉惶起身,雙手緊緊拽住謝玄的胳膊,聲淚俱下地苦苦哀求,“無論娘和外公有什麼錯,他們始終是我最親的人……謝二叔,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傷害他們……”
“砰!”
話未說完,謝玄突然眼神一狠,出手如電,登時將猝不及防的洛凝語打昏在地。
“你這是作甚?”柳尋衣大驚失色,語氣中略顯一絲急迫和慍怒。
“放心!我不會傷害她。”謝玄一邊將洛凝語攔腰抱起,一邊漫不經心地解釋,“語兒知道我們太多秘密,不能繼續留在府裡,我會妥善安頓。”
“可是……”
“尋衣,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斷不能感情用事。”謝玄不給柳尋衣辯駁的機會,擺出一副長輩對晚輩的教誨模樣,“此一節,你應奉洵溱爲師。學習她的鐵石心腸,心狠手辣。”
“此話怎講?”
“潞州甘家幫我們瞞天過海,但事後……被洵溱屠滅滿門。”
“什麼?”
“我在此不宜久留,以免引起清風和凌瀟瀟的懷疑。我知道你現在內力雄厚,百毒不侵,不懼嚴刑拷打,也不懼武當的毒藥。但人心險惡,世事無常,你切記不可輕敵大意!”
沒有多餘的解釋,謝玄匆匆叮囑幾句,而後抱着不省人事的洛凝語快步離開地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