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蕉坪和談會場的氣氛就像金三角五月的天氣一樣炙熱,談判的雙方,每一邊,都有人唱紅臉,也有人唱白臉,在氣氛緊張的時候,都會有那麼一兩個人跳出來,主動的,把會場的氣氛緩和下來,也因此,才讓和談能繼續下去。
龍烈血這邊,他和木撣族的那個大頭人波文一直都很沉默,龍烈血閉嘴不言,那個波文也只是皺着一張老臉,一雙老辣的眼睛時開時合,不動聲色地在打量着坐在他對面的那些人物,雙方在談判桌上的交鋒,到了波文這裡,就演變成波文眼角那些時而舒展,時而皺起的皺紋,很生動。波文的沉默好像是一貫的,但沒有誰會認爲坐在這裡的這個老人是不是腦子不靈光,能在金三角這種地方穩做一個數萬人大族羣的頭人,與政府軍對抗幾十年而不倒,這樣的人物,基本上已經成精了。
塔甸聯邦那邊,塔甸聯邦北部軍區司令元烈中將的話也不多,整個談判的過程之中,元烈中將輕輕的皺着眉頭,偶爾把炙烈的目光不經意的掃過龍烈血的臉龐,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元烈中將的話雖不多,整個談判過程甚至不能用積極兩個字來形容他的表現,不過他說的話,就是龍烈血這邊脾氣最暴躁,最仇視塔甸政府軍的吳吞司令也沒有反駁過,雖然雙方立場懸殊,不過對於元烈中將,龍烈血看得出來,這個人的面子在整個塔北和金三角地區大得出奇,就是在這麼一羣金三角的大佬之中,在談判桌上,這個人說起話來,也有那種一言九鼎的氣勢。和元烈中將一樣話不多的,還有楊至勳,楊至勳坐在塔甸聯邦代表席位的最左邊,如無必要,這個人的嘴巴絕對是閉得緊緊的。
龍烈血無疑是整個現場最沉默的一個了,自從坐在談判桌邊上時,一直到現在,龍烈血說過的話,加起來還沒有超過五句,對於和談的拉鋸戰,龍烈血的表現,更像一個旁觀者,而非一個參與者。
談判桌上的拉鋸戰在和談進入正軌後就一直圍繞着孟固戰事展開,從雙方的責任,各自的正義性與合法性等開始扯起,一直到金三角的毒品問題,塔甸聯邦政府和金三角各獨立武裝的地位及關係等,一個個說得面紅耳赤,氣氛一度非常火爆,在和談進行了兩個多小時以後,雙方中場休息了十分鐘,然後進入了第二輪。
不能說第一輪的和談沒有成果。至少,雙方還是達成了一些共識,在哪邊也無法佔到優勢的情況下,雙方都非常聰明的選擇了擱置那些文字性的分歧和塔甸聯邦國內及金三角的一些歷史遺留問題。而把談判的重點轉移到這場談判最關鍵的部分,關於孟固的處理問題上,會場的氣氛再次凝重起來。
王燦光在這個時候故作不經意的掃視自己手錶的時候也更多了。
默默地以自己的脈搏計算着時間的龍烈血這個時候臉上也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這個時間,也差不多了吧。
談判桌上,吳司令已經差不多要拋出這邊的底牌了,“既然政府軍是在接到楊至勳的求救以後才進入孟固的,那現在孟固已經重新回到楊至勳的手上了,政府軍也完成了自己的任務,爲了不使孟固戰事進一步升級和擴大。政府軍應該重新把孟固交到楊至勳的手上,然後撤出孟固,當然,在政府軍撤出孟固以後,我們這邊可以保證維持孟固的和平局面,絕不會再有人去打孟固的主意,讓金三角和整個塔北地區的局勢重新回到戰前的水平!”
談判就像是耕地,總是一寸寸的在開坑,一寸寸的在爲自己這邊爭取最大的利益。在面對着抱有同樣態度的談判對手時,時間的推移,也將各自的談判目標向各自的底線靠攏。在談判桌上,只講利益,不講感情,而赤裸裸的利益選擇在談判桌上表現出了更多的戲劇性,前些日子讓衆人恨得要死的楊至勳,在這個時候,反而成了衆人的一個籌碼,被王燦光打下來的孟固,卻又要交到他的手上,還怕別人不答應……當然,談判桌上現在的一切,對早已經知道談判結局的龍烈血來說,不會讓他有半點波動。
現在,真正的高潮纔開始,龍烈血在等着別人表演呢,對於某些一不小心就站在臺上,沒有察覺出這是一場表演,自己被別人當了道具的人物,龍烈血在這個時候也只有在心裡對他們說一聲抱歉了,或許在這個時候,沉默纔是對他們最大的尊重。
吳司令才說完,一直低垂着眼皮的楊至勳擡頭看了這邊一眼,神情有些落寞,“謝謝吳司令的好意,楊某年事已高,現在只想過幾天清閒的日子,不想再攪入到這些事情之中了,在楊某離開孟固的時候就想明白了這一點,並且決心已下。孟固將來無論怎麼樣都和楊某無關了,這次楊某之所以來這裡,更重要的一個原因,是想拜託諸位幫忙尋找一下我的二兒子,富貴錢財,要是到了我這個年紀,老了連個送終的人都沒有,一輩子打打殺殺弄得個斷子絕孫,又有什麼意思?大家如能看在昔日的一點情份和楊某一介老朽的面子上,能幫忙找回犬子,哪怕是一具屍骨,大恩大德,楊某沒齒難忘。”
楊至勳今天穿了一身便服來出席和談,衆人開始時有些詫異,此刻,卻也知道了原委,原來楊至勳已經有了金盆洗手的決定,楊至勳在說這話的時候語氣悽然,眼睛卻直溝溝的看着王燦光,別人一猜,就能猜到原委,但看王燦光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也沒人好說什麼。
不過此刻卻不是讓楊至勳博取同情的時候,楊至勳的這個決定,完全出乎衆人的意料之外,可以說一下子就讓衆人全蒙了。楊至勳如果決定退隱,那衆人事先訂好的談判底線,就完全沒有了實現的可能,除了楊至勳以外,老塔會甘心再把孟固交出來嗎?還能交給誰?那絕對不可能。如果孟固在依然老塔的手上,那戰爭就必將持續下去,這場和談也沒有了任何的意義。
一時間,吳司令,包司令和波文的臉色都變得有些難看。
塔甸聯邦的談判代表那邊,一個掛着少校軍銜的聯絡官快速的來到竹棚下,低聲的在宗巴達奈耳邊低語了兩句,宗巴達奈一邊聽着。臉上一邊露出了一個笑容,宗巴達奈的這個笑容,看在王燦光眼裡和龍烈血眼裡,都代表了不同的意思。
龍烈血面沉如水,王燦光卻是笑顏滿面,坐在王燦光身旁的包司令和吳司令都有些詫異的看着王燦光,不知道王燦光爲什麼在這個時候還笑得出來。
“諸位,既然楊至勳無意再接掌孟固,而我們的和談又要繼續下去,那麼作爲敢猛獨立軍的司令。孟固以前至少也在敢猛獨立軍的名義之下。政府軍也是從敢猛獨立軍手上把孟固搶走的,那麼,我們是不是考慮重新讓孟固回到敢猛獨立軍的手上呢?”
包司令和吳司令在這一刻張開的嘴巴都忘了閉起。這個王燦光是不是在說夢話,老塔又不是白癡,他們怎麼會把搶了的東西在原封不動的交到你的手上呢?
王燦光笑得很開心,“當然,政府軍在孟固打了那麼長時間的仗,就這麼走了也說不過去,政府軍可以在孟固駐紮不超過一個團的士兵,作爲對孟固的主權象徵。”
王燦光拋出了這邊的最後底牌,與原先衆人協商的不同的是,他把楊至勳的角色換成了他自己。
原來是這樣。王燦光打的是這個注意,包司令和吳司令等人都鬆了一口氣,感到有些啼笑皆非,這個王燦光原來不是在說夢話,而只是還沒睡醒呢,雖然他提的這個條件已經是衆人可以接受的最後底線,不過你王燦光可不是楊至勳,還是那句話,老塔除非真的被燒壞了腦子。
大腦又進了水,否則他們憑什麼把孟固給你,宗巴慶迦又不是你兒子?
龍烈血這邊的幾人原以爲老塔那邊聽了王燦光這樣近似夢囈的無理要求以後,一定會勃然大怒,讓王燦光下不來臺,但更出乎衆人意料的是,老塔的談判代表,一個個都保持着詭異地沉默,沒有開口。
會場的氣氛變得微妙起來……
吳司令和包司令等不由面面相覷,最終,還是吳吞司令受不了這樣詭異的氣氛,雖和王燦光同坐一方,但他還是質問了王燦光一句,“王司令,你應該知道我們的談判底線,和老塔也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雖然我沒有什麼意見,但你認爲老塔會接受你的條件嗎?”
“怎麼不會?”王燦光看着龍烈血哈哈大笑了起來,“再加上一個金殿不就行了!”
王燦光此話一出,金三角這邊的幾個大佬全都不由得面色一變,吳吞司令更是條件反射的就像腰間摸去,摸到那裡空空如也,吳吞纔想到這次和談現場不能帶槍的規定。
竹棚下氣氛陡變,無形間溫度升高了十度。
龍烈血面沉如水,他靜靜的看着王燦光,“王司令你這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王燦光臉上的笑容在這個時候甚至有一種慈祥的味道,“金三角這個地方太小了,容不下大魚,林司令年少有爲,不是池中之物,應該多到外面去闖一闖,這裡,還是留給我們這些老頭子好了。”
每個人都在細細的品味着王燦光所說的內容。
“莫狼山銅牆鐵壁,鷹巢山更是得天獨厚。”龍烈血輕輕一笑,“我不想走,誰又有本事讓我走呢?”
就在這個時候,原本雙方警戒在周圍的那些警衛,已經悄悄的把這個小竹棚周圍給圍了起來。
“平時確實奈何不了你,不過,嘿……嘿……要是金殿護衛軍知道他們的司令被抓了,鷹巢山被圍了,莫狼山又要在斷絕一切補給的情況下面臨着敢猛獨立軍和政府軍的前後夾擊,不知道你的銅牆鐵壁和得天獨厚還能不能挺得住。如果你早一點下令他們投降的話,也許可以免除一些不必要的傷亡,我也可以保證你的人身安全。”即使是說着威脅的話,王燦光還是笑如彌勒。
即使是最笨的人。到了這個時候也知道王燦光打的是什麼主意了,現在面臨的危險和被盟友出賣的憤怒,不由得讓吳包波三個人在一瞬間就被怒血漲紅了臉,三個人一下子拍案而起怒視着王燦光。
吳司令用手指着王燦光,“姓王的,你這是什麼意思?”
包司令冷着臉,“王燦光,出賣瓦聯軍的後果不是你能承擔得起的。”
波文臉上的皺紋變得像刀刻地一樣銳利,“你想與我們整個木撣族爲敵嗎?”
王燦光面不改色,“三位,先不要激動,我這樣做,是爲了我們所有人的利益,要平息孟固的戰亂,恢復金三角的秩序,這是唯一的辦法。楊至勳已經無意接掌孟固,在孟固這個問題上,我依然堅守着我們最初訂下的底線。在尊重各方傳統利益範圍的前提下。政府軍在孟固的駐軍人數保持在一個團以下,我沒有出賣你們,只不過作爲實施這個方案的一個交換。我與政府軍在金殿問題上達成了一個協議而已,並沒有觸動到你們的利益……”
這次的和談,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騙局,爲的就是騙林炎來入甕!
無論王燦光怎麼巧言令色,王燦光與政府軍赤裸裸的勾搭還是一下子就暴露在衆人地面前,王燦光用金殿護衛軍的地盤和利益,換取了政府軍對他代替楊至勳執掌孟固的認同。作爲一個無恥的交換,政府軍除了在孟固駐軍以外,在金殿的鷹巢山,同樣可以駐紮一部分政府軍。以作爲主權的象徵,這對老塔來說,得到了孟固,又得到了金殿,無疑在政治上是一個巨大的勝利,王燦光則在老塔的支持和默許下,取得了孟固和金殿的行政權力……
在這個時候,已經可以遇見孟固特區和金殿特區的出現……
在這場背叛盟友的骯髒交易中,唯一被犧牲的。就只有林炎和他的敢猛獨立軍,衆人在這個時候都想起在與老塔戰鬥最激烈的時刻,林炎和敢猛獨立軍在莫狼山做出了怎麼樣的貢獻和表率,然而……
龍烈血看着吳吞他們三個人,表情平靜的問了一句,“我們當初在霸街會盟,現在王燦光出賣盟友,你們打算怎麼辦?”
吳吞他們此刻都不敢看林炎的眼睛,現在的局勢,在敢猛獨立軍和政府軍同流合污並且金殿大局已定的情況下,要在“被犧牲者”和“被欺騙者”兩者之間做一個選擇的話,吳吞等人都只能選擇保持沉默——難堪的沉默。
龍烈血看向他們,他們都把自己的目光與龍烈血的視線避開了。
沉默與沉默,在很多時候,它們的意義是不同的。
心裡一塊石頭落地,龍烈血再也沒有任何可以擔心的了,既然他們能接受王燦光對盟友的出賣和欺騙,那麼,對自己的合理“反擊”,他們也會比較清楚各自的立場了。
就在王燦光得意,吳吞等人沉默,塔甸聯邦一羣代表冷眼旁觀看着好戲,王燦光笑着讓龍烈血下達讓金殿護衛軍投降的命令,以此來保證龍烈血的“人身安全”的時候,王燦光這邊,一個人身跌跌撞撞的衝破王燦光身後護衛組成的人牆跑了進來,從那個人蒼白而驚駭的臉色上,所有人都在猜測發生了什麼事。
“司令……不……不好了!”來人是王燦光手下的一個軍官,估計是事情重大,那個軍官此刻連保密的功夫都沒有了。
慌什麼慌,什麼事!”王燦光沉着臉冷聲喝問道。
“霸……霸……霸街失守,陸……陸團長的部隊……在馬蜂谷遇伏……政府軍突然出現我軍不知在霸街西邊和南邊的防線背後,我們……我們……所有的部隊都被包圍了!”
一聽這話,衆人都大吃一驚,王燦光更是覺得自己的腦袋像被鍾撞了一下一樣,眼前金星直冒,他鎮定了一下,一把就抓住那個軍官的衣領,臉色猙獰的喝問,“究竟是怎麼回事,你給我說清楚!”
那個軍官此刻簡直要哭出來,“兩個小時前,霸街的敢猛獨立軍司令部遭到一夥精銳武裝人員的突襲,他們佔領了司令部,隨即金殿護衛軍的兩個營的人馬就攻入了霸街,政府軍的大批部隊也不知道從哪裡鑽了出來,繞過了霸街,然後直接撲到我們西面和東面的防線背後……陸團長帶隊突襲金殿,可是在馬蜂谷卻被金殿護衛軍和政府軍的兩隻部隊堵在了哪裡,他一直無法與司令部聯繫上,直到剛纔……”
王燦光面色煞白,渾身一下子就像沒有半點骨頭一樣,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吳吞他們都被這個消息驚呆了,在金三角幹了幾十年了,從來沒有什麼時候,讓他們覺得比現在更驚心動魄,他們的目光此刻都齊刷刷的看向了那個一直在椅子上安坐不動的年輕人身上,滿是驚駭與震驚……
王燦光似乎還沒有回過神來,但王燦光這次談判帶來的一個副官卻反應很快,不知道從哪裡陶出一把槍,那個副官就要向龍烈血撲去,還未等那個人的口中發出半個音節……
“噗……”的一聲,那個人腦袋炸出一蓬血漿,仰天就倒。
狙擊手!這個讓人心裡淌過一陣寒流的三個字剛剛出現在大家的腦袋裡,許多人還沒有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芭蕉坪的草地上,一塊塊草地就被翻了起來,一個個身影從土坑裡抱着槍跳了出來,清水湖裡站起一個個人影,一個個吐掉嘴裡的細竹管,迅速的向岸上衝了過來,王燦光帶來的警衛人員一下子就被繳了械……
驚人的變故只發生在數秒鐘之內,看着在這一刻剛剛回過神來一臉震驚與癡呆的王燦光,龍烈血笑了笑,很溫和的,把王燦光剛剛和他說的話又送給了王燦光,“我對單純的殺戮不感興趣,現在就下令敢猛獨立軍投降,我可以給你以及你的家人一個體面的待遇!”
木撣族的大頭人波文此刻有一種錯覺,不知爲什麼,那個在談判中一直保持着異樣沉默的年輕人,在這一刻,在芭蕉坪這個簡陋的竹棚之下,竟如頭頂的烈日一樣,光芒萬丈,灼眼生痛,讓人不可逼視。
……
東元歷2099年5月16日,金三角各獨立武裝與政府軍在芭蕉坪舉行和談!
同日,敢猛獨立軍司令王燦光下令敢猛獨立軍向金殿護衛軍和政府軍投降……
金殿護衛軍攻入霸街,敢猛獨立軍大部被政府軍包圍,在清除極少部分抵抗之後,敢猛獨立軍全軍繳械……
5月17日,塔旬聯邦國內官方權威媒體以整版篇幅刊登社論——《在聯邦黨光輝旗幟領導下的偉大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