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了一張生根麪皮的世子殿下自然與英俊無緣,那一雙增添陰柔感的丹鳳眸子讓他走在飛狐城,便是佩了刀,也與這座城池的氣質十分熨帖,不過生平第一次被個小姑娘嫌老,還是感到有些啼笑皆非,孫掌櫃哈哈笑着打圓場,唸叨了兩遍童言無忌老弟莫怪,小丫頭估計是最怕被當做孩子,再度輕輕補上一刀,說他是長得不好看呀。
一個陽光暖暖的下午,就在幾盞茶中光陰悠悠度過,孫胖子健談,土生土長於飛狐城,對家鄉風土人情,插科打諢信手拈來,加上也不是那種敝帚自珍到了畸形地步的井底之蛙,樂於嘲諷笑人和自嘲笑己,對於城中名人軼事以及內幕糗事,磕着一碟鹽水花生,盡數和盤托出,世子殿下的毒舌在北涼是出了名的,幾乎所有去王府搖尾乞憐的邊疆重臣都被他取笑過,只不過那些大權在握的老狐狸們都裝傻扮癡,不予計較也不敢惱火,有些風骨差些的,不以爲恥反以爲榮,回去以後做談資說與朋友聽,久而久之,像是不被世子殿下調侃中傷過的,都不是北涼王心腹一般,就要輕看幾分,這讓許多不曾在春秋中建立軍功的年輕一輩翹楚官員,私下皆是憤懣詬病,與老一輩官場老油條們羞與爲伍.
對此,當年只是過過嘴癮的年少世子,後知後覺了,也只能苦笑,自打第一次遊歷歸來及冠,就收斂了許多,尤其是死黨嚴池集一家逃遁遠離北涼後,就再聽不到世子殿下陰陽怪氣的刻薄言語了,這讓新晉北涼道經略使的李功德都感到渾身不自在。
這個下午,徐鳳年陪着桌對面心無大志只想過富足小日子的老男人嘮嗑,偶爾詢問幾句,附和幾句,捧場幾句,相談甚歡,孫掌櫃的小閨女孫曉春,不樂意聽兩個老傢伙的碎嘴嘮叨,就跑去跟比她還年幼的陶滿武玩去,過足了當姐姐照顧妹妹的癮,自作主張拿出許多蔬果吃食,還從小閨房搬了些靈巧小物件,交給陶滿武玩耍,也是類似的其樂融融。
臨近黃昏,到了晚飯的時段,酒樓生意漸好,孫掌櫃與幾名夥計也就忙活去,老男人心地好,說如果去瓶子巷,他就讓店裡一個夥計領路,徐鳳年沒有拒絕這份好意,至於其中膩味,浸淫北涼花叢許多年的徐鳳年也不說破,老孫如此推崇瓶子巷,想必這條花柳小巷應該不差,但讓店裡夥計帶路,就有門道可以講究了,飛狐城青樓盛名無雙,七十八座,少說也有上千的姑娘要拉客,檔次差些的勾欄,可以讓老鴇帶着姑娘沒羞沒臊去大街上搔首弄姿,招攬嫖客,如瓶子巷這類,可就不行,太跌份,無異於自降身價,是上流青樓必須提防的大忌,所以纔有了與城中大小客棧酒樓的“聯姻”,帶了錢囊鼓鼓的客人去,事後分成幾兩銀子,或者讓姑娘們藉口遊覽帶着來酒樓吃上宰殺一頓.
徐鳳年在奼紫嫣紅遊走多年,又是不愁金銀的世子殿下,總不能從頭到尾與一夜動輒百金的姑娘在牀榻上打架,與花魁或者她們貼身丫鬟們喝茶閒談,也就知道了這些談不上有多隱蔽的秘事,三教九流中這些很接地氣的烏煙瘴氣事兒,徐鳳年還真知道得不少,至於那些所謂兩袖清風一肩明月風流名士的家醜窘態,徐鳳年要真敞開了說,能裝滿十幾籮筐,這可不是道聽途說,而是世子殿下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北涼的紈絝班頭,可不是自吹自誇。
徐鳳年對豪閥子弟和士族書生的不屑,也算有理有據,只不過這些年多走了許多路,不再一竿子打死就是了。
晚飯點菜時,孫掌櫃好歹與自己聊了一下午,最後連茶錢都死活不收了,徐鳳年想着就點了幾份價錢貴些的葷菜,中午那一葷三素裡只留下素中有真味的五枝湯,下午還特意問過桑槐柳桃四樹枝以外是什麼,才知道是名不見經傳的狐樹枝,飛狐城因此樹得名,每到夏季,花朵碩大如雪,滿城街巷的芳香撲鼻,猶如狐裘懸空,十分動人。改善了伙食,陶滿武吃得開心開胃,不過小丫頭臉皮薄,沒好意思再要一碗稻米飯。
大概是孫掌櫃跟一名年輕夥計打過招呼,飽暖思淫-欲嘛,人之常情,見徐鳳年這一桌吃得差不多,就跑過來打招呼,看架勢,是要帶去瓶子巷了。而且店小二瞧着比某位花錢買春的正主還要雀躍,徐鳳年也不想讓他失望,用溫華家鄉粗話說那就是年輕夥子屁股可烙餅,憋久了容易憋傷,對店小二來說,能去那種每隻鶯鶯燕燕都是美若仙子的地方轉上一圈,哪怕遠遠望着那些柳枝腰肢與桃花臉蛋,回來以後,夜不能寐,也能有個旖旎念想不是?
身體結實的店小二自稱李六,家裡排行老六,讓徐鳳年喊他小六就行。李六見到徐鳳年竟然要帶着身邊小姑娘一起去逛青樓,只覺得不可思議,卻也沒有廢話,馬無夜草不肥,只要能給客棧帶來一筆意外之財,掌櫃的一高興,不說漲薪水,多打賞個葷菜也是好事,再說了那裡的神仙女子們可都是好看極了,走路都好看,沒天理了,一搖一擺,屁股愈發顯得滾圓,胸脯也更加壯觀,都能把他的魂都搖晃沒了,真是奇了怪了,難道這些姐姐們不光練習彈琴唱曲,連走路都要勤學苦練?否則哪能這般厲害,跟說書先生講的那些狐妖似的,李六沒跟誰提起這一茬疑惑,怕被說沒見識。
嘉青瓶子巷也在飛狐城東北角,離客棧不算太遠,未到瓶子巷時,經過了一條青樓林立的街道,許多花枝招展的俏麗姑娘與老鴇龜公拉攏客人,李六沾了徐鳳年的光,雖說世子殿下帶了張麪皮,但舒羞個人趣味使然,除了入神一張麪皮是個粗鄙莽夫形象,幾張生根都是清秀書生,與世子殿下及冠以後陰柔淡去幾分的英俊真容自然差了許多,可也相當出彩,再者徐鳳年身材修長,一襲白底子黑長衫,乾淨而清爽,加上那份李六身上估計這輩子都打磨不出來的悠遊氣態,怎能讓宗旨素來是寧肯錯殺也不錯過的妓院人精們大方放行.
她們也不敢去拉扯這位佩刀公子的衣袖,但談不上有什麼氣度風範的窮小子李六就慘了,也不能說慘,李六滿臉漲紅,被徐娘半老的老鴇和正值青春的姑娘們推推搡搡,手臂難免蹭到那份沉甸甸的軟綿鼓囊,樂在其中,小夥子心底恨不得徐公子走慢些,再走慢些。
瓶子巷當然不會開在這裡與庸脂俗粉爭芳鬥豔,在嘉青湖畔有一列幽靜的獨樓獨院,愈發顯得瓶子巷出淤泥而不染。
一行三人好不容易走過脂粉濃郁的花叢,李六趁着徐公子在沿湖青石小徑上前行,偷偷擡臂聞了聞,真香,滿腦子都是那些姐姐們的笑臉嗓音,明知她們不是正經人家,可李六就是忍不住思量再思量,心想要是以後自己媳婦能有這樣的相貌,這輩子也就不虧了。李六看到徐公子牽着的小姑娘轉頭看了自己幾眼,無地自容的李六隻得尷尬笑了一笑,小姑娘朝他做了個抹臉頰沒羞的俏皮手勢,陽春白雪,煞是可愛。李六在徐公子面前他自卑而拘謹,在黃毛小丫頭面前豈能失了氣勢,李六手指撐開嘴巴鼻子,回了一個下里巴人的豬頭表情,徐鳳年微微撇頭,看到一大一小的“戰事”,會心一笑,沒有打攪。
來的路上李六說過嘉青湖邊上都是飛狐城官家大人物府邸以外的私宅,小夥子說不出金屋藏嬌這麼言簡意賅的成語,但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了,徐鳳年對此見怪不怪,北涼幾個州城都有類似的宅子羣,豢養着各自小鳥依人的小妾情婦,時不時去散個心,拿着金銀首飾飼養一下這些胃口刁鑽的金絲雀,鄰里之間皆富貴同僚,走門串戶,比拼一下新納側室的姿色,順便談天說地,也是雅事一件。
瓶子巷能鬧中取靜建在這裡,可見後臺不小。徐鳳年身上銀票倒是有六七百兩的數目,只不過要爲了大黃庭去鎖閉金匱,當然不是尋花問柳來了,而是好奇於那柄能售賣千兩黃金的名劍,真說起來,襄樊靖安王與呵呵姑娘買自己的一條命,也不過是黃金千兩。
那一晚徐驍說起這個人,露出罕見的愧疚,要捎帶的那句話,分量也相當不輕。有關此人,徐鳳年知道他曾經在北涼軍中是與陳芝豹並肩的武將,春秋中戰功卓著,與以甲覆面的姑姑趙玉柱相似,帶一張青玉面甲,真容從不示人,除去帶兵奇詭,這位輩分上世子殿下需要喊一聲叔叔的男子,更是一名絕代劍客,在英才輩出的北涼軍中,僅次於三十鐵騎仰慕至極的王妃.
甚至連羊皮裘李老頭都在無意間提起過,說這年輕人劍鈍意不鈍,是老夫生平僅見的才氣橫溢,就像一個家產富可敵國的公子哥,太有錢了,多到他不知如何去花,只好隨意揮霍。只可惜劍意過於無情,以至於劍道不顯。
在徐鳳年看來,能被劍神李淳罡如此評點的劍道人物,纔有資格自稱風流。
既然掛劍閣閒人不得進入,那就只好從千兩黃金賣劍上入手,既然這人從一名英俊劍客變成作畫睡青樓的風流客,去青樓找人問話是一條捷徑,原本瓶子巷不如風波樓,只不過一個外地人帶着個孩子,才入飛狐城,就去風波樓買醉,落在心細如髮的有心人眼中,並不是好事。被客棧帶着來到瓶子巷,再去風波樓,才稱得上順水推舟,不好說沒有絲毫破綻,但起碼不至於太過扎人醒目。
捎上陶滿武也是無奈之舉,放她單獨在客棧,不放心,丟了一行囊碎銀無關緊要,丟了她,只會麻煩不斷,性情涼薄的世子殿下實在是信不過任何人。
徐鳳年這輩子,在北涼曾有三個差不多是穿一條褲子長大的狐朋狗友,一起闖禍一起背黑鍋,本以爲友情會天長地久,可如今除了李翰林,其餘兩個,別說兄弟,已經連朋友都沒得做了。好在三年遊歷認識了個挎木劍的傢伙,否則也太寒磣了。
對於溫華,每次想起,都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這小子毛病真不算少了,口口聲聲讓他一身雞皮疙瘩的小年,比起白狐兒臉的徐草包還來得惹人煩,以往偷了地瓜,烤熟以後吃了個肚飽,溫華就會說小年啊要不我給你唱個曲兒?那時候閒得要死的徐鳳年當然沒意見,然後這哥們就蹲下身撅起屁股,一臉壞笑地放起了連環屁,而早就有先見之明的老黃離得老遠,憨笑時露出缺門牙的光景,這王八蛋被徐鳳年踹翻以後還死不悔改說什麼響屁不臭!
溫華別看劍技磕磣人,上樹掏鳥蛋下水摸魚蝦,是行家能手,經過了滿眼金黃的桔林,偷吃得事後上火滿嘴冒泡也就罷了,他還會往懷裡塞兩顆桔子,雙手捧着桔子問美不美大不大,然後翹蘭花指追着毛骨悚然的徐鳳年滿樹林跑,鬼叫着公子來嘛來嘛,然後就被桔林主人扛着扁擔帶着幾條土狗追殺得天昏地暗,要不就纏着世子殿下問一些娘們的奶-子屁股到底是個啥手感,徐鳳年懶得理睬,偶爾有了點做相士或者賭棋坑蒙拐騙來的銅錢,買了一屜饅頭,溫華每次吃饅頭前都拿手指戳啊戳,流着口水問是不是這樣的感覺?
這樣一個這輩子最大夢想就是成爲正兒八經劍客的年輕人,在重逢後得知徐鳳年身世的確不差後,仍舊是獨身前往邊境,說是去看一看荒涼風貌,要練劍。
這讓徐鳳年感到慶幸,也有遺憾。
徐鳳年輕輕呼出一口氣,收起情緒,已經可以看到暮色中張燈結綵的瓶子巷。
希望他日重逢,你是天下有數的劍士,我是北涼王,天底下誰還敢瞧不起我們這對一起偷雞摸狗一起看娘們胸脯的難兄難弟?
所以,溫華,可別死了。
我們都別死在他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