葷話約莫是讓男女關係升溫最好的補『藥』,當然前提是男女之間起初便並不反感,喜意請佩刀公子進屋,很大程度是形勢所迫,兩壺酒一喝,加上幾句調侃,才終於多了一些與人情世故無關的暖意,這歸功於眼前佩刀遊學士子的談吐得體,以及帶了個單純孩子,顯得他比較那幫入了青樓就撕去臉皮的粗野嫖客,要順眼許多,在青樓即便是文人雅士,看待女子的眼神,到底都是衝着她們脫去衣裳以後的光景。徐鳳年誤打誤撞得到了想要的消息,就準備起身離開屋子,去繡球閣過一個場,就可以離開廣寒樓,接下來能否順藤『摸』瓜找出那名賣劍狀元郎,以及確定是否與徐驍要自己找的男子有關,還得看天命。喜意察言觀『色』的本領爐火純青,見他沒有死纏爛打的意圖,鬆了口氣的同時,也有些失落,到底是人老珠黃,再無當年讓男子癡癲的姿『色』了,與徐鳳年一起站起身,她見到榻上小丫頭睡相嬌憨,懷裡摟着童子持荷瓷枕,打心眼歡喜,便笑道:“公子,若是不冒昧,我就送小姑娘一枚瓷枕好了,小姑娘生得歡慶喜意,與我這名字相仿,也算有緣。”
徐鳳年訝然道:“喜意姐真捨得?”
喜意丟了一個媚眼,嬌嗔道:“公子若說要黑釉盞,喜意定然不捨得,送一個值不了多少銀錢的瓷枕,就當與小姑娘結一份善緣,還是捨得的。”
徐鳳年感慨道:“喜意姐有心了。那就受之不恭,以後如果有機會,我定會還禮。”
喜意擺手笑道:“別,我送小姑娘瓷枕不圖什麼,如果公子還禮,不小心就落了下乘。”
徐鳳年也不堅持,心想若是能安然回到北涼,王府裡頭倒是一套南唐先帝死前都要死死抱住的一套黑釉盞,堪稱仙品,真有機會,倒是不介意送給這位心地不壞的青樓女子,反正擱在王府,也是蒙塵,暴殄天物。上佳茶具,類似一些個價值連城的茶寵,一味束之高閣,久久不受人手撫『摸』與茶水浸染,就會失去靈氣,與人養玉是一個道理。只不過這種八字沒一撇的事情,當下不說也無妨。走過過捏了捏陶滿武的小鼻子,她與尋常這個年齡的小姑娘一般嗜睡,而且起牀氣極重,被捏了鼻子,就是一陣胡『亂』拳打腳踢,徐鳳年好不容易纔把她逗弄清醒。陶滿武見着是徐鳳年,而不是爹孃,小姑娘驀地低下腦袋,一下子就流出眼淚,徐鳳年也不勸慰,輕聲道:“桃子,起牀了,喜意姐見你長得可愛,將瓷枕送你,快,與她道謝。”
陶滿武拿袖子擦了擦臉頰,擡頭笑道:“謝謝喜意姨。”
喜意也是心一軟,柔聲道:“乖。”
徐鳳年掏出幾張銀票放在桌上,他抱着小丫頭,小丫頭抱着瓷枕,笑着歉意道:“今天就不去打攪魏姑娘了,定金放在這裡,明天再來。我們家桃子起牀氣重,要是不讓她一口氣睡飽,接下來幾天準沒好臉『色』給我瞧。”
喜意顧不得唐突,輕聲道:“要不公子去魏姑娘的繡球閣,就讓小姑娘睡我這兒?”
她平淡補充了一句:“公子不嫌髒的話。”
徐鳳年搖了搖頭,察覺袖子被扯動,看到懷裡小姑娘滿眼的戀戀不捨,徐鳳年皺了皺眉頭,一大一小兩女子都跟着緊張起來,徐鳳年當然不希望陶滿武與修煉成精的喜意呆在一起,萬一出了紕漏,徐鳳年會毫不猶豫殺人滅口,只不過其中帶着濃重血氣的內幕,她們又如何知曉?如意如意。幾人幾事,稱心如意?如今聽力不遜『色』於頂尖地『穴』師的徐鳳年耳朵微顫,果不其然,不如意事找上門來了。徐鳳年強行壓抑下內心的殺意,不知爲何,鴨頭綠客棧與魔頭謝靈死戰一場,春雷不曾拔刀,賺足了精氣神,在鞘刀意暴漲,但胸中殺意也跟隨之水漲船高,只不過李淳罡早已退隱江湖,不在身側,否則一定要詢問一下這是好是壞,徐鳳年還真擔心到時候養那屠龍刀意未果,倒是先走火入魔成了殺人如麻的魔頭。默唸大黃庭口訣,澄心靜神,徐鳳年望向房門,急促敲門聲響起,喜意大出意料,除了她視作女兒的魏滿秀,根本不會有人登門,而秀兒的敲門聲也絕不會如此生硬,喜意深呼吸一口,去開門,見到是笑臉玩味的翠姐,喜意也有她不可觸碰的雷池,這間屋子便是,正要冷臉出聲,看到喜意身後站着一位女扮男裝的高挑女子,頓時一滯,將言語咽回肚子,畢恭畢敬行禮道:“喜意給三小姐請安。”
那名相貌與嫵媚婉約無緣的女子,英氣頗重,除了與富貴男子一般身穿玉帶錦袍,腰掛一柄莽刀,她不悅道:“是三公子!”
喜意嘴角苦澀,低頭道:“喜意給三公子請安。”
廣寒樓的幕後靠山來了。
準確來說,是靠山的親妹妹。世人無法想象廣寒樓是飛狐城牧二公子所開,這個半公開的秘密,也只在城內上層心知肚明,龍生九子,城牧大人有二子一女,長公子澹臺長平,英勇神武,更寫得一手華麗詞章,註定會是北莽將來最吃香的儒將人物,接下來一旦成爲傳鈴郎,便是皇帝陛下身邊紅得發紫的王庭新貴,如一輪明月跳出『潮』面,進入北莽南庭北朝各大拔尖權貴的視野,整座飛狐城都在拭目以待。但城牧二公子澹臺長安就是十足紈絝,文不成武不就,倒是吃喝嫖賭熬鷹牽狗鬥蛐蛐,樣樣精通,僅是在飼養買賣蛐蛐一項上,這些年就花了不下三四千兩白銀,就因爲澹臺二公子喜好蟋蟀角鬥,每年七月開始,不知道多少遊手好閒的青皮無賴在城內城外挖刮地皮,恨不得掘地三尺逮着一隻價值幾十金的善鬥蟋蟀,難怪有人戲言飛狐城有第五怪,夏秋滿城無賴找蟋蟀。城牧幼女澹臺箜篌則不愛紅妝愛兵戈,經常在鬧市集會上大打出手,幾乎城內大小混子都吃過苦頭,已經認得她的面貌,見面就繞着走,再不給她揍人的機會。
站在喜意麪前的便是澹臺箜篌,越過喜意肩頭,瞧見徐鳳年,陰陽怪氣道:“喜意,聽說你領了個了不得的客人進繡球閣,還在翠嬤嬤面前『露』了一手絕活,本公子去繡球閣一看,沒影兒,沒想到還真在這裡,喜意啊喜意,以前聽二哥說廣寒樓就數你最地道,怎麼我覺得不是這回事啊,你這小貓兒偷腥上癮了?先是私自攬活,再是自己吃上了?你不是按照青樓規矩剪斷絲綢就不再接客了嗎,就爲了這麼個不起眼的年輕人破例?想男人想瘋了吧?聽翠嬤嬤說你這些年多半是拿玉如意角先生打發着過春天,要不你拿來給本公子長長見識?”
這名女兒身的權貴女子氣勢凌人,沒有半點顧忌,句句誅心刻骨,字字戳人脊樑。
喜意苦笑道:“只是和這位公子喝了兩壺酒,盡了些待客之道,喜意並沒有接客。若真有復出那一天,一定會先跟三公子說聲,纔敢做事。”
翠嬤嬤嘖嘖道:“喜意妹子還真是實誠人吶,不愧是是要爲廣寒樓獻身一生一世的忠貞女子。”
澹臺箜篌怒斥道:“閉嘴,沒你落井下石的份兒,喜意再不是個東西,你也與她半斤八兩,她差了,你能好到哪裡去!”
翠嬤嬤嚅嚅喏喏,噤若寒蟬。
冷眼旁觀的徐鳳年心中發笑,別看這小娘皮嘴毒,倒也知道一碗水端平,不是那種聽風就是雨的死心眼雛兒,翠嬤嬤這一招煽風點火,賺到是賺到,卻也賺得有限。
澹臺箜篌拿手指點了點徐鳳年,“你是客人,即使壞了規矩,也是廣寒樓的錯,本公子不會跟你一般計較,不過聽說你有些道行,我身邊恰好有個懂點把式的家奴,你要是能撐下十招,接下來三天三夜,除了安陽青奴魏滿秀這三名紅牌,你隨便玩樓內的女人,不分晝夜,能玩弄幾個是幾個,你要能與一百個娘們上牀,那也算你本事,廣寒樓認栽,如何?只要十招,本公子在飛狐城是出了名的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你敢不敢?”
徐鳳年微笑道:“不太敢。三公子身後扈從一看就是呼吸綿長的高手,我只是個來廣寒樓找水靈姑娘的窮酸遊子,纔出手就給三公子的人打趴下,怕掃了三公子的雅興。”
澹臺箜篌被拍了馬屁,其實心中微樂,但依舊臉『色』寒霜,不屑道:“不敢?你是帶把的男人嗎?”
徐鳳年不爲所動,讓翠嬤嬤極爲失望地很沒有骨氣說道:“三公子說是便是,說不是便不是。”
澹臺箜篌徹底沒了興致,要她教訓有幾十號上百號嘍囉的大青皮大混子,她興趣盎然,可欺負手無寸鐵的老百姓,或者是那些繡花枕頭,委實沒意思,何況家裡兩位兄長也要不高興,嘆了口氣,她轉身就走,嘀嘀咕咕道:“你爹孃白生你這兒子了,不帶把,除了勉強傳宗接代,還能做啥子大事?”
健壯扈從沒來由神情劇變,護在三小姐身前,喊道:“小心!”
澹臺箜篌一頭霧水,瞧向如臨大敵的貼身扈從,她知道這傢伙的底細,是城牧府用三千兩聘請來的實打實高手,他父親據說是與一品差不遠的外家拳宗師,在龍腰州中腹一帶家學淵源,開宗立派,久負盛名,虎父無犬子,這名扈從也有接近二品的不俗實力,怎麼如此緊張?扈從死死盯着不曾拔刀的那名年輕人,也是丈二和尚『摸』不準頭腦,方纔明明感受到一股莫大殺機,年輕時候他爹正值武道巔峰,志驕意滿,湊巧向一位路經龍腰州的金剛境神仙請教,結果三招落敗,旁觀者無不感到窒息,他至今記得那名神仙人物兩招謙遜過後,第三招生出的磅礴殺機,江河倒瀉,裹挾其中,自己如一葉孤舟搖擺不定。可眼前這名年輕刀客分明神態自若,沒有半點威嚴,方纔濃烈殺機從何而來?
喜歡與人講道理的澹臺箜篌皺眉道:“我爹總說要每逢大事有靜氣,這還沒啥事,你就沉不住氣了?”
五感敏銳的扈從面『露』苦笑,確認沒有異樣後,緊繃肌肉逐漸鬆弛下來,他雙臂位置的兩圈衣衫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由鼓起變回熨帖,低聲道:“是小的多慮了。”
抱着陶滿武的徐鳳年站在門口,與喜意肩並肩,笑道:“我想了想,還是覺得斗膽嘗試着與三公子身邊這位高手搭手搭手,畢竟三公子給出的報酬太誘人了。”
澹臺箜篌瞪了一眼扈從,氣呼呼道:“看看你,被人瞧不起了吧!”
扈從一顆心立馬提到嗓門眼,若是佩刀年輕人一味從頭到尾退縮,也就罷了,他可以當做是錯覺,但這個傢伙耍了個先退再進的把戲,如果真是針對三小姐而來,他還真沒有萬全的把握護住主子,他敗了不打緊,至多也就是折損一些父親所在門派的威望,可若是讓三小姐受到丁點兒傷害,以城牧府邸城牧的護犢子與兩位公子的寵溺,他就不用在飛狐城廝混了。深吸一口氣,壯碩扈從眯眼道:“搭手可以,公子跟我找個寬敞院子,也方便你我出招盡興,不怕磕碰到樓內物品,傷到閒雜人等,如何?”
徐鳳年點頭道:“好。”
喜意輕輕踩了他一腳,眼眸中滿是焦急。
徐鳳年一手摟着陶滿武,一手悄悄伸出,在喜意的屁股上輕輕拍了一下。
喜意身段略顯消瘦,其實該滾圓挺翹的地方一分不少。
她身體一顫,瞪大一雙漂亮的秋水長眸。
好在連同澹臺箜篌在內所有人都被他那張臉吸引,沒有注意到這個賊膽包頭大『色』胚的出手揩油。
要是被無法無天的澹臺箜篌瞧見了,估『摸』着肯定要讚歎一聲這纔是貨真價實的每逢大事有靜氣啊。
徐鳳年將陶滿武遞給辛苦隱藏羞憤的喜意,柔聲道:“讓桃子先呆在你這裡。讓孩子看打打殺殺,不好。”
喜意默不作聲接過小姑娘,可不是含情脈脈,而是眼神殺人。
徐鳳年也不理睬,對陶滿武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小姑娘當之無愧稱得上心有靈犀,點了點頭。
翠嬤嬤壓抑不住心中狂喜,這年輕人也太不知進退了,真想着要在廣寒樓睡遍百來位姑娘?可三公子身邊的扈從是何等可怕身手,幾十個青皮痞子,根本就近不了身,就你一個體型只比文弱書生好些的年輕人,就想要撐下十招,真被你僥倖撐下來,還不得去病榻上躺個幾個月的,就算姑娘們脫光了在你眼前晃悠,可你褲襠那兒起得來嗎?她竊喜思量間,冷不丁擡頭瞧見那名跟在三公子和扈從身後的年輕公子轉頭,朝自己眯眼微笑,不知爲何,她悚然一驚。
徐鳳年看着心不在焉跟在後頭,走下廣寒樓,往後院湖邊走去,對於一路上不斷有親衛扈從加入也不以爲意。對付一個三品扈從,在意只是如何拿捏分寸。他心中所想更多是飛狐城城牧背後的盤根交錯,北莽南北在對峙中逐漸交融,除去譜系繁瑣的耶律與慕容兩大皇室宗親不去說,真正屹立於這個皇朝最頂端的不過是封疆大吏的八位持節令和十二位大將軍,以及北王庭南朝官十餘位掌握話語權的廟堂重臣,這三十幾人各自代表錯綜複雜的勢力,或聯姻結親,或死磕死鬥,或交相呼應,或老死不相往來,極難理清。
僅就南朝官而言,大體上,由兩具骨架撐起,一具是被譽爲龍關貴族羣的世族集團,頑固保守,自命清高,絲毫不遜『色』於舊春秋的豪閥高門,春秋大戰,中原門第凋零以後,北涼以北的龍關貴族更是氣焰倨傲,以貴族正統自居,出了大魔頭種凉的種家便是其中之一。一具是以三位大將軍爲首的軍方勢力,一位是在姑塞州與持節令同等高位的黃宋濮,是一位春秋遺民,原本北莽王朝南邊士子不論本土士子還是春秋遺民,基本上都是筆吏文官,北邊人物纔可出將入相,正是驚採絕豔的黃宋濮開了一個頭,纔有後邊的被北莽女帝譽爲“可算半個徐驍”的大將軍柳珪,以及賤民出身卻在軍界扶搖直上的楊元贊,這三名戰功卓著的大將軍,幾乎都扎堆在姑塞州往北那一條直線上,可見北莽對西線的重視程度,而飛狐城城牧澹臺瑾瑜正是龍關大貴族澹臺氏的旁枝嫡子,與另一個綿延五百年的貴族高門宇文家族素來有聯姻的習俗,渾然一體,不容小覷。
離陽王朝如今孺『婦』皆知有士子北遷的說法,兩股洪流,一股流入江南士子集團,一股融入北方老牌貴族的熔爐。卻不知更有一股龐大的士子北逃,如過江之鯽涌入了北莽皇朝,除去水土不服的一批,自行夭折,籍籍無名,大部分都開始融入北莽尤其是南朝官,開始嶄『露』頭角,黃柳楊三位大將軍便是其中出人頭地的佼佼者,更有許多春秋遺民士子憑藉真才實學,在南朝官中佔據要位,這些人國破家亡,背井離鄉,只要活着,就沒有一天不想着南下,而南下歸鄉,頭一個阻礙是什麼?是北涼,以及那個比三十萬北涼鐵騎還要出名的徐驍。
北涼以北,一個蠢蠢欲動的強大王朝,以氣吞萬里如虎之勢,靜靜望着一個離陽王朝。
而徐驍以後,可能就會是此時這個走在嘉青湖畔的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