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他鄉,危機四伏,沒有什麼比見到故人如故更值得高興的事情了,紅薯是這樣,白髮老魁也是如此,可惜徐鳳年沒得來及高興,當初被他從聽潮湖底放出來的老魁就犯渾,兩柄釘入琵琶骨的雪亮大刀肆意飛舞,朝徐鳳年飛旋而來,先前種府劉稻穀的寫碑手,那是女子繡花的手腕,到了老魁這邊,可就是大潑墨了,一時間持節令內府湖畔風捲雲涌,賣瓜老農纔要咬餌上鉤的游魚感知到漣漪,也就搖尾逃離。徐鳳年也不言語解釋,暫時示敵以弱,然後驟然發力,搭配野牛羣中悟得的游魚式,用偷師而得的胡笳拍子拍散一連串凌厲刀勢,再猛然躍起,一記仙人撫頂,把始終蓄力三分的白髮老魁給砸入地面,老魁屈膝站在坑裡,不怒反喜,一張老臉眉開眼笑,老到成精的人物了,自然知道輕重,不宜朗聲做豪邁狀,只是嘖嘖道:“好一個世子殿下,沒出刀就有老夫兩三分火候了。”
徐鳳年苦笑道,“楚爺爺謬讚。”
老魁跳出泥坑,一把摟過徐鳳年的脖子,半點生分都沒有,“哪裡哪裡,你小子出息大發了,老夫算你半個師父,看着也舒坦。”
徐鳳年呲牙咧嘴,也沒好意思反駁。被晾在一邊的釣魚翁神態自若,都沒望向這邊,很識趣,卻不合理。白髮老魁藏不住話,拉着徐鳳年坐在湖邊,竹筒倒豆子,一氣說完,牽帶出許多駭人內幕,“這老頭兒就是西河州的持節令,叫赫連威武,跟老夫一樣,都是公主墳的客卿,不過咱倆路數不同,他偏文我偏武,明擺着我更厲害一些。知道你小子心眼多,肚腸彎來拐去,不爽利,老夫就不賣關子,你聽着就是,信不信由你。當年徐驍帶着二十幾萬兵馬殺到這邊,赫連武威武藝不精,行兵佈陣的本事也馬虎,差點給一頭姓褚的肥豬給宰了,是徐驍放了他一馬,相當於有過救命之恩,就算赫連老頭知道你的身份,也不會給你穿小鞋,大可以在這邊吃好喝好睡好,不過府上丫鬟女婢姿色一般,大多上了年紀,你要是實在憋壞了,熄燈以後,將就着也還能湊合。至於老夫爲何會跑去跟劍九黃打架,被關在湖底,不提也罷,不是啥光彩的事,而老夫怎麼成了公主墳的客卿,有規矩,不能說。”
赫連武威終於插嘴,先向徐鳳年溫煦一笑,繼而剮了一眼認識了半輩子的老友,不留情面譏諷笑道:“有什麼不能說的,不就是你這色胚沒眼力勁,見着了公主墳的姑娘,垂涎人家的美-臀如滿月,結果沒能霸王硬上弓,反倒給一個婆姨硬生生打趴下,淪爲階下之囚,客卿一說,也是你沒臉沒臊自封的,公主墳的客卿,三百年纔出了六個,前五個都死了,第六個坐在你身邊,你瞎掰扯個啥,死要面子活受罪!要不是琵琶骨釘入雙刀,被迫棄劍練刀,你在劍道歧途上走上十輩子都沒當下的武學成就。”
老魁不是惱羞成怒至交朋友的揭短,而是流露出一抹恍惚,盤膝而坐,望向湖面,喃喃道:“真是個好姑娘啊。”
赫連威武嗤笑道:“現在你再去看上她一眼,要是還能說這種話,我就服氣。”
老魁哈哈笑道:“都一大把年紀,是快入土的老頭老嫗,不用見了,留個當年的好念想就行。”
徐鳳年站起身執晚輩禮,畢恭畢敬作揖說道:“徐鳳年見過赫連持節令。”
赫連威武也不拿腔作勢,將魚竿擱在一邊,擺手道:“不用客套,城外相逢,你我言語投機,脾氣相近,能做忘年交纔好。你若仍然放不開,你我叔侄相稱即可。”
老魁訝異道:“赫連老頭,以前沒見過你對誰家後生這般好說話啊。咋的,因爲這小子是徐驍的長子,你要爲投敵叛國鋪路?”
赫連威武罵道:“放你孃的臭屁!”
有白衣踏湖而來,徐鳳年頭大如鬥。不過當他看到身邊兩位老人的做派,就直墜雲霧,完全摸不着頭腦。僅在幾人之下的堂堂北莽西河州持節令拍了拍衣袖,從小竹凳上站起,雙手疊腹,擺出恭迎貴客的模樣,老魁雖說有些不情不願,仍是屈膝跪地,雙手撐地,甕聲甕氣說道:“公主墳罪奴參見大念頭。”
公主墳是位列北莽前五的頂尖宗門,跟提兵山棋劍樂府這些龐然大物並駕齊驅,神秘異常,八百年傳承,與外界幾乎從不沾染因果,徐鳳年在聽潮閣密捲上也只知道公主墳內有大念頭小念頭之別,各有勢力劃分,紅薯親手調教出來的敦煌飛仙舞便起始於公主墳的綵衣飛昇圖,是典型小念頭一脈的沉澱碩果。徐鳳年打死都沒有將魔頭洛陽跟公主墳聯繫在一起,況且還是公主墳大念頭身份,在徐鳳年原本印象中,洛陽就是那種橫空出世的天人,孑然一身,一騎絕塵,孤苦終老,死後無墳無憑弔。
洛陽駕臨以後,氣氛詭譎。她彎腰撿起赫連威武的釣魚竿,換了魚餌,揮竿入湖。另一層隱蔽身份是公主墳客卿的賣瓜老農恭敬,卻也不畏懼,坐回凳子,轉頭笑道:“鳳年,我問你公主墳何爲公主墳?”
徐鳳年搖頭不知。
赫連威武緩緩道:“公主墳乃是當年大秦開國皇帝心愛幼女的墳塋,父女同葬,同陵不同穴。後世公主墳女子,都是守靈人。”
徐鳳年疑惑問道:“大秦皇后陵墓卻是在龍腰州?”
赫連威武扭頭望了一眼洛陽,這才輕笑着說道:“這就是一些上不得桌面的帝王宮闈秘聞了,你想聽?”
徐鳳年也沒把自己當外人,“方纔在隔壁府邸那邊,不小心成了刺殺陸祠部和種家長公子的刺客,聞到了伯伯秘製的黃河醉蟹,要是用來下酒?”
赫連威武踢了老魁一腳,“僅剩幾罈子醉蟹都給你這老不修的傢伙偷藏起來,去去去,拿來。”
老魁撓撓滿頭白髮,轟然起身,帶起雙刀鐵鏈子嘩啦啦作響。沒多久捧了幾隻罈子返身,一一丟給赫連威武和徐鳳年,不過後者那一罈飛至半空,就給白衣女子剪徑搶了去,撕掉油紙壇封,也不撕蟹,只是仰頭,暴殄天物地灌酒。男人說起女人,尤其是有故事的女子,總會格外唾沫四濺。三個大老爺們,一個位高權重的持節令,一個莫名其妙的北涼世子,一個行走江湖的刀客,就這麼跟婆娘般說起了李家長王家短,十分沒品掉價。赫連威武含糊不清說道:“我聽長輩提起過,秦帝心儀的女子給善妒的大秦皇后鳩殺,只因皇帝私下帶那女子在驪山瞭望臺,說了寡人一統天下,終於可以愛美人不愛江山了,這麼一句情話,不知怎麼就入了皇后的耳朵,第二天女子就被鳩殺,而那女子才懷上龍胎,這讓秦帝暴怒,不顧羣臣反對,下密旨不準皇后死後同穴而葬。後來大秦皇后抑鬱而死,秦帝似乎心有愧疚,將那顆驪珠賜給陪他一起打下江山的皇后,讓她銜珠入棺。”
徐鳳年不知死活說道:“然後就給洛陽搶了去?”
老魁笑容古怪,赫連威武停頓了一下,打趣道:“想知道答案,你自己問去。”
徐鳳年破罐子破摔,喂了一聲,問道:“你怎麼成了公主墳的大念頭?”
洛陽直視湖面,靜等魚兒上鉤,冷冷清清答覆道:“你找死?”
徐鳳年尷尬笑了笑,老魁一臉幸災樂禍,落井下石道:“小子,你真給男人丟臉。”
洛陽甩杆而起,魚鉤上無魚。
她釣起的是一整座湖水!
好一汪大水。
如此一來,連老魁都噤若寒蟬。
洛陽拋竿入湖,起身離去,依舊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高人風範。
赫連威武笑道:“這位大念頭什麼都好,就是脾氣……”
老持節令也未繼續說明,當做留白餘味。
他換了一個話題,解釋道:“種家幾年前就在離黃河稍遠購有千里土地,這次藉口改換河道,表面意思是要讓種家貧田作良田,我若不是公主墳的客卿,也就被他矇蔽了去,種神通許諾五年內有二十萬斤鐵器運入西河州,廉價賣給控碧軍,這對我來說,實在是不得不去死死咬住的魚餌。家醜也不怕外揚,魔頭種凉是公主墳小念頭的姘頭,不光如此,這次截河盜陵,也藏有洪敬巖的身影,此人心機深沉,野心之大,整個北莽江湖估計都填不滿他的胃口,大念頭當初能夠吞珠,便是他存了讓大念頭養珠的兇惡心思,好在天底下就沒有算無遺策的人,洪敬巖算漏了大念頭的境界攀升,珠熟時,非但沒有取走大念頭的境界,反而落敗,差點就走火入魔。”
徐鳳年感慨道:“怎麼聽上去,洪敬巖比拓跋菩薩還要可怕。”
赫連威武點頭道:“拓跋菩薩跟徐驍是一路人,就算輸給他們,也心服口服。洪敬巖則不同,性子很是陰鷙,不可不防。此人前段時日與捧盤銅人一同去了趟涼莽邊境,明面上是跟陳芝豹戰了一場,內裡如何,天曉得。”
徐鳳年望向漸漸平靜如鏡的湖面,感到一種風雨欲來的窒息。
老魁突然說道:“小子,你可知道兩禪寺龍樹僧人到了道德宗,在那座天門前坐了三日三夜?真是可憐,被麒麟真人打了三天。”
徐鳳年憂心忡忡,“老主持死了?”
老魁搖頭道:“還沒,佛陀金剛身,確實了得。不過估計也扛不下多久時分了。這場道首對陣佛頭,我看老和尚比較懸。”
徐鳳年心知肚明,看似道首殺佛頭,其實就是道教滅佛門了。
赫連威武笑道:“見過了老和尚的菩薩低眉,接下來也不知道能否見到白衣僧人的金剛怒目。” Wωω ◆ttκǎ n ◆¢ 〇
徐鳳年想起了東西姑娘和南北小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