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冷冷清清的皇宮中,秋雨過後秋風拂秋葉,這個王朝最新的一位皇妃嚴東吳坐在梧桐樹下,給那位母儀天下的婆婆說些市井巷弄的趣聞軼事,百無禁忌,婆媳關係之融洽,遠遠超乎宮外想象。這位北涼只是被徐渭熊壓了一頭的大才女笑着說到紅葉題詩一事,那位溫良恭儉的儒雅皇子立即撿起一片才飄落不及掃去的梧桐葉,一本正經站起身作揖道:“還請娘子作詩代筆一首,我這就給娘子研磨。”
一旁坐着的皇后趙稚鳳冠霞帔,雖說相貌平平,卻極其端莊素雅,深得皇帝敬重,這麼多年一直相敬如賓,勤政之餘,趙家天子偶爾興致所致,還會親手畫眉,至於趙稚治理後宮剛柔並濟的手腕,可就真是讓所有得寵娘娘都覺得毛骨悚然了,前不久不就有一位娘娘給打入了冷宮,在長春-宮天天以淚洗面,偷偷花了三百兩黃金購得一篇辭藻極盡纏綿的感傷詩賦,到頭來竟然還是皇后親自送去給的陛下,結果不言而喻,老老實實在長春-宮待到人老珠黃吧。
趙稚看着皇子皇妃之間的小打小鬧,嘴角微微翹起,瞪了一眼這個被視作諸位皇子中最無先祖銳氣的兒子,不怒自威,只是言語語氣輕輕泄露了天機,“沒個正行,比自己媳婦差了才學一大截,也不知道進取。”
在京城素有雅名的皇子一臉無奈道:“女子無才便是德,母后,你該教訓東吳纔對啊,她這滿腹才學,當個國子監祭酒或是大黃門都綽綽有餘。”
嚴東吳也學趙稚瞪了一眼這口無遮攔的夫君,桌下掐了他一把。
趙稚伸手拍了一下兒子的額頭,“是指桑罵槐?還是說將我和東吳一起罵了?”
皇子笑起來的時候,英俊的臉龐便會洋溢着讓人會心的暖意,十分溫醇醉人,這樣的儒雅男子,出身帝王之家,實在是能讓京城大家閨秀瘋了一般趨之若鶩,當初他迎娶北涼女子嚴東吳,偏偏這女子還是北涼文官的女兒,實在是讓整座京城都感到匪夷所思。不過事實證明兩人珠聯璧合,嚴東吳幾次露面在宮廷宴席,都挑不出一絲毛病,讓許多久居京城的權柄老狐都倍感欣慰。皇子握住嚴東吳的沁涼小手,面朝皇后趙稚,笑道:“都罵了,兩位吶,都是極有才學的,也是我這個盡給母后丟臉的窩囊廢,在世上最心愛的兩位女子,不偏不倚,在母后這兒呢,更愛母后一些,回到家裡呢,更愛娘子一些。”
趙稚打趣道:“這話要是被風雅聽去,看你怎麼收場!”
皇子心酸嘆息道:“這死丫頭,真是白心疼二十年了,這幾年找皇弟的次數比我多多了。”
趙稚臉色平靜道:“以後等嫁了人,吃了些委屈苦頭,她就會知道誰是真心疼她。”
皇子搖頭道:“我可捨不得她吃苦,多揪心。”
趙稚又笑了,“你媳婦還在呢,說話也不過過腦子。哪有疼妹妹疼一輩子的,再說靠你心疼也沒用。”
嚴東吳輕聲道:“隋珠公主性子真的很好。”
趙稚點了點頭。
皇子伸手握住一片枯黃落葉,感慨道:“天涼好個秋呦。”
陰沉沉的天空,竟然毫無徵兆地雷聲滾滾。
皇子皺眉道:“聽着倒像是冬雷。”
喜好視野中一片潔淨的趙稚輕輕拂去桌面上一片剛剛離枝的梧桐葉,擡頭眯眼望向西邊。
皇子聽着雷聲,笑着悄悄丟掉手中秋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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滅去春秋二國的顧劍棠在徐驍封異姓王之後,以正一品大將軍銜執掌兵部,便比其餘五部尚書都高出一個品秩,成爲離陽王朝名義上的武將之首,除去六位藩王,朝廷上也就首輔張鉅鹿和遺黨魁首孫希濟與他並列,去年趕赴帝國北部邊陲親領全部邊關事宜,便很少參與朝會,但是沒有一人膽敢上書因“體諒”顧大將軍辛苦而摘掉兵部尚書的官帽子,兵部仍是滴水不漏的顧黨“將軍大營”,滴水不進。作爲一等一的邊陲重臣,又是顧黨領袖,除了先前在宮中夜宿當值,顧劍棠幾乎沒有過跟張鉅鹿私下有過任何交往,這次返京,破天荒拜訪了首輔府邸,正大光明,毫不介意皇帝陛下是否猜忌文武同氣同聲,或是那邊將京官沆瀣一氣,這種歷朝歷代權臣都畏懼如虎的官場忌諱,在顧劍棠這邊都成了不痛不癢的小事,大將軍便服出行,還帶上了說不好是義子還是女婿的新任遊擊校尉袁庭山,在同在一條街上的離陽重臣大多數府邸門縫後,都有好幾雙眼睛死死盯着,等到顧尚書大踏步走出碧眼兒張首輔的府門後,都迅速稟報給自家等着消息的老爺。
不多不少,正好半個時辰。都不夠喝兩壺茶的短暫光陰!能談什麼了不得的軍國大事?
入了府邸一直瞎轉悠的袁庭山跟着大將軍坐進馬車,沒能從這位天下第一的刀客臉上發現什麼端倪,神情淡得跟白饅頭似的,讓恨不得有一場天雷地火大打出手的袁庭山十分遺憾。
袁庭山是屁股半刻都坐不住的急躁性子,寂靜無聲的車廂讓他度日度年,才駛出兩邊任何一扇大門以內都坐着一尊王朝大菩薩的街道,他就忍不住開口問道:“大將軍,這算怎麼回事?”
顧劍棠沒有理睬。
袁庭山平時在誰跟前都是老子天下第一的潑皮習性,在顧大將軍跟前稍微好些,不敢造次,畢竟他心底還是由衷佩服眼前這個要軍功有軍功要武力又無力的準岳父大人,本來他最崇拜的是那位異姓稱王
的人屠徐驍,後來在江南道襲殺寡婦徐芝虎,給那位可以劍斬氣運的年輕仙人隨手便重創,覺得這輩子跟徐驍是八竿子打不着善緣了,也就轉而去糾纏顧劍棠。當下袁庭山只得嘀咕道:“不說就不說,我還懶得猜。”
顧劍棠平淡道:“北邊的江湖你不用管了,我會讓你去薊州。”
袁庭山緊緊皺眉道:“薊州?滿門忠烈韓家的老窩?聽說是給張首輔爲了立威給抄斬的啊,大將軍你當時也沒少出力吧?”
顧劍棠斜眼了一下袁庭山,後者縮了縮脖子,小聲道:“反正當官的就沒一個不心狠手辣,我才殺了多少人,跟你們比起來,算個卵!”
顧劍棠語氣不見起伏,“到了薊州,殺人不用跟我稟告。到了朝廷這邊的彈劾我會幫你截下。”
袁庭山驚喜道:“當真?”
顧劍棠閉上眼睛。
袁庭山嘿嘿笑道:“哪天有了大仗可以打,可千萬別讓老子升了大官,否則到時候就讓北涼吃不了兜着走!老子跟那姓徐的世子殿下可是結了死仇的。”
顧劍棠閉眼譏笑道:“就憑你?”
袁庭山雙手抱着後腦勺往車壁上一靠,眼神陰沉道:“總有那麼一天的。看看到底是誰的刀更能要人命!”
顧劍棠緩緩說道:“不一定有機會了。”
袁庭山震驚道:“大將軍,你這話是啥子意思?”
顧劍棠皮笑肉不笑,笑得讓天不怕地不怕的袁瘋狗都一陣頭皮發涼。
“坐山觀虎鬥,不過這次坐山的都要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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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閣作爲王朝控扼西方的咽喉之要,駐紮了數目可觀的百戰精兵,步騎兼備,八千步卒多是春秋大戰中一脈相承下來的山頭勢力,以大將軍顧劍棠舊部居多,燕敕王偏少。
而八千騎卒中又大致是三方逐鹿的複雜形勢,其中三千騎屬於沒爹沒孃養的孤苦伶仃,領頭羊汪植是一名春秋以後靠軍功實打實走上來的將軍,經常沒事就帶兩三百精銳騎兵深入西域腹地展開遊獵,雙手血腥濃郁得發黑,在同僚中很不得人緣,此時正帶着三千騎絞殺一股高原遊匪。另外統領三千騎的將軍雖非明確屬於兵部尚書一系的顧黨,但一直算是較爲正統的兵部京官外派,靠着京城人脈往上爬升,屬於來歷鮮明的劍閣外來派系,剩餘兩千騎則是土生土長的劍門關勢力,騎將何晏一直做牆頭草,一直混得相對憋屈,麾下人馬少,加上攤上這麼個沒骨氣的主事人,兩千騎兵雖然戰力不俗,卻一直撈不到什麼油水,奇怪的是劍閣各方勢力盤根交錯,互挖牆角,這兩千人倒是搖搖晃晃,騎牆偏偏不跨牆。
劍閣以掌控八千步卒的顧黨嫡系將軍阮大城作爲名義上的統帥,今天他眼睜睜看着兩千騎擅自拔營出關西去,他在軍營裡已經把何晏那王八蛋的祖宗十八代都給罵了一遍,正準備讓幕僚心腹文士提筆去寫一篇彈劾奏章,向兵部狀告何晏無故出關。但是阮大城一邊口述一邊讓幕僚潤色寫到幾乎結尾時,就停了下來,何晏這傢伙最是奸詐油滑,怎的就突然吃錯了藥?剛纔他親自去攔截時,那兩千騎甚至根本就是直衝出城,都有了攔路就開殺的蠻橫架勢,讓阮大城差點以爲是鬧兵變了,只得避其鋒芒,當時只是慶幸抓住了把柄,這會兒想起來,阮大城靜下心來,算盤就打得更沉一些,從書案上拿起奏章,拿火摺子慢慢燒掉,對那名錯愕的文士說道:“換一封密信,你找信得過的驛卒,五百里加急送往京城,親手交給尚書。”
這時候一名風塵僕僕的白淨無須男子闖入大帳,阮大城先是惱怒親衛的無能,看清了容貌後,迅速變作驚訝和忐忑,正要討好幾句,那分明是一位宦官的宮中大太監狠狠跺腳,指着阮大城的鼻子就是一頓痛罵:“沒用的東西,爲何不攔下何晏的兩千騎?!”
阮大城呆若木雞,正想着補救補救。
在宮中殷勤服侍皇后多年的大太監便狠狠揮袖離去,留下一句讓阮大城雙腿發軟的言語,“阮大城,你就等着從劍閣滾蛋吧!廢物!”
莫名其妙的阮大城呆在原地,許久纔回過神,大帳內並無第三人,這位實權將軍仍是隻敢在肚子裡腹誹:“狗日的,你這閹人有蛋嗎?!”
劍門關外,兩千騎奔如洪流。
在遙遙前方,有一位外罩披風因爲策馬狂奔才被勁風吹拂出鮮紅蟒衣的男子,滿頭銀絲。
氣態凌人至極。
他曾三次在離陽皇宮攔下曹長卿。
有一次大官子離皇帝陛下只差百步。
仍是都被這位天下宦官之首給硬生生阻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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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北涼王府白狐兒臉下樓出閣,甚至驚動了北涼王。
徐驍笑問道:“這就出閣了?”
白狐兒臉平靜道:“透透氣。去去就回。”
徐驍雙手自然而然插袖,問道:“不算在內吧?”
白狐兒臉點點頭:“自然。”
這一天,被譽爲天下第一美人的南宮僕射離開涼州,不知所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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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同時,茫茫西域,一騎悠悠緩行。
白衣男子手提一杆深紫長槍。
槍頭暫時並未鑲嵌而入,使得這杆槍更像一根棍子。
槍名梅子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