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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雲舒纔在桃腮樓兩位花魁身上梅開二度,身子骨已經是強弩之末,跪着跪着就有些打顫,卻是隻敢去竭力紋絲不動,生怕稍有動靜,就被誤以爲心懷不軌。好在徐鳳年已經笑道:“雲舒,我纔跟草稕姑娘說你我關係不淺,雖說上回打賭誰輸誰見面就得跪迎,可你也不用跪上癮吧。起來了,聽說你在這裡是頭一號的豪客,就不怕以後被桃腮樓看輕了?”
草稕今天算是悲喜轉換得跌宕,按照她的想法,王雲舒斷然不會是突然腿軟才趴在那裡裝死狗,那就只能解釋成屋內自稱陵州州城人氏的公子哥,是不是王雲舒的舊友不好說,肯定家世遠勝黃楠郡王功曹,如果是父輩官職品秩相當的膏粱子弟,就算某次被教訓得刻骨銘心,但也絕對不至於低三下四到見面就給人五體投地。草稕身爲小掌班,雪衣可以躲起來發愣,她不行,她趕緊在腦中篩沙子般梳理了一遍頭緒,除去先前坐在那頭髮灰白公子哥的大腿上研磨臀瓣兒有些不敬,其餘待人接物,草稕自還算認厚道,不過她到底只是桃腮樓的風塵女子,官家子弟多當官,將門子孫多投軍,有生龍鳳生鳳,自然就有老鼠生兒打地洞,但像她這樣跟着孃親一起做妓女的,黃楠郡肯定還有,但絕對屈指可數。
徐鳳年根本沒有把心思放在王雲舒身上,之所以能記得這個名字,還得歸功於王大公子有個不俗氣的爹,黃楠郡功曹王熙樺,王姓在黃楠郡是大族,宗祠繁多,不過同一個姓氏,同姓卻不同祖,出名的有四支,水經王氏,龍頤王氏,靈素王氏和紫金王氏。經略使李功德在黃楠郡屬於外姓人,之所以能夠發家,就在於他既是龍頤王氏的毛腳女婿,又成功將宗脈牽扯交錯的幾大王氏豪族,擰在一起。如果說胥吏是新病,那麼門第林立就是幾近膏肓的舊疾。
王雲舒心思活絡,否則也沒辦法在黃楠郡左右逢源黑白通吃,當下就心中瞭然,世子殿下是不想泄露身份,趕忙起身,仍是鄭重其事地拍袖振衣,徐鳳年站起身,對草稕做了個飲酒的擡臂手勢,屋內有酒,只不過用來伺候王大公子就有些上不了檯面,草稕就想着去酒窖拎幾罈子封藏多年的醇釀,不過徐鳳年說綠蟻就行,草稕愕然,也不敢質疑,不過仍是下意識瞥向王雲舒,這讓王大公子氣惱得七竅生煙,腹誹這小掌班難不成瞎了眼,這不是坑害他嗎,當下就丟了個凌厲眼神過去,讓她別多事,草稕也知道不小心畫蛇添足,趕忙低斂眉目匆匆離去,徐鳳年對王雲舒擺手說了個坐字,王雲舒諂媚搖頭,忙不迭說站着舒坦,徐鳳年還是拎了條椅子給王雲舒,自己則站在窗口。王雲舒乾笑着坐下,如坐鍼氈,把所有認識的菩薩仙佛都念叨了一遍,只求這位脾氣極差的世子殿下別是先禮後兵,在龍晴郡連鍾洪武都給收拾得不輕,他一個沒有官職在身的蝦兵蟹將,世子殿下還不是想清蒸就清蒸想紅燒就紅燒?徐鳳年手肘靠在窗欄上,問道:“王伯父身體可好?”
王雲舒嚥了一口唾沫,點頭道:“還好還好。”
對王雲舒一直和和氣氣的徐鳳年想了想,笑道:“王伯父是北涼少有的書香門第出身,在黃楠郡學問之高,不低於太守宋巖,據說曾經有武當真人觀其面相,給過讖語,怎麼說來着?”
王雲舒尷尬道:“那不知名老道說我爹年少溺於任俠騎射,再溺於經學辭章,三溺於黃老神仙,四溺於西方佛土,最後歸於聖賢。我估摸着道士是不是來自武當還兩說,讓殿……讓徐公子笑話了。”
徐鳳年搖頭道:“我在武當山的時候,的的確確聽過這麼一說,那位老真人,是當之無愧的道門神仙,老掌教王重樓。”
王雲舒瞠目結舌,說實話連王家對這讖語都不怎麼當真,只當是茶餘飯後的錦上添花,不過他爹年輕時候確實曾匹馬掛劍負笈遊學,任俠意氣,不過如今王功曹醉心於道教的黃老清淨,王雲舒從小就沒見過父親提劍練武,甚至連騎馬的次數都不多,對於年輕時候的遊學經歷,王功曹也從未在這個獨子面前提起,王雲舒對於這些自己父親都不願多說的傳聞,也只以爲是溜鬚拍馬好事之徒的奉承言語。
如果真是那位一指截斷滄瀾江的老神仙,那可了不得。王雲舒頓時對在陵州官場上四面樹敵的父親高看了幾眼,別的不說,就是跟經略使不對眼這一點,原本就讓王雲舒覺得自己這輩子前途渺茫。王雲舒察言觀色的本領比起草稕還來得爐火純青,世子殿下說到武當老掌教的時候,眼神與臉色都十分柔和,並且不是那種讓旁人骨子裡發冷的陰柔。王雲舒當然不會知道武當山和清涼山這兩座山之間,幾乎可以稱之爲仙人一劍都斬不斷的深厚淵源。
人人可親的綠蟻酒在北涼隨手可得,草稕很快就提來四壺,徐鳳年跟王雲舒自然分去兩壺,草稕自己要了一壺,雪衣不善飲酒,最後一壺就給了那名假扮青衣書童的貂帽女子,遞酒時,草稕猛然一呆,世間還有這般姿色的俏人兒?莫不是都能跟襄樊城李雙甲一較高下了?徐偃兵已經掩上門,又當上一尊喜怒不形於色的門神。徐鳳年雙指拎小巧酒壺,輕輕搖晃,促狹問道:“如今還記不記恨李翰林了?”
王雲舒才喝了口酒壓壓驚,他以往是從不會碰綠蟻酒的,不過跟世子殿下同飲,別說是勉強入口的綠蟻,就是酒渣也能生出一醉方休的豪情,冷不丁聽到這句恰好捏住他王雲舒七寸的話,一口酒差點噴出來,趕緊把那口烈酒嚥下腹中,酒下了肚子,可一顆心又被吊到嗓子眼,小心翼翼苦笑道:“哪裡敢,李公子已經在邊境上揚名立萬,雲舒別說記仇,就是回頭李公子來黃楠郡祭祖訪親,我給他牽馬都成。不過李公子離開黃楠郡前,說以後只要見着我一次就要打得我爹都不認得,王雲舒就算有心賠罪,也實在不敢去李公子面前吃一頓打。”
草稕自認爲抓住玄機了,這位陵州州城來的年輕男子,肯定是跟經略使大人的公子李翰林有交情,說不定就是經略使大人的親戚晚輩,這才讓王雲舒嚇得丟了魂魄。徐鳳年點了點頭,像是相信了王雲舒的,看似漫不經心隨口問道:“聽說你有個義兄,在黃楠郡做都尉,掌一營兵馬,麾下三四百甲士,清一色的輕騎,戰馬都是乙等中上,放到幽涼邊境上都半點不差了,遠比郡裡校尉的士卒還來得精銳善戰?”
王雲舒撓撓頭嘿嘿一笑,一臉實誠地咧嘴道:“都是銀子堆出來的花架子,好看肯定是好看的,真要去邊境拉出去遛一遛,跟蠻子拼命的話,我看懸,都是些沒打過仗的新卒,不過說實話,很多人都是黃楠郡幫派的嫡傳弟子,打仗不行,但是打架很有譜兒。這些家醜,徐公子問起,我也只能實話實說,如果哪裡錯了,徐公子說給王雲舒聽,回頭我就跟我爹還有我義兄說清楚,反正保證一點不差全部順遂了徐公子的意思。”
一字不漏聽在耳中的草稕,愈發驚奇。敢情這位陵州公子哥不光是跟李家沾親帶故的後生那麼簡單?否則哪裡能對黃楠郡軍政指手畫腳?紈絝之間的意氣之爭,捅破天也就是相互鬥毆,兩幫人各請神仙,打得天昏地暗,最厲害也無非是讓衣甲鮮明的軍伍士卒做幫兇,萬萬沒有嚴重到讓家族根基都牽連動搖的道理。在桃腮樓小掌班印象中,還真沒有哪位黃楠郡的年輕二世祖可以去越過父輩,跟那些官場老油條叫板。黃楠郡作爲北涼糧倉,能在這裡作威作福的官老爺們,都不簡單,不說太守宋巖手腕凌厲,王功曹也是出了名的滴水不漏,可以說個個都是馬蜂窩。
徐鳳年笑道:“黃楠郡有錢人太多了,不過很多人都是提着豬頭找不着廟,說到底還是本事不夠。當年爭奪豐州刺督一職,不是王伯父輸給了經略使大人,而是水經王氏輸給了龍頤王氏,被經略使大人打壓了那麼多年,以至於後邊連黃楠郡太守都沒當上,接着又被官大一級壓死人的宋巖排擠,還能穩坐釣魚臺,硬是緊握一郡官帽子分發的大權,已經殊爲不易。如今宋太守終於要從黃楠郡挪窩,去陵州當別駕了。”
王雲舒臉色複雜,難道世子殿下言下之意是要他爹更進一步?
徐鳳年也沒有賣關子,直接給王雲舒擺明利害關係,“不過太守一職,還得是龍頤王氏那邊的官員出任,官場上一脈相承的規矩,不能說壞就壞,否則太遭人恨。我現在好奇的是你那個義兄,到底有沒有幾分真本事。”
王雲舒一咬牙說道:“我那義兄。”
說到這裡,王大公子瞥了眼豎起耳朵的草稕,徐鳳年笑道:“草稕姑娘,你跟雪衣去換些新鮮吃食。”
外人一走,王雲舒立即站起身,小心謹慎措辭:“殿下,我那義兄叫焦武夷,本事是有的,在幽州邊境上也曾立下不小的軍功,可惜被同僚栽贓陷害,讓我爹一萬多兩銀子打了水漂不說,義兄差些都沒能活着回到黃楠郡,不過這樁恩怨,咱們王家認栽,王雲舒也不會在殿下這裡訴苦什麼。義兄焦武夷這幾年在黃楠郡經常借酒澆愁,可一身武藝並沒有丟掉,這時候還經常帶着士卒去河上鑿冰,讓他們跳入河中挨凍,誰若撐不下就得滾蛋,我不是給義兄說好話矇混殿下,實在是從沒有見過這般兇狠帶兵的都尉。”
徐鳳年笑道:“你要去了邊境看一看,就知道這根本不算什麼了。”
王大公子立即漲紅了臉,訕訕然道:“殿下莫怪,是王雲舒見識短淺。”
徐偃兵輕輕咳嗽了一聲。
幾乎同時,徐鳳年就對王雲舒搖了搖手,然後轉身站在窗口,望向那座柴扉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