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寶鼎瞥了眼鞘上滾雷,有些意外,雖說武學浩瀚,有不計其數的旁門左道,不過只要是能跟練氣士沾邊的,都算上乘。身後那對年少兄妹更是對此再熟悉不過,北莽就有練氣士宗師精於採擷雷電,財迷少年跟吃貨少女聚在一起竊竊私語,尤其是貪嘴的少女,砸吧砸吧嘴巴,死死盯住那九顆貨真價實的紫色天雷,眼饞得很,只要被她吞入腹中,溫養個幾年,到時候肯定就可以把身邊這個礙眼死胖子揍成豬頭了吧?洪敬巖始終神情刻板,武道境界到了他這種高度,無非就是以不變應萬變。
徐鳳年左手過河卒剎那出鞘,刀速之快,以至於脫離手心的刀鞘逆向撞入宮牆,徐鳳年手臂循着王繡的弧字訣一掄,一刀劈下,九雷縈繞,紫霞耀眼。種涼很不客氣地馭回了被徐鳳年捨棄的那杆鐵矛,一直單手持矛,這回總算是雙手握矛,拿出足夠的重視應對那柄出鞘刀,長矛橫彎,趁着雪亮刀鋒還未臨面,弧頂矛尖已經指向徐鳳年腰間,徐鳳年沒有刻意收勢轉攻爲守,只是輕輕鬆鬆人隨刀走,宛如神明附體,通曉了指玄未卜先知的妙處,刀尖驟然一擰,愈發疾速下墜,身體也就被強行向前拔前了數尺距離,滾刀術還是滾刀術,只是比起尋常刀客的滾刀,多了太多的玄機。一矛無緣無故落了空,種涼眼前一亮,藉着弧矛勁道,矛弧身亦走弧,在旁人看來那就是一個人跟刀走,另外一個不甘落後,那就人隨矛走,起先慕容寶鼎眼中含笑,對那小子的滾刀並不看好,只是當之後徐鳳年刀式看似雜亂無章,卻能恰到好處,刀刀正面劈向種涼的面門四尺外,這就有些讓半面佛結實驚訝到了。
不斷閃避的種涼皺了皺眉頭,不是惱火這小子報復先前自己以矛尖指他眉心,而是這樣如稚子胡亂揮刀的荒唐滾刀術,前所未聞,種涼自然不知一個叫宋念卿的東越老劍客,最後一次走江湖,曾帶有十四劍十四招,唯一一柄掛有劍穗之劍名“照膽”,寓意提燈照膽看江山,就是如此“走劍”,一路踉踉蹌蹌“走”到了白衣洛陽身邊。徐鳳年每一次滾刀指面便懸停一顆紫雷,九次之後,空閒右手猛然握緊,九雷藏有九柄飛劍,凝聚成陣,將種涼圍困其中,徐鳳年根本不去看種魔頭如何應對,一手虛空胡亂拍下,是那雨巷一戰中目盲女琴師的胡笳十八拍,一指敲在過河卒之上,則是幽燕山莊湖面上少婦練氣士“指山山去填海”的指劍秘術,廣場上許多先前殘留下的廢棄符劍,都從地面上靈犀跳起,軌跡扭曲地朝種涼凌厲刺掠而去,跟霸氣無匹的雷池飛劍以及不可猜測的胡笳拍子一同成就恢弘氣象,弧字訣三弧成勢,徐鳳年此時這“三弧”,分別偷師於宋念卿薛宋官跟南海練氣士,看似風馬牛不相及,卻被熔於一爐,隱約有了氣吞萬里如虎的大宗師境界。
慕容寶鼎輕聲笑道:“好看,也挺實用,就是太亂了點,距離返樸歸真的天象境界,還是有段路程。”
種涼在陣中疲於應付三弧,那憑空而起的胡笳拍子還好應對,種涼身具金剛體魄,便是捱上了,也無非是些皮肉傷,丟面子不丟裡子的小事而已,不知如何被那小子駕馭的那十幾柄符劍,也無妨,種涼的指玄感悟,都能輕巧應對,擱在往常,以他的罕見天賦,躲都不用躲,但是怕就怕在他不躲,就掉入了陷阱,何況裹有紫雷做“衣裳”的劍冢飛劍不再親近於他這個天生劍胚,九種劍氣各有殺機,這纔是真正的殺手鐗,種涼雙手緊握的鐵矛已經被紫雷削去矛頭,從那傢伙左手刀出鞘,到現在爲止,種涼竟然沒能有一次的還手之力,這讓在北莽十大魔頭中排名相對靠後但實力卓絕的種家二少,真正動了肝火。
北莽位於頂點的一品武夫,相互間放開手腳廝殺的次數,要遠勝離陽,從來就不興那套不傷和氣的武人文鬥,離陽江湖要是沒有武帝城的王老怪去能做磨刀石,恐怕武評登榜人數,連跟北莽五五分賬都做不到。在北莽,英雄向來不論出處,很多人前一天還是無名小卒,第二天就一躍成爲持節令大將軍的座上賓。種涼不是靠什麼種神通弟弟的身份在北莽江湖脫穎而出,靠的是一次次追殺與被追殺,年輕時候惹上了如今同爲十大魔頭裡的“龍王”,被追殺了將近一個月光景,正是那趟多次命懸一線的逃竄,讓種涼最終躋身一品高手。種涼先前之所以故意手下留情,除了有折辱年輕藩王的念頭,還有就是看不慣那小子練刀佩刀卻偏偏刀不出鞘的作態,敢擺架子擺到他種涼頭上?此時才知這位年紀輕輕的北涼王所學駁雜,絲毫不輸他種涼,出刀之後更是氣勢如虹,種涼這纔不得不收斂了輕視,把他當作了可以傾力一戰的對手,種涼當然知道眼前站在五丈外的年輕人花樣迭出,殺招除了裹雷飛劍,肯定還留有一手更壓箱底的絕技,種涼猜想定然是那右邊腰間餘下的第二柄刀。
種涼耳聞曾經師從李淳罡的徐鳳年以養意法養刀,在草原上用一袖刀腰斬了拓拔春隼身邊的彩蟒魔頭,種涼一一應付那些跟隨胡笳拍子起伏不定的符劍,當然還有更爲棘手的紫雷劍陣,徐鳳年出招,種涼接招,看似繁複漫長,其實不過是短暫幾次眨眼的功夫,符劍已是全部折斷落地,種涼的鐵矛也已經被削去大半,長矛成了長刀,所幸種涼天資太高,高到不管學什麼,都輕而易舉比許多成名高手一輩子鑽研都要走得更遠,斷矛在他手上敲擊紫雷飛劍,聲響洪亮如撞擊數千斤重鍾,龍王府外清晰可聞,每一次以矛撞劍,種涼對於每一柄雷中飛劍就多一分感知。
當那面無表情的持刀年輕人,右手終於按捺不住悄悄一動,種涼瞳孔微縮,知道那記右手刀馬上就要出鞘現世。
局外人慕容寶鼎跟洪敬巖幾乎同時輕輕嘆息一聲。
徐鳳年的的確確握住了右手繡冬刀柄。
可出手的不是繡冬,而是手中無鞘的過河卒。
徐鳳年虎口綻裂,鮮血四濺。
足見過河卒去勢之快,快到連握刀的徐鳳年都完全無法掌控。
在神武城外,一人遠在武帝城借劍,徐鳳年果斷給劍,以此在最後生死存亡一念間的關頭,殺了韓生宣,殺了那隻號稱陸地神仙下韓無敵的人貓。
只是那次借劍是借給了吃劍老祖宗的隋姓老頭,徐鳳年這一次還刀,則是還給了過河卒的刀鞘。否則以徐鳳年早已能夠養意養出一袖青龍的神意底蘊,不至於僅僅以脫胎於宋念卿“照膽”走劍的滾刀術對敵種涼,一切的一切,不過都是陰險至極的障眼法,只爲還刀鋪墊。神武城外那個驚心動魄的陷阱,名劍春秋離人貓心口不過咫尺之遙,借劍之人越遠,去勢越足,但是種涼畢竟不是指玄殺天象的韓生宣,這一趟刀歸鞘,仍是直接穿透了這尊北莽魔頭的胸膛,只是沒能死在當場,三供奉之前是把身體向前拔出鐵矛,種涼則是直截了當透過過河卒的刀鞘,撞倒宮牆逃離遁走。徐鳳年沒有追殺,他只是看了眼坐地而死的北涼諜子,算是爲老人報了那一矛之仇。
慕容寶鼎惋惜道:“本來以種涼的本事,一開始就全力應對,哪裡會這般狼狽不堪。他的天資真的很高,在洛陽之前,曾是北莽由金剛境入指玄境最快的一個,甚至要快過當年離陽的李淳罡。這是天大的好事,但也是不小的壞事,金剛境界自然不如其他多年滯留此境的武人那麼無懈可擊,種涼幸運的是作爲仙劍胚子,對出自劍道的那一記歸鞘刀,在刺透心口前總算敏銳感知到了危機,這才避免了被一刀鑽心的橫死下場。不幸的是,僥倖躲過了這一刀,就萬萬躲不過提了剎那槍而來的徐偃兵嘍。”
洪敬巖猶豫了一下,剛要踏步。
慕容寶鼎低聲笑道:“想好了?真要從徐偃兵手上救下種涼,好去跟本王的姐姐示好?別後悔啊。”
洪敬巖反問道:“洪敬巖能跟陛下隱瞞持節令的南下秘事,持節令就不能等洪敬巖的謀而後動?”
慕容寶鼎沒有說話,搖了搖頭。
兩人就此分道揚鑣。
等洪敬巖一掠出了龍王府的皇宮,慕容寶鼎喃喃自語:“不敢豪賭,如何豪取?”
慕容寶鼎嗓音提高一些,對徐鳳年笑道:“這位更漏子,別看他武道修爲高,其實在本王眼中,比你差遠了。方纔本王還許諾他與你分佔南北院大王,現在看來,真是在羞辱你啊,徐鳳年。”
徐鳳年一口吸氣,吸掉了那九顆紫雷,再馭氣拿回安靜在鞘的過河卒,隨手抖了抖,抖落了刀鞘上那些種涼的鮮血,笑問道:“要是你慕容寶鼎面對這一刀,結果會是?”
兩人之間沒有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慕容寶鼎懶洋洋坐在臺階上,哈哈笑道:“本王可以預料到那一刀,但是多半躲不過,不過呢,就算你的刀敲中本王心口,卻也刺不穿,不是本王小覷你,實則天底下能有這份本事的,王仙芝跟拓拔菩薩徒手就可做到,鄧太阿的劍,也行。至於其他人嘛,難度不小。哦對了,還有金剛怒目的李當心。所以就算洪敬巖失心瘋了掉頭來殺本王,本王也不太當回事,慢悠悠跑回北莽便是了,說不定還能跟你們幾位嘮嘮家常。”
北莽出爐的武評斷言只要王仙芝願意聯手拓拔菩薩,就可以殺絕他們身後的全部八人,不論世人如何議論紛紛,都沒法子知曉這八人到底是作何想,此時龍王府恰巧就有兩位,一個天下第六,一個天下第八,他們在南下旅途中有過一場對飲閒聊,位置站得稍高的洪敬巖承認這一點,慕容寶鼎則持否定態度,但之所以否定,不是這尊半面佛自負己身修爲,而是覺得借劍以後出海訪仙的鄧太阿,一旦有大機緣,便有望擁有真正超出拓拔菩薩的境界,去跟王仙芝平起平坐。
徐鳳年問道:“連徐偃兵的剎那槍也做不到?”
慕容寶鼎認真思量了一番,“本王一來不知他的真正深淺,二來若是說他做不到的話,你也只覺得是吹牛皮。”
徐鳳年笑道:“徐偃兵不跟你打,自然有人跟你打。”
慕容寶鼎沉聲道:“沒得商量?非要打打殺殺?”
徐鳳年搖頭道:“徐驍生前一直懶得理睬你們,我這輩子也不會跟北莽談生意做買賣。”
慕容寶鼎滿臉遺憾地站起身,伸了個懶腰,說道:“原來比你本王想象的要愚蠢很多。”
徐鳳年笑着說了一句,“這句話也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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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蒼的諜子頭目其實是北莽安插的棋子,在跟周浚臣謊報軍情後早已不知所蹤,他說徐鳳年是隻身一人進入流民之地,北涼並無大隊兵馬壓境,其實只說對了一大半。入境的除了這位本該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年輕北涼王,還有浩浩蕩蕩千人騎隊,只是披甲之人不足護駕百騎,其餘八九百皆是身披袈裟,一顆顆光頭很是扎眼,竟然是大隊僧人西行的畫面。馬車就一輛,附近有一頭體型巨大的黑虎四處奔走,時不時駐足轉頭,等待馬車。兩旁百騎盡是重馬重甲,哪怕是孤陋寡聞的流民之地,也一眼便知這是那去年撕碎北莽南朝三座重鎮的龍象軍!是北涼精銳鐵騎中的精銳!正是三萬龍象鐵騎,把大半座姑塞州踩踏得稀爛,南朝廟堂誰不驚懼於那黑衣少年的陷陣無敵?
北涼歷來親佛,尤其是離陽朝廷滅佛之後,無數僧人和尚都逃難到了北涼道這塊好似世間僅存的無憂淨土。
然後新任北涼王在近期突然一紙令下,要涼州境內所有僧侶進入流民之地宣揚佛法,並且承諾有鐵騎甲士保駕護航,大多數外地僧人都生怕纔出狼窩便入虎穴,一時間都持觀望態度,好在那位北涼王也沒有爲難,僅是讓涼州本地六百僧人集結“西行”,不得抗拒。不過有三百餘外地僧人仍是抱着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必死想法,除了涼州,也不乏從幽陵涼州火速動身的僧侶,一同隨行。當許多選擇放棄涉險的僧人得知那頭當年在大真人齊玄幀座下聽經的黑虎,也夾雜馬隊之中,就都後悔了。
許多熟諳人情世故的僧人都想着亡羊補牢,試圖偷偷跟在馬隊後頭,卻被邊境鐵騎毫不留情地趕回了涼州。
在蟄伏青榮觀多年的北莽大諜子青槐道人,被北涼鷹隼剿殺後,本是江南道名僧的黃燈禪師當時親眼見到了老道士的身死道消,老禪師則成了青榮寺的新主持,此次新涼王下旨僧人西行流民之地,年邁禪師是第一批主動赴涼州的僧人,也是其中名氣最大的一個。因此黃燈禪師被北涼特許乘坐馬車,殊榮卓然。不過老禪師這一路都顯得有些坐立不安,不是年邁高僧面對權貴就折腰,要知道黃燈禪師在江南道上與人說法,哪怕是面對尊貴如出身豪閥的刺史,也是與販夫走卒一視同仁,老禪師之所以“不得自在”,緣於馬車內坐着那新涼王的弟弟,是那個去年在邊境上血腥屠城加上坑殺降卒的徐龍象!如果僅是如此,高僧還不至於太過拘束,主要是這位殿下不像以往那樣赤足黑衣,而是被一件極詭譎至極的鮮紅甲冑包裹身軀,只露出雙目!
殺氣充盈車廂。
可憐了被譽爲滿身佛氣的黃燈禪師。
離青蒼城還有些路程,有一隻遊隼低空盤旋。
聽到聲響的符甲猛然起身,離開馬車,披甲少年開始瘋狂奔跑。
這具紅甲在進入位於最西位置的龍王府之前,已經用一條直線撞裂了整座青蒼城。
大金剛境對敵大金剛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