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紫色如同一顆從天而降的紫色天雷,驀然從大雪坪之巔墜落在渡口,無數登山遊客都悚然大驚。
出關出樓的軒轅青鋒站在渡口上,望向一艘青州水師轄下的黃龍戰艦,這艘巍峨樓船的船頭站着一名披甲校尉,船上劍戟森森,散發出異於本地青州甲士的氣焰,隨着樓船的靠近,眼力稍好的岸上江湖人都看到一杆旗幟,寫着一個如何都料想不到的字,徐!在認清這杆在王朝西北獵獵作響的王旗後,那些甲士腰間對於中原地帶相對陌生的佩刀,稱呼也就呼之欲出,涼刀!軒轅青鋒眯起那雙狹長眸子,心情遠比她的恬淡神情要複雜許多。她毫不在意那船頭所立的北涼校尉,洪驃,曾是徽山僅在黃放佛之後的次席客卿,雖是江湖武夫,卻因爲精於兵法韜略尤其是騎戰,後來追隨那人前往北涼,不惜揹負兩姓家奴的罵名,希冀在沙場上建功立業,只是進入北涼軍伍後一直名聲不顯,軒轅青鋒原本以爲洪驃會就此消沉,不想一封密信送達大雪坪,信上說,在武林大會開始之前,將由幽州新任驍騎都尉洪驃領着一百精銳,護送九十餘隻大箱子贈禮缺月樓,恭賀她軒轅青鋒榮登武林盟主之位,信上還用了“一統江湖”這麼調侃意味十足的四個字。
軒轅青鋒冷笑着喃喃自語:“明明人之將死,也沒見你說話有多好聽。”
樓船之上,大箱之中,是清涼山聽潮閣這座武庫的珍藏秘笈,而且全是第一流的珍本孤本。
軒轅青鋒望着眼前的滾滾江水,大江東去不復還,你是要千金散盡不復返嗎?想當年大難當頭,對上人貓韓生宣,我爲了徽山家業和父親遺願,離你而去。那時候你不過是武榜十人眼中的螻蟻,依然沒有躲沒有退。怎麼,如今成了天下第一人,而且坐擁北涼三十萬鐵騎,不過是對上一個北莽,就開始爲自己安排身後事了?
閉關修習天道大成的軒轅青鋒沒來由生出一股怒氣。
在心底,她其實一直將他當做自己的追逐目標,他們兩人,幾乎跟離陽北莽兩座所有武評高手都不一樣,他們練武時間都太短了,天賦也稱不上百年難遇,只是靠着一次次搏命賺取而得的機緣,才得以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江湖頂點。她軒轅青鋒在大雪坪高手幾乎死絕後,爲了力挽狂瀾,自甘墮落,墜入魔道,幾乎自毀性命,然後在北涼與他做買賣,汲取了那枚玉璽的氣運,穩固境界,與王仙芝一戰後,借王仙芝通神之力斬去己身之情,斷去一切塵緣因果,兇險萬分地渡過了“自己關”,返璞歸真,比那佛子道胎劍胚還要高出一籌,最終又因爲他的出竅遠遊殺天人,跟離陽趙室有莫大牽連的趙黃巢在身死道消之前,逃出一條殘缺黑虹,竄入牯牛降大雪坪,將一生所學所識灌輸給她,讓她軒轅青鋒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自信可以與拓跋菩薩鄧太阿也可傾力一戰,不過是勝算略小而已,但是她尚未三十歲,她的境界更是氣勢如虹一日千里。什麼北莽武神什麼桃花劍神,遲早有一天會被她踩在腳下,成爲陸地天人軒轅青鋒的墊腳石。
她堅信,新的江湖百年,不過就是她和他的事。
結果,他一舉掏空了武庫家底,只留給她一個面北背影。
我攔江,是爲了跟你兩清。你贈書,是爲了跟我兩清?
不知爲何,只在徽山這邊,大雨驟至,滿山泥濘。
也不知爲何,軒轅青鋒並沒有流露出一絲氣機,去抵擋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但是在雨滴沾身的瞬間,她的身影一閃而逝,下一瞬她已經走在一條登山小徑上,任由大雨潑在身上。
紫衣浸溼,拖泥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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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龍樓船即將靠岸,洪驃擡頭看了眼牯牛降那塊巨石,嘴角翹起,自己這算不算衣錦還鄉了?在離陽王朝這邊別說都尉,就是雜號將軍和掌兵校尉也多如牛毛,可誰敢輕視北涼當下的一員都尉,並且是有實打實十六大老牌校尉名號之一的驍騎都尉?這個稱號,前輩騎軍大將徐璞揹負過,現任騎軍統帥袁左宗擔任過,甚至連蜀王陳芝豹也做過一段時間。洪驃身材敦厚壯士,光看長相,就像一個常年面朝黃土背朝天的中年村夫,在徽山黃放佛一直壓他一頭,而他自己也從沒有把大雪坪當做可以養老的地方,洪驃在北涼內盯着一個人,幽州將軍皇甫秤,這個江湖出身靠賣家求榮上位的封疆大吏,簡直就是給洪驃鋪出了一條他完全可以亦步亦趨的陽關大道。放言徽山,除了軒轅青鋒不敢小覷,黃放佛這條幫人看門護院的家犬已經不在他眼中,洪驃很難不心情舒暢,不過即便如此,洪驃還是得小心翼翼看身邊一位年輕女子的臉色行事,魚龍幫幫主劉妮蓉,她的身手和家世不值一提,但洪驃自然聽說過她跟北涼王千絲萬縷的關係,說實話,一路行來,洪驃實在想不通以徐鳳年的挑剔眼光,爲何會偏偏相中這麼個姿色普通的江湖女子,那陳芝豹入蜀之後,好歹扶持了個胭脂評上名叫謝謝的美人,擱置這麼個只花瓶在身邊眼前,最不濟還能賞心悅目。那麼北涼王又是圖個什麼?對此洪驃百思不得其解,難不成真是如北涼江湖人所言,是在調戲江湖?
旁觀者洪驃不懂,局中人劉妮蓉更不懂,她和魚龍幫有今時今日的地位,就像一場秋日的春夢,不合時宜。
劉妮蓉擡頭遙望着那座徽山,山巔那邊,僅見山上高樓的出挑翹檐,先前那紫衣女子如一顆紫雷降世,好大的派頭,這般氣概雄奇尤勝男兒的女子,劉妮蓉打心眼佩服,她覺得那個靠自己登上武林盟主寶座的軒轅青鋒,若能跟那人一起遊歷江湖,纔算登對。劉妮蓉沒來由想起當年的那場出塞之行,這些年午夜夢迴,不知爲何,忘記了那些跌宕起伏的廝殺,卻唯獨清晰記得那小小關城裡的井水,那人蹲在井口與水販子討價還價的滑稽場景。
劉妮蓉收回視線,看着滾滾東逝的渾濁江面,偶爾有幾尾游魚躍出江面,一閃而逝,落回大江,不知是它們是返鄉還是離鄉。
樓船靠岸之際,大船緩緩撞在渡口,身形微微搖晃的劉妮蓉喃喃自語道:“你要是離開廟堂不當北涼王,只做個江湖人,該有多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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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春秋硝煙四起,卻也沒有燒到這麼個不起眼的鎮子,它既不是兵家必爭之地,雖是江南,也無太多膏腴良田。聽走南闖北的幾個生意人說,廣陵江以北那邊又遭災了,可對於小鎮子上偏居一隅的百姓而言,做井底之蛙就挺好,天空永遠只有井口那麼大,平安是福,知足常樂。今天的小鎮,秋雨綿綿,從一棟酒樓門口看去,不斷有腳步匆忙的行人撐傘走過那座青石板小橋,生意冷清,不需要伺候客人,酒樓的店小二就得閒地坐在門口,等着那位心儀女子走近,她說今天會跟着朋友一同到酒樓隔壁的胭脂鋪子揀揀選選,因爲她的朋友馬上就要出嫁了,嫁了一個好人家,是位功名在身的讀書人。
店小二嘆了口氣,心底有些苦澀,言者無意聽者有心吶,她自是不在乎那些榮華富貴的,否則也不會瞧上眼他這麼個落魄瘸子,可一個好歹還剩下點擔當的男人,總還是想着能讓自己喜歡的女子過上好日子,她雖不是鎮上的大家閨秀,卻是遠近聞名的良人,家戶殷實,衣食無憂,她性子又好,那一手女紅更是百裡挑一,都說誰娶了她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可她偏偏就看上了自己,爲此她的好幾個一起長大的玩伴都氣惱得差些要與她絕交,爲她打抱不平之餘,少不得一些陰陽怪氣的言辭,比如什麼遇人不淑和豬油蒙心了,都是當着他和她的面直接說出口的,那時候,她望向他,纖細小手怯生生擰着衣角,那雙眸子裡滿是歉意,好在他臉皮厚,還能強忍着笑,可心中何嘗不是滿懷愧疚?
他被人拍了一下肩頭,轉頭一看,那個還算關係熟絡的傢伙一屁股坐在自己身邊,憨憨笑臉問道:“溫大哥,想啥呢?”
他跟這小子算是同命相憐,不過這小子處境還要難堪些,去年才與孃親搬來鎮上,一本書攤開認不出十個字,哪怕打架也就不頂用,成天被那羣最欺生的街上地痞當樂子耍弄,慘到好不容易買了雙新靴子都要被人一腳一腳踩得破破爛爛,文不成武不就的,好在她孃親還有些積蓄,置辦了一間布鋪子,日子還能熬,熬着就能活,就是活得不舒坦而已。他跟這傢伙住得近,大概是唯一不去火上澆油的當地人,久而久之,兩人就成了所謂的朋友,他只知道這小子姓王,爹出了一趟遠門還未歸來。
他笑了笑,看着雨滴順着屋檐串成線,問道:“竹子,聽說過一句話嗎?天雨雖寬,不潤無根之草。”
那人愣了愣,搖頭笑道:“溫大哥,瞧不出啊,還是個學問人?啥意思,有講頭嗎?”
姓溫的店夥計哈哈笑道:“我也是從別人那裡聽來的,沒聽懂,當時也沒好意思問他,只裝着聽明白了,早知道應該問問他的。”
綽號竹子的年輕小夥子疑惑道:“溫大哥,你還有讀書的哥們?”
店小二揉了揉下巴,笑眯眯道:“他可不是什麼狗屁讀書人,他就是打不過我,才瞎顯擺這些玩意兒。”
小夥子樂了,“那這人可真不咋的,連溫大哥都打不過,又不是讀書人,豈不是跟我一路貨色?”
店小二白了他一眼,卻還沒有說話。
竹子是個管不住嘴的年輕人,很怕混江湖的人,怕那些人身上的匪氣和江湖氣,但是又很憧憬江湖,整天就喜歡混跡大小酒肆茶樓,聽那些自稱江湖人的傢伙胡吹,這會兒就跟姓溫的店小二說那樁真真正正稱得上百年一遇武林盛事,說他才知道徽山有個喜歡穿紫色衣服的女子,不但美若天仙,而且武功絕頂,號令羣雄,廣邀天下好漢去她家參加武林大會。竹子說得唾沫四濺,就沒注意身邊的溫大哥在那兒要麼不停翻白眼,要麼滿臉恍惚笑意。
竹子說得口乾舌燥,他也不是個講究人,彎腰伸手掬了一捧雨水,喝了一口,故作豪邁道:“好酒!”
店小二微笑打趣道:“還給你喝出江湖的味道了?”
竹子轉頭盯着這個人,一本正經問道:“溫大哥,你是咋的拐騙到劉姑娘的?要不你教教我,回頭我也好找個媳婦。”
店小二一臉高深意味,說道:“靠相貌。”
竹子呸了一口。
他看竹子不信,笑道:“你還真別不信,我當年和那兄弟在外逛蕩,窮的叮噹響的時候,他就是靠臉混飯吃的,我啊,什麼都比他強,就是這張臉,輸了他。當年跟他爭誰做大哥誰做小弟,從年齡比到
身手再比到家當,若不是輸了相貌這一場,我就能當上大哥了。”
竹子嘴角抽搐,終於還是心善,沒去挖苦溫大哥跟他的兄弟。
接下來兩人一時無言,就這麼聽着雨水滴滴答答落在石板路上。
竹子突然小聲說道:“溫大哥,跟你說件事,你可別說出去啊。”
店小二拆臺道:“愛說不說。”
竹子猶豫了一下,“年初搬到鎮上那會兒,聽一位江湖高手說那天下有數的高手,其中有個人跟我爹同名同姓。”
店小二被逗樂了,“竹子,行啊,你爹是武帝城王仙芝那老怪物?”
竹子怒了,大聲道:“放屁,是當年那位天下第十一!”
店小二突然沉默下去,許久之後才輕聲道:“原來是王明寅啊。”
竹子神情黯然,自言自語道:“不過我知道的,我爹其實就是個只有幾斤氣力的莊稼漢子,這也沒什麼,不是那死在襄樊城外的天下第十一更好,我和娘都能等着他有一天回家。”
店小二嘆了口氣,也不知如何安慰,只是拍了拍他的肩頭。
竹子突然站起身,指着小橋,嬉笑道:“溫大哥,不耽誤你了,我先走。”
姓溫的店小二順着竹子的手指,看到有女子撐傘過橋,姍姍而來。
他站起身,笑容燦爛。
初見她時,是返鄉時在鎮上集市的那場萍水相逢,那時候她的朋友都在笑話他這個瘸子,言語不善,把他當做了揩油的登徒子,只有她不一樣。
以前,小年說他是見一個女子喜歡一個,對誰都一見鍾情,他自己原本以爲遇上那回家之前的女子之時,會是最後一個一見鍾情的女人,事實上也確實如此。那之後,他就不再對誰一見傾心了,可是遇上小鎮上的她後,他覺得如果這輩子都能跟她過日子的話,平平淡淡,就已經比什麼都強。
他小跑出去,她剛走下橋。
小鎮小有小的好,沒那麼男女授受不親的刻板禮數,而她也不怕這些,傾斜了一下油紙傘,臉色微紅着,替他擋雨。
他在她這兒,從不油嘴滑舌,而且事實上回家以後,他就再不像從前那樣口無遮攔,老實本分,平平凡凡,大概這也是她喜歡他的地方。
擱在以往,才見着一個女子,他就敢當面調戲一句“姑娘,哥哥我幫你把生米煮成熟飯吧”,若是女子不理睬,他還會說“姑娘你能遇見我是修了三輩子的福,不嫁給我,肯定是倒了八輩子的黴。”若
是女子惱羞成怒,他還有無數後手。
可是他如今不一樣了,那時候,見着水靈女子,都是滿腦子想着滾被窩,現在站在她身邊,卻連牽手的膽量也沒有。
江湖裡,有他。
江湖外,有她。
老天爺不欠他溫華什麼了。
她低下頭,鼓起勇氣說道:“我爹幫我說了一門親事,我沒答應。”
他撓了撓頭,沒說話。
她抿着嘴。
他突然笑道:“要不,咱們以後生個兒子吧?”
她微微張大嘴巴,一臉錯愕。
他長呼出一口氣,不像是在開玩笑,說道:“當年跟我一個兄弟訂了一門娃娃親,誰生了女兒誰吃虧。當然,要是咱們生了個女兒,也很好。”
她撇過頭,漲紅了臉,但似乎點了點頭。
他無意中低下頭,看見她不撐傘的那隻手又習慣性擰着衣角,他一咬牙,終於壯起膽子又握住她的手。
她輕輕抽了抽手,然後就由着他握住。
溫華咧嘴笑着。
不握劍了。
握着她的手,這樣的江湖,比什麼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