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墜之際,如垂垂老矣的遲暮老人,不堪就此沉寂,迴光返照,大幅大幅的火燒雲簇擁在西方天空,燃燒得絢爛無比。。。
俗語說早燒不出門,晚燒行千里。
那麼明天肯定會有人再沒有機會遠行了。
霞光萬丈,映照得大漠上的那襲青衣劍客,彷彿披上了一件黃金戰甲。中年劍客在千里黃沙數尺之上凌波微步,擡頭望了眼西天雲霞,左手拇指按住劍柄,鞘中古劍將出未出。原本以他的清高,怎麼都不會與人聯手針對某個人,只不過人在宗門身不由己,既然是女帝陛下和太平令的共同授意,那他劍氣近也就只能違心行事。
按照西京那口蟄眠大缸透露的徵兆,徐龍象應該就身在附近,不過能否撞上然後截殺還需要一點運氣,畢竟邊境黃沙千里,尋找一支萬人騎軍尚且不易,何況是尋覓一個人,無異於大海撈針。若是徐龍象已經躋身可與天地共鳴的天象境界,黃青倒是勉強能夠與之天人感應,不過根據蛛網機密諜報顯示,這個生而金剛境的少年終有意無意地滯留在指玄境門檻上,沒有選擇勢如破竹地一路破境。
黃青突然停下身形,雙腳輕輕落在沙地上,拇指加重幾分力道按住劍柄,瞬間六七縷劍氣縈繞“定風波”劍鞘。
在棋劍樂府中比府主太平令還要高出一個輩分的銅人師祖,也隨之停下腳步,神情古井不波。
黃青望向前方,輕聲笑道:“師祖,這趟差事還是交由我來解決吧?”
劍氣近的腦袋甚至不到金黃巨人的肩膀,這位在北莽極少露面的武道大宗師點頭平淡道:“你先來便是。”
師祖的言下之意很淺顯,在他看來一個劍氣近未必能拿下徐龍象。
黃青對此一笑置之,並無怨言。
他對這位師伯祖恭敬有加,不光是因爲輩分上的差距,事實上師祖的證道之路,這位師祖跟王仙芝就像是考據考察上的“同年”,比北莽武神拓拔菩薩和離陽境內的軒轅大磐還要更早去以身驗證“自開天門”的可行性,儒釋道三教聖人的證道長生,那無非是跟天地借門而過,銅人師祖這些人卻是直接選擇破門而入。已經逝世的李淳罡之所以被譽爲呂祖之後第一人,則在於這位劍神更爲難得,力求以手中劍自建天門,李淳罡的劍道,獨闢蹊徑,幾近天道。這是各自腳下所走道路之爭,跟武評排名高低沒有絕對關係,但是若說王仙芝曾經是離陽甲子江湖的磨刀石,那麼黃青身畔的銅人師祖就是北莽江湖的另一方磨刀石,從拓拔菩薩,到慕容寶鼎和第五貉,再到洪敬巖,無一例外都與銅人師祖切磋過。不同於武帝城王老怪六十年數百場的全勝戰績,銅人師祖既沒有如此恐怖的廝殺次數,也沒有碾壓哪位頂尖高手的駭人傳聞,只是他不論對上誰,都是不敗,只求一個不輸也不贏。
太平令曾有言,銅人師伯與人鬥,不敗即可,只有最後那場與天鬥,勝之即可。
銅人師祖輕聲提醒道:“此子曾經在青蒼城內破去慕容寶鼎的金剛不敗,你小心些,不貼身肉搏是最好。”
黃青氣勢已起,劍意盎然,緩緩推劍出鞘兩寸,嗯了一聲,然後笑道:“師伯祖,那黃青先行一步。”
銅人師祖木然點頭道:“我且先盯着那個不肯安分的孩子。”
黃青輕輕呼出一口氣,向南方一掠而逝,劍鞘外的那幾縷劍氣在黃青奔跑途中逐漸粗如陸地青虹。
劍氣近!
蔚爲壯觀。
由北往南的那一騎在看到金黃巨人後並未放緩速度,衝到銅人師祖身側,本想一鼓作氣擦肩而過,只是戰馬竟然如撞一堵無形南牆,猛然停下馬蹄,甚至往後撤退了幾步。
戴斗笠披黑袍的一截柳伸手摸了摸坐騎鬃毛,好不容易安撫住胯下那匹倍感不安的汗血寶駒,那隻手慘白如雪毫無血色,肌膚下的經脈清晰可見。
曾經身爲蛛網首席刺客的一截柳顯然有些不悅,“需要如此謹慎嗎?在劍氣近的劍氣面前,天底下根本就沒有什麼狗屁的金剛境。就算真有,那也是兩禪寺的李當心。”
魁梧巨人雙臂環胸,神情漠然。
一截柳突然瘋了一般彎腰大笑起來,指了指銅人師祖,“我錯了,竟然把近在咫尺的你老人家給忘了。當年槍仙王繡來北莽練槍,最後還是給老祖宗你赤手空拳擋下的。”
銅人師祖瞥了眼這本該前途似錦卻落得個生不如死的可憐蟲,毫不掩飾他的憐憫眼神。一個見不得光的私生子,別人要忌憚幾分,他哪裡需要上心,哪怕是一截柳的老子站在這裡,也就那麼回事,李密弼,蛛網的締造者,北莽頭號大諜子,號稱可以坐在女帝陛下榻上議事的男人,又如何?
一截柳臉色陰沉,在棋劍樂府素來不苟言笑的銅人師祖破天荒嗤笑道:“我這輩子見過很多驚採絕豔的年輕人,都以爲整個天下都應該圍繞着他們轉動,做事情從來不講退路,最後無一例外都死得很早,死法也挺慘。”
一截柳冷笑道:“那徐鳳年不就活得有滋有潤?” шωш▲тt kǎn▲C○
銅人師祖破天荒大聲笑起來,笑聲如雷鳴,震撼雲霄,“你也配跟他相提並論?”
一截柳如瘋如癲,低頭咬着一根指頭吃吃笑道:“我不配?我李鳳首十四歲入金剛,二十歲躋身指玄境界,二十二歲就去挑戰拓跋菩薩,他徐鳳年那個時候在做什麼?”
銅人師祖反問道:“那徐鳳年現在在做什麼,你現在又在做什麼?”
一截柳擡起頭看着那漸漸淡去的火燒雲,故作漫不經心道:“他命好唄,我輸給他,非戰之罪。”
銅人師祖眯起眼睛,看着頭頂的暮色,“根據棋劍樂府和公主墳兩處密檔所載,自大秦至大奉再到春秋,八百年來,僅是有跡可循的謫仙人,總計出過三十七位,全都夭折,不論是皇朝爭霸,還是江湖爭鋒,都無一人登頂。這些謫仙,命好自然是‘天生’的命好,可落在了‘地上’,大都水土不服,被冥冥中的大道害慘了。”
銅人師祖感慨道:“世人辛辛苦苦爲求長生證天道,可那不過是雲上天人的囊中物。須知嗟來之食再美味,那也是嗟來之食啊。”
一截柳李鳳首皺眉問道:“你與我說這些做什麼?”
銅人師祖平靜道:“北莽如今好苗子本就不多了。至於以後……我勸你回頭,莫做乞兒小偷,要學李淳罡王仙芝去做強盜。”
暮色降臨,日頭墜盡,一截柳緩緩摘掉那用作遮陽的斗笠,冷聲道:“老子都已經死過一回了,撐死了再死一次。”
銅人師祖搖了搖頭,“既然如此,那麼與其讓你死在徐龍象手上,還不如讓我送你一程。”
一截柳駭然失色,不等他撤退,整個人騰空而起如懸空縛於蛛網中央,四肢扭曲,頭顱被擰轉。
就在此時,銅人師祖望向遙遠東方。
有紫氣東來。
銅人師祖猶豫了一下,側過身向東踏出一步,一步即百丈。
逃過一劫的一截柳狠狠摔落在地上,像一灘爛泥。
一截柳坐在地上大口喘息,然後失心瘋猖狂大笑,“徐鳳年,你遇上這怪物,比你遇上拓跋菩薩還要該死啊!李淳罡的苦手是王仙芝,王仙芝的苦手是你,那麼你今天就該嚐到那兩人嘗過的滋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