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死在更南,死於更北

幽州長庚城三裡外的一座驛站,一位披有厚裘以御風寒的年輕人站在路旁,身邊站着個孩子,正蘸着口水翻閱一部泛黃書籍。北涼道的驛路兩側多植槐柳,但是這條驛道卻有些不同,只有“知閏知秋”的梧桐。據說這裡頭大有講究門道,當年大將軍徐驍封王就藩,長庚城的富豪爲了討好這位號稱殺人不眨眼的人屠,專門換上了近千棵綠意森森的梧桐樹,只因爲世子殿下的名字裡有個鳳字,“鳳非梧桐不棲”嘛。可惜大軍繞道繼續西行,徐驍根本就沒有入城,讓那些割肉的豪紳一頓好是尷尬,不過隨着世子殿下世襲罔替北涼王后,新涼王的心腹皇甫枰又升任幽州將軍,成了長庚城的主人,於是那些老人就樂了,隔三岔五就跟後輩們炫耀自己是如何如何的先見之明,去年懷化大將軍鍾洪武坐鎮的陵州官場翻天覆地,幽州卻得以相安無事,這些個老頭子就更是得意非凡了,而且皇甫枰也的確對這撥老人的家族頗多照拂,時下長庚城就有一個“溜鬚拍馬,二十年都不晚”的有趣說法了。

遠方驛路上揚起陣陣塵土,馬蹄聲越來越近,年輕人收起思緒,當爲首一騎身穿北涼境內罕見的紫袍官服,要知道京紫不如地緋,說的就是紫袍京官的權柄不如身穿緋袍卻能牧守一地的地方官員。那位封疆大吏翻身下馬就要下跪時,年輕人笑着擺手道:“急着趕路,免了。上車說話。”

來者正是幽州將軍皇甫枰,能讓他跪拜的當然也就只有北涼王徐鳳年了。兩人坐入馬車廂內,徐鳳年的大徒弟餘地龍小心翼翼收起那本冊子,做起了車伕。揹負長匣的劍道宗師糜奉節和腰佩涼刀的死士樊小釵,這兩位高手分別護駕在馬車左右。徐鳳年跟皇甫枰相對而坐,只是一個隨意盤腿,一個跪坐得一絲不苟。皇甫枰請罪道:“讓王爺久等了。”

徐鳳年沒有說話,皇甫枰也清楚那套官場應酬只會讓眼前這個人反感,立即說道:“根據最新諜報,滲入幽州境內的蛛網提杆、捕蜓郎和捉蝶侍都已斬殺殆盡,北莽江湖高手除了六人不知所蹤,也都處理乾淨,其中策反兩人,其中一人用以釣出那六條漏網之魚,其中一人用作暗棋遣返北莽。”

徐鳳年點了點頭,他並不會摻和具體事務,對褚祿山苦心經營起來的拂水房更不會去指手畫腳,所以轉移話題問道:“徐偃兵那邊如何了?”

皇甫枰答道:“還在追殺途中,當時截殺燕文鸞的十人,除去鐵騎兒口渴兒當場斃命,其餘八人一起向北逃竄,六日前,提兵山峰主斡亦剌率先被其餘高手當作棄子,爲徐偃兵殺於鳳起關,四日前,北莽魔頭阿合馬死在幽州邊境以北三十里處,但也成功拖住了徐偃兵,好在三天前觀音宗練氣士發現蛛絲馬跡,才發現那六人竟然折回了幽州西北的射流郡,差點就給他們逃脫,兩天前又有兩大北莽高手死在徐偃兵槍下。”

徐鳳年輕聲笑道:“那就只剩下公主墳小念頭,大樂府,那個聽說是蛛網李密弼的老相好,還有繼劍氣近黃青之後最有希望成爲劍仙的鐵木迭兒,十大頂尖高手聯袂出動,而且之前機關算盡,到頭來落得這麼個淒涼下場,恐怕那老嫗和李密弼都想不到吧。對了,傳言鐵木迭兒很年輕,北莽江湖一直說他是草原上的鄧太阿,而且在逃亡途中境界暴漲,不但迅速晉升指玄,鳳起關最後一劍還有了幾分劍仙風采,是不是真的?”

皇甫枰點頭道:“鐵木迭兒與其他境界停滯的北莽高手不同,武道修爲一日千里,幾乎每經歷一場死戰就有收穫。諜報上記錄此人年歲至多二十八九,中等身材,但腋下長蘚,似龍鱗,傳言身具真龍氣相。”

說到這裡,皇甫枰譏笑道:“鐵木迭兒祖上確是草原雄主,大奉王朝最後那點元氣就是被他祖輩給折騰沒的,至於腋下生有龍鱗一說,想來是好事者的無稽之談。”

徐鳳年搖頭道:“沒這麼簡單,黃青死後的氣數既然沒有給一截柳,那就是到了鐵木迭兒身上,說不定銅人師祖的那份也給了他。”

皇甫枰雖是江湖出身,但他恰恰是最憎惡江湖的,甚至可以說是恨之入骨。

徐鳳年突然笑了,“結果還是死,誰讓他遇上了一位半步武聖。看得出來,徐叔的境界也在穩步攀升,他這小半步,比起別人連破數個境界那可都要來得恐怖。”

徐鳳年眯起眼,靠着車壁,緩緩道:“舊的江湖在戰馬鐵蹄之下,很快就要成爲絕響。也不知道以後的江湖是怎麼一個景象。在這之前,北涼魚龍幫也好,徽山大雪坪也罷,都是曇花一現了。”

道德宗,棋劍樂府,提兵山,公主墳。

武當山,徐偃兵,隋斜谷,糜奉節,吳家百騎百劍。

加上已經無法抽身的南海觀音宗和西域爛陀山。

接下來還有多少高手,會死在北涼?

皇甫枰恨恨道:“北莽不過是隨隨便便調動了兩萬餘騎軍,那薊北塞外八十堡寨就盡數內遷,這幫有恃無恐的酒囊飯袋,有本事幹脆把橫水、銀鷂兩城也給讓出去!”

徐鳳年平靜道:“銀鷂城守將劉彥閬是出了名的牆頭草,京城一有風吹,他的動作能比京畿官員還要更快。有袁庭山在的薊北邊關要故意給北莽放水,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情,我們就不要抱有希望了。”

皇甫枰臉色陰沉道:“如果劉彥閬果真丟掉銀鷂的話,那麼橫水城也就等於孤懸關外了,何況手握橫水城的武將衛敬塘,還是首輔張鉅鹿少數前往軍中攀升的得意門生,此人這麼多年對北涼始終抱有強烈敵意,如今張鉅鹿一死,衛敬塘自保都難,就更不會跟兵部對着幹了,說不定撤得比劉彥閬還果斷。如此一來,薊北門戶大開,北莽一旦持續投入兵力,加上顧劍堂的遼西邊軍紋絲不動,那麼我幽州葫蘆口就真的有腹背受敵的可能了,鬱鸞刀那支幽州騎軍的處境不妙!當初遊掠於葫蘆口外,攔腰截斷北莽東線糧草的經略,也就成了空談。”

徐鳳年冷笑道:“沒事,若是劉彥閬衛敬塘不願意鎮守國門,就讓鬱鸞刀的一萬幽州騎軍去幫他們守!”

高空中,一頭神俊飛禽猛然間破開雲霄,傾斜墜落,臨時充當馬伕的餘地龍笑臉燦爛地擡起手臂,它停在孩子手臂上,雙爪如鉤,勢大力沉,好在餘地龍的氣機雄厚,根本就是個怪胎。這頭屬於六年鳳品種的海東青只出自遼東,當年由褚祿山親自熬出,送給世子殿下。兩遼貢品分九等,在兩遼獵戶說成“九死一生,難得一青”的海東青中,三年龍和秋黃兩個稀有品種都高居第一等,六年鳳更是可遇不可求。徐鳳年初次遊歷江湖,除了老黃和那匹劣馬,就還有這頭六年鳳陪伴。

餘地龍歡快喊了一聲師父,徐鳳年探出簾子,接過這頭矛隼,親暱地摸了摸它的腦袋,才解下綁在它腿上的細繩,然後輕輕振臂,六年鳳隨之展翅高飛,在主人頭頂盤旋幾圈才驟然拔高飛速離開。

傳來的情報只有簡簡單單的三個字:衛死守。

意思很明確,衛敬塘會死守橫水城。

徐鳳年輕聲感慨道:“疾風知勁草。”

高興之餘,皇甫枰疑惑道:“衛敬塘爲何拼着性命不要也要守住橫水城?難道是褚都護的暗中謀劃?”

徐鳳年搖頭道:“拂水房的手腕再厲害,也不可能買通衛敬塘這種讀書人。”

徐鳳年想了想,說道:“大概是他恩師張鉅鹿的死,讓衛敬塘下定了決心吧。”

皇甫枰仍是憤憤不平,“可惜偌大一個薊州,纔出了一個衛敬塘。”

徐鳳年面無表情道:“怎麼不說偌大一個離陽王朝,纔出了一個張鉅鹿。”

短暫沉默過後,徐鳳年笑道:“看來得你獨自去幽州了,我去一趟薊北,找鬱鸞刀,順便見識見識那位衛敬塘。”

皇甫枰心頭一顫,震驚道:“王爺,你難道要以身涉險,親自上陣帶兵前往葫蘆口外?”

不等徐鳳年說話,皇甫枰跳下馬車,身形掠至驛路前方,然後撲通一聲跪下,一言不發,就那麼跪在那裡。

餘地龍匆忙讓馬車停下,徐鳳年下車後,走過去攙扶這位有失官儀的幽州將軍,但是曾經被陵州官場嘲笑爲“清涼山下頭號看門狗”的皇甫枰,死活不願起身。

徐鳳年沉聲道:“起來!”

皇甫枰趴在驛路上,嗓音沉悶道:“皇甫枰若是今日不攔住王爺,明天就會被褚都護、燕統領和二郡主打死罵死!一個殺敵哪怕數萬但英勇戰死的北涼王,比不上一個在北涼境內好好活着的北涼王!”

徐鳳年皺眉道:“這點不需要你提醒,我比誰都知道輕重。放心,我會帶上糜奉節和樊小釵,再說了,我雖然境界不如以往,但要說逃命自保,並不難。如今北莽的頂尖高手,真不多了。”

皇甫枰顯然是打定主意一根筋到底,擡頭死死望着徐鳳年,追問道:“若是拓拔菩薩親自截殺王爺,又當如何?!”

徐鳳年無奈道:“拓拔菩薩正在奉旨趕往流州的路上。何況你忘了幽州邊境上馬上就能收尾的徐偃兵?”

見皇甫枰還不願意起身,徐鳳年踹了他一腳,氣笑道:“皇甫枰,你的死諫,比起太-安城言官的火候差了十萬八千里。起來吧。”

皇甫枰緩緩起身,猶豫了一下,輕聲道:“王爺,下官說句大逆不道的真心話,你不能死,你死了,皇甫枰這輩子都做不成北涼的顧劍棠。”

對於皇甫枰的掏心掏肺,徐鳳年只是瞥了這位幽州將軍一眼,便一笑置之,然後和餘地龍各自騎上一匹馬,與糜奉節樊小釵,四騎遠去。

皇甫枰不去擦拭額頭的汗水。

雙方心知肚明,他皇甫枰真正想說的,不是什麼北涼的顧劍棠,而是離陽王朝的徐驍。

有朝一日,裂土封王。

皇甫枰也不介意徐鳳年知道自己的野心。

四騎在驛路上向東疾馳。

騎術已經十分精湛的餘地龍轉頭看了眼那支騎隊,說道:“師父,這個幽州將軍怎麼說來着,什麼油什麼燈的。”

徐鳳年笑道:“你想說不是省油的燈?跟誰學的,師妹王生還是師弟呂雲長?”

孩子嘿嘿笑着。

徐鳳年打趣道:“想念王生了?那當時怎麼不跟她一起去北莽?”

孩子趕緊板起臉一本正經道:“她跟那白狐兒臉是去北莽砥礪武道的,我哪能拖她後腿。她可是說了,等回到清涼山,肯定一個打我和呂雲長兩個。”

徐鳳年含有深意道:“你啊,輸了一半了。”

餘地龍愣了愣,“師妹果然在北莽能練成最厲害的劍法?”

然後他又忍不住自顧自地開心笑起來。

徐鳳年搖了搖頭。

一直言語不多的糜奉節擔憂道:“薊州畢竟不是北涼,有許多潛伏的趙勾眼線,王爺還是小心些爲好。”

徐鳳年點了點頭。

糜奉節不露痕跡看了眼那女子死士樊小釵。

這名指玄宗師不明白爲何徐鳳年要捎帶上她。

糜奉節打定主意要死死盯住她,以防不測。

神情冷漠的樊小釵目視前方。

薊州,曾經隸屬北漢疆土。

其實不光是當初薊州韓家,北漢國祚長達一百六十餘年,有太多太多世族豪門都曾是北漢的臣子,而她樊家,更是世代簪纓滿門忠烈。

徐鳳年突然說道:“這次你順路去給樊家祖輩上墳敬次酒,以後未必有機會了。你要是最後決定留在薊州,我現在就可以答應你,你不用急着回答,到了那邊再說。”

樊小釵猛然咬住嘴脣,滲出猩紅血絲,眼神瘋狂,她笑道:“我沒臉面去祖宗墳前敬酒,既然我殺不了你,甚至都不敢對你出手,但我就可以親眼看着你死在沙場上。”

糜奉節匣內名劍大震,怒道:“樊小釵!你尋死?!”

樊小釵肩頭微微顫動,笑聲越來越大,高坐在馬背上,滿臉不屑,“嘖嘖,指玄高手,我真是怕死了。”

徐鳳年平淡道:“夠了。”

糜奉節深呼吸一口氣,樊小釵也立即收斂起那股子癲狂意味。

他們兩人的坐騎沒來由馬蹄一滯。

被忽視的那個孩子餘地龍,看了眼伸手扶了扶劍匣的老頭子,又看了眼握繮手指有些發青的年輕女子,這位徐鳳年的大徒弟偷偷撇了撇嘴。

徐鳳年閉上眼睛。

他知道,幽州葫蘆口已經開始死很多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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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陽王朝的翰林前輩修《北漢史》,不吝筆墨,不同於對東越南唐兩地的刻意貶低,對北漢尤其是薊州尤爲激賞,稱之爲“薊州滿英烈”,“皆爲慷慨勇士,死後亦無愧英魂”。但是在北漢軍中砥柱的樊家在與人屠徐驍的對峙中,一位接着一位慷慨赴死後,在韓家投靠離陽最終被滿門抄斬後,在老將楊慎杏率先薊州老卒被困於廣陵道後,耗盡了薊州的勇烈之氣,薊州就像是個不服老的遲暮老人,終究是真的老了。

夕陽西下,位於薊北最前沿的橫水城城頭,兩人並肩站在餘暉中。

身穿離陽文官公服的男子四十來歲,氣質儒雅,但是臉龐有着久居邊關的粗糲滄桑感,他便是橫水城的守將衛敬塘,永徽九年的榜眼,卻沒有選擇將翰林院作爲官場跳板積攢人望,先是在兵部觀政半年,很快就主動跟座師張鉅鹿請求調往邊陲,首輔大人只答應了一半,答應他的外調,卻沒有答應衛敬塘前往遼東,於是衛敬塘就來到了薊州,先是在薊南擔任縣令,隨着官品越來越高,他主政一方的轄境也越來越靠近薊州邊境,直到成爲統領薊州橫水城軍政的主官,正四品而已,論撈油水,只要不去沾碰邊境商貿,甚至比不上江南那邊的縣令,論官威,他比起那批科舉同年中幾位順風順水的佼佼者,更是差了太多。有位當初不過是三甲同進士的同鄉同年,年少時與他有間隙,在京城不過是個兵部主事,這麼多年就一直給他穿小鞋,先前兵部官員觀政邊陲,隊伍中有那位同年的兵部同僚捎帶了封信給衛敬塘,信中幸災樂禍地詢問“西北風沙的滋味如何”,更揚言要讓他在橫秋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喝足一輩子。衛敬塘對此一笑而過,那位攀附上京城晉三郎的同年大概永遠無法瞭解,他眼中不毛之地的大漠邊塞,是何等氣象萬千,又是如何能讓一個讀書人棄筆投戎而不悔的!

衛敬塘身邊站着的青年武將,正是幽州萬餘騎軍的年輕主將鬱鸞刀。

先前北莽騎軍示威關外,劉彥閬放棄銀鷂城,只留下一些老弱殘兵,和十來名不懂孝敬上官而被留下等死的官吏。鬱鸞刀的騎軍沒有急於入城,而是在銀鷂城外駐紮下來,然後發現橫水城沒有動靜,這纔在兩天前獨身入城找到他衛敬塘,之後鬱鸞刀手下接管了銀鷂城的糧倉,衛敬塘按例其實可以管,但對此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下屬有人忿然,衛敬塘只說了一句話,“銀鷂糧草,我們橫水城動不得,拿了一粒也有人要丟官,但與其被北莽蠻子當成南侵,交給願意向北莽拔刀的人,又如何了?”

英俊非凡的鬱鸞刀腰間除了佩有那柄祖傳的絕世名刀“大鸞”,還有一把同樣扎人眼球的嶄新涼刀,他輕聲問道:“衛大人,我始終想不通。但我還是想代替北涼向你道一聲謝。”

衛敬塘默然無語,神情堅毅,望着那一望無垠的黃沙大漠。

不南徙,是一罪,放任銀鷂糧草爲幽州騎軍佔有,更是一罪。若是那兵部觀政官員回京後參上一本,在摺子上說幾句類似治政無方的言語,又是一罪。

數罪併罰,已經足夠衛敬塘掉腦袋的了。

橫秋城那些換命之交的老兄弟們也不理解,有人差點想要直接把他綁去薊南,說橫水城有他們來死守便是,不缺你衛敬塘一人。

但是衛敬塘最後仍然還站在這裡。

鬱鸞刀笑道:“雖說我那一萬騎的糧草補給,有某些薊州人士冒着風險暗中支持,但若是沒有銀鷂糧倉,今日仍是要捉襟見肘了。那袁庭山可是迫不及待要給我點顏色瞧一瞧了。”

衛敬塘不偏不倚說道:“其人品性雖似跳樑小醜,惹人厭惡,但不得不承認此人治軍用兵,相當不俗。”

鬱鸞刀看着數十里地外遠處陸續升起的一縷縷狼煙,笑道:“衛大人,就當鬱某與你賭氣好了,今日終要好教你知道一事,幽州騎軍雖不如涼州鐵騎,但比你們薊北騎軍可是要強上很多啊。”

衛敬塘似笑非笑,無奈道:“本官拭目以待。”

鬱鸞刀轉身就要大步離去,突然又轉身回來,摘下腰間那把涼刀,擱置在城牆上,神情鄭重道:“衛大人,不管你收不收,這把涼刀,我都送給你。我北涼敬重所有敢於死戰的人!”

衛敬塘沒有去拿起涼刀,笑問道:“哪怕我是首輔大人的門生?哪怕我一直罵大將軍徐驍是亂國賊子?”

鬱鸞刀哈哈大笑,猛然抱拳,留下涼刀,瀟灑離去。

衛敬塘目送這名本該在離陽官場前程錦繡的鬱氏嫡長孫走下城頭,收回視線,看着那柄北涼刀,輕聲道:“好一個北涼。”

衛敬塘擡頭望向天空,滿眼淚水,微笑道:“恩師,你在信中問我敢不敢一起下去喝酒,學生衛敬塘,樂意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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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州葫蘆口外,一頂有重兵把守的巨大帥帳內,上等鯉魚窯出品的炭火熊熊燃燒,春寒全部都擋在帳外,帳內三十多人中,有一半身披北莽高層武將甲冑,另一半則身着南朝兵部官服,後者年紀都在二十到三十之間。此時大軍先鋒已經率先開始突入葫蘆口,前軍九萬餘人,主將楊元贊統帥各部兵力,主力是這位北莽大將軍的三萬親軍,龍腰州各大軍鎮兵馬有四萬,但真正的精銳卻是暫領南朝兵部侍郎銜的洪敬巖麾下那兩萬柔然鐵騎,柔然山脈一帶歷來便是北方草原精騎的兵源重地,出駿馬,更出健卒,最重要的是比起其它地方,柔然鐵騎更服管束,願輕生敢死戰。北莽離陽在永徽年間那麼多場大戰,柔然鐵騎展露出來的悍勇,連許多中原名將都側目,當時離陽老首輔也不得不承認“此地蠻子有大秦古風”。除了楊元贊坐鎮的先鋒大軍已經長驅南下,其餘二十萬兵馬依舊在葫蘆口外按兵不動,比起歷史上遊牧民族的叩關侵掠,這次南下北涼顯然要更有章法。楊元贊是北莽東線名義上的主帥,但楊元贊領兵出征後,看似羣龍無首的帥帳卻沒有出現一絲混亂,無數條調兵遣將的軍令從此處精準下達各軍,這就得歸功於南朝軍政第一人的董卓,在他一躍成爲南院大王后,着重改制兵部,增添“幕前軍機郎”一職,順勢提拔了一大撥年輕人擔任兵部幕僚,人人御賜錦衣玉帶,因此又有“幕前錦衣郎”的綽號,雖然品秩不高,但可謂位卑權重,他們制定出來的用兵策略,只要通過西京兵部審議,別說軍鎮將領和大草原主,就連各州持節令以及楊元贊洪敬巖這些大將都要按例行事。大戰開啓後,這些軍機郎一律離開兵部隨軍而行,大多趕赴東線,董卓給予他們“見機便宜行事”的大權,西京廟堂上當然不可能沒有反對聲音,只是一來董胖子沒怎麼搭理,還厚顏無恥拿了女帝陛下的聖旨做擋箭牌,再者那些如同一夜之間躋身朝堂中樞的年輕人,多是耶律慕容兩姓,要不然就是“灼然膏腴”的龍關貴族子弟,出自於北莽“北七南三”甲字十姓中的年輕翹楚,最次一等也是北莽乙字大姓,可以說董卓這一手破格提拔,差不多將北莽頂尖貴族都給一網打盡了,因此西京的那點唾沫,都不用“會做人”的南院大王親自反駁,就已經早早淹沒在更多的口水中。只不過北莽很快就意識到董胖子的陰險狡詐,這些軍機郎分成兩撥,一撥到了東線,掣肘大將軍楊元贊,一撥則去了大將軍柳珪所在的西線,唯獨他的中線,一個都沒有!只是大局已定,加上涼州以北的戰事註定會最僵持最血腥,去那裡撈取軍功實屬不易,軍機郎身後那些老奸巨猾的祖輩父輩們,也就配合默契地捏着鼻子認了。

只不過當幾乎所有人都以爲幽州葫蘆口戰役僅是涼州戰事的佐酒小菜時,南院大王董卓竟然親自趕到了這裡,來到一羣軍機郎之中。寬闊如大殿的軍帳內,董卓站在長桌一端的最北位置,桌上擱置有砌有山脈、河流、城池的沙盤,葫蘆口地勢一覽無餘,大奉末年就有一代數算奇人在著作中提出斜面重差術,後來又有製圖六體,經過三百來年的完善,之後黃龍士更提出海拔一說,使得沙盤制藝攀至巔峰,故而當今沙盤之精細準確,足以讓古人瞠目結舌。在這座沙盤上,洪新甲一手締造的葫蘆口戊堡體系得到最直觀的體現,三城六關兩百寨堡,在沙盤上都有標識,數量更大的烽燧因爲太小,只有那些佔據險地的重要烽燧,才以長不過寸的小旗幟表現。

風塵僕僕的南院大王纔剛剛率數百董家親騎趕到此地,只喝了口羊羶味頗重的粗劣奶茶略微驅寒,就讓一名姑塞州世族出身的年輕軍機郎開始講述葫蘆口戰事進展,後者手中提着一根碧玉質地的纖細長竿,在一羣殺氣騰騰的武將中也毫不怯場,在沙盤上畫了一個大圈,朗聲道:“北涼重用洪新甲,截至今年開春,幽州葫蘆口在此人手上營建寨堡兩百一十四座。離陽大興堡寨一事,發軔於永徽初年……”

聽到這裡,很快就有一名打着主意來幽州搶糧搶人搶軍功的大草原主,忍不住翻白眼道:“別扯那些沒勁的玩意兒,就說咱們的兒郎殺到葫蘆口何處了,斬了多少顆腦袋,你這娃兒說得輕鬆,董大王和咱們也聽得爽利。每次聽你們讀過書的人在那兒唸叨,兩張嘴皮子吧唧吧唧的,老子就打瞌睡!”

董卓看都沒有看一眼那位口無遮攔的大悉剔,盯着沙盤緩緩說道:“繼續。”

大草原主頓時縮了縮脖子,不敢造次。

那名幕前軍機郎繼續說道:“離陽大興堡寨屯田最早是薊州韓家提出,初衷是減緩離陽早期發動戰事的糧草補給壓力,後來離陽順勢將薊州各鎮邊軍後撤內徙,充實內地防務,縮短運糧路程,一旦戰事起,也可先以寨堡阻滯兵鋒銳氣,再由後方主力兵力伺機出擊。只是十多年來,離陽故意重兩遼而輕薊北,顯然是有意將薊州這顆軟柿子當成了幽州的葫蘆口,只要我軍南下選擇以薊州爲突破口,北涼和兩遼就可以展開夾擊之勢。”

軍機郎手中那根碧玉長杆指向了葫蘆口北部某處,“北涼堡寨尤爲雄壯,大寨周千步有餘,小寨周八百步。大堡週六百步,小堡週三百。且堡寨從無定形,與葫蘆口各處地理形勢緊密相連,死死控扼河谷要道。牆體多爲夯土,且有包磚,許多堡寨內外數層,更有高低之別,稍不留心,我方即便成功攻入堡寨大門,仍是有硬仗要打,足可見洪新甲用心險惡。就像此處的葫蘆口堡寨羣,以棗馬寨爲核心,有青風寨蜂起堡在內十八堡寨拱衛,相互呼應,總計有戊守將卒三千四百人,此地肯定會產生雙方的第一場惡戰。”

他手中玉杆微微向南偏移,“若北涼葫蘆口僅是有這些寨堡烽燧阻擋,不值一提,但是在陳芝豹擔任北涼都護後,葫蘆口建起了三座城牆高聳的牢固城池,雖遠遜西北第一雄鎮虎頭城,但絕對不容小覷。這座依山而建的臥弓城就是其中之一,事實上葫蘆口北方防線,所有戊堡烽燧都是依附臥弓城。不同於堡寨的死守,葫蘆口三城內都駐有數量不等的幽州精銳騎軍。”

一位橘子州正三品武將笑道:“那幽州也有拿得出手的騎軍?我還以爲那燕文鸞手下只有一羣烏龜爬爬的步卒呢。”

烏龜爬爬這個典故,在北莽流傳已久,這二十年來,涼莽戰事大多發生在涼州北線上,幽州一向狼煙寥寥,北涼步軍大統領燕文鸞這頭“老”虎在北莽眼中,就沒什麼威勢可言了,年輕一輩的北莽將領,對北涼都護褚祿山,或者是新任騎軍統帥袁左宗,都還算服氣,畢竟很多年前那幾場戰於北莽腹地的大型戰役,袁左宗的戰功都有目共睹,那祿球兒更是一路攆着如今的南院大王追殺了差不多千里路程。再者北莽鐵騎如風,對慢悠悠的步軍怎會瞧得上眼?所以燕文鸞在北莽就有了一個烏龜大將軍的綽號。

董卓終於出聲,面容肅穆道:“你們都清楚我十多萬董家軍以步卒居多,但你們可能不知道,我董卓起先如何調教步軍,都是亦步亦趨跟那燕文鸞學的。雖然如今足以傲視絕大多數幽州步卒,但被你們笑話成烏龜大將的燕文鸞,別的不說,他手底下有一千重甲鐵士,其戰力仍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步軍。‘董步卒’的戰力如何,還需要我自誇幾句嗎?”

董卓擡頭看了眼在場衆人,眼神冰冷,“幽州騎軍上不了檯面?別忘了,那支打得咱們姑塞州變成篩子的龍象軍,老底子可就是幽州軍。”

董卓陰森森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牙齒,“對了,忘了跟你們說件秘事,大將軍楊元贊在得知自己要對陣燕文鸞後,已經安排好後事了。你們要是覺得我董卓這是在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沒關係,嘿,反正我把醜話說前頭,到時候誰被幽州守軍打疼了,記得可千萬別跑到我和陛下面前訴苦啊。”

在場披甲武將都有些悻悻然,那羣最近沒少遭受白眼的軍機郎則只覺得大快人心,前段時間,後者不厭其煩給先鋒將校詳細講解葫蘆口北部戊堡羣的地勢、構造和兵力分配,幾乎詳細到了每個寨堡每座烽燧,這些看似瑣碎的消息都是北莽諜子用鮮血換來的珍貴軍情,只是當時軍中武官大多都打着哈欠潦草應付,在他們看來,北莽鐵騎馬蹄所至,降者殺不降者更殺,打仗就是這麼簡單,哪裡需要跟個娘們繡花似的。這種根深蒂固的認知,官職不過從六品正七品的軍機郎們無法改變,但是一時風頭無二的南院大王董卓大駕光臨,所有武將或多或少都有些警醒,尤其是那句大將軍楊元贊安排後事,讓帳內幾位楊元贊心腹將領都冷汗直流。

那位倍感神清氣爽的持杆軍機郎在董卓眼神授意下,娓娓道來,“以連綿成片的寨堡阻滯我軍攻勢,那只是十幾年前離陽朝堂上文官的幼稚看法,其實在當時薊北的戊堡雛形就已經明確告訴兩國雙方,在沒有雄鎮大城作爲防禦核心的情況下,離陽所謂的‘使莽騎不能深入爲患’的想法,太過天真,薊北當時邊寨也不在少數,相距遠者五十里,近者三十里,可謂緊密羅列於關防要害,但當年我大莽用無數場成功奇襲證明一件事,堡寨控扼要道不假,想要阻擋靈活騎軍南下,癡人說夢而已,薊州堡寨林立,分兵各處,如何敢戰?所以後來離陽言官紛紛彈劾那些薊北戊堡校尉,罵他們‘寇大至則龜縮,寇小至仍不敢出鬥,唯有寇退去數百里方敢出’。

說到這裡,軍機郎微微一笑,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嗯,離陽言官老爺們所說的這個‘寇’,就是指咱們北莽鐵騎了。”

帳內鬨然大笑,就算是董卓臉上也有些淡淡的笑意。

一位手握數萬帳牧民的草原大悉剔哈哈大笑道:“呼延軍機,你要早這麼說話,咱們這幫大老粗也就不會不耐煩了嘛。老說幽州那些寨堡如何如何厲害了得,也不好好誇一誇咱們大莽兒郎,咱們這幫覺得讀書識字比砍頭還可怕的糙爺們,可不就聽不進耳朵啦?”

董卓這次來幽州主要就是給東線將領潑冷水的,不過未嘗沒有改善軍機郎與實權武將僵硬關係的心思,對於帶兵打仗一事,在北莽尤其是北方草原王庭,一個字就可以概括,糙!董卓作爲南朝廟堂第一人,他要做的就是讓南朝的腦子與北庭的武力結合起來,雙方不但不能扯後腿,還要盡力合作,這絕非董卓在白日做夢,因爲那些更瞭解中原戰事精髓更精通紙上兵略的軍機郎們,跟前線武將本就是一根線上的螞蚱,說到底大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只要董卓捅破那層窗紙,雙方就能夠戮力同心,大家馬背上賺軍功,馬背下分軍功,把幽州、把北涼一鼓作氣打下來,那就等於將中原這個假清高的雍容貴婦衣裳給脫光了,到時候北莽鐵騎勢如破竹,中原之主,就該隨陛下一起姓慕容了。

董卓下意識牙齒敲着牙齒,眼神熾熱,只要打下北涼這塊硬骨頭,大勢就到北莽手中,以後能夠抵擋鐵騎南下的,靠什麼離陽名將就別想了,北莽的真正敵人,只有那一座座礙事的高大城池而已。想到這裡,董卓走向帳內一張偏桌,桌上放有葫蘆口內三城的木製模型,出自能工巧匠之手,這是太平令命西京匠人精心打造的物件,大約有四十餘件,囊括了北涼所有重要城池,專門讓前線將領知曉北涼城池的構造。東線幽州有八件,帳內暫時擺出來三件,當時馬車顛簸,其中按照長庚城仿製的木件就給顛簸得碎爛不堪,衆多軍機郎去找那負責運送的一名宗室官員討說法,那仗着自己姓耶律的傢伙扣着鼻屎說愛咋的咋的,當時他身後有數十名健壯扈從,都已經抽出了戰刀,差點一言不合就要砍了那些軍機郎。然後沒過幾天,一封聖旨就到了,那名宗室成員被當場砍頭,隨行扈從悉數賜死!長庚城的嶄新木件也一併送來,傳旨內侍只對那官員的靠山撂下一句,‘此物是太平令親自督造’,於是那位戰戰兢兢的耶律將軍立即就打消了爲侄子喊冤的念頭。

軍機郎又一次爲帳內武將講述那座木製臥弓成的構造,解釋何謂雉堞垛牆,何謂女牆睥睨,何謂馬面墩臺,以及各處弩-弓配置,中間穿插着某個朝代的中原守城戰役。

等到口乾舌燥的軍機郎終於說完,董卓沉聲道:“諸位,中原城池機關重重,佈局精妙,你們要記住一件事情,我們身爲攻城武將,多知道一些城池如何防禦,那我們北莽兒郎就可以多活無數!”

董卓擡起手臂指了指葫蘆口方向,“臥弓城是幽州第一座城池,爲了拔掉它,屆時我們肯定有數千人乃至過萬人戰死在那裡,註定無法再回到草原故鄉。我當然希望我軍所有人都可以活着進入幽州腹地,甚至是一路打到他們離陽的襄樊,打到那燕敕王把守的南疆,好看一看那大海到底是怎樣的模樣!但是這不現實,打仗就會死人,否則大將軍楊元贊也不會心存必死之心來打這場仗。”

董卓突然面容猙獰,厲聲道:“我董卓今天趕來這裡,其實只想跟諸位說兩句心裡話!”

“我北莽兒郎即便要死,也要戰死在更南方的地方!”

“要死,不要死在一個土地貧瘠疆域狹小的北涼,要去死在富饒的中原,去死在太-安城下,去死在南海之濱!”

————

北莽九萬先鋒大軍如決堤洪水涌入葫蘆口,那些堡寨烽燧就像淺灘上不起眼的石子,瞬間淹沒。

葫蘆口最北蜂起堡,連同六座烽燧,幽州尉卒一百九十七人,羽箭一支不剩,戰死。

清鳳寨被破,三百六十二人,涼刀全部出鞘,戰死。

白馬堡被破,兩百一十三人,堡內無一處不起硝煙,全部戰死。

葫蘆口北部堡羣核心,棗馬寨,遍地屍體橫陳,除了被戰損嚴重氣急敗壞的北莽騎軍在屍體後背補上一刀,無一人死於逃跑途中,傷口全在身前!

棗馬寨周邊十八大小堡寨,除了南部最後那座雞鳴寨,全部爲北莽大軍攻破。

無一人降。

雞鳴寨不同於其它大多建於河谷的堡寨,位於一座矮山的陡峭山崖之上。無數北莽騎軍在山腳兩邊快速打馬而過,呼嘯如風。大概是爲了追求兵貴神速,想要以最快速度推進到臥弓城外,並沒有理會這座既孤立無援又無關緊要的小寨。

寨內,甚至都不是都尉而僅是副尉這麼個芝麻官的主將,把所有士卒召集起來,兩百三十多人。所有人可以清晰聽到山腳北莽馬蹄踩踏的巨大聲響,以及那些北蠻子策馬狂奔喊出的怪叫聲。

雞鳴寨副尉唐彥超是個身材高大的中年大漢,典型邊關老兵痞一個,軍中禁酒,幾次都是因爲酗酒誤事,本來早就可以當上都尉的漢子就這麼在雞鳴寨耗着,每次喝酒,唐彥超都要跟那些大多年輕的屬下們吹噓他當年曾是前任騎軍副統領尉鐵山的親衛,早年是如何跟隨尉將軍在北莽境內大殺四方的。寨內的年輕人起先還聽得心神搖曳,可年復一年聽着那些東西,耳朵都起老繭子了,於是每次唐副尉酒後吹牛,很多人都開始搖頭晃腦做鬼臉,如果唐彥超沒有醉死,瞧見這些小王八蛋在背後模仿自己的腔調,倒也不如何生氣,只會罵上一句兔崽子不曉得敬重英雄漢。

以前就算有幽州將校來巡視寨子,也穿不整齊甲冑的唐彥超,破天荒穿戴得一絲不苟,連那邋遢的滿臉絡腮鬍子也給颳了去,差點都讓人認不出副尉大人了。若是平時,肯定會有一些膽大的年輕士卒湊上前去嬉皮笑臉說呦,副尉挺人模狗樣的啊,咋還沒找着嫂子啊。可此時此刻絕大多數人都只有心思沉重,半點笑臉都擠不出來。寨子那幾名年歲不小的老人就站在唐彥超身邊,也都在默默檢查甲冑和弩刀。

唐彥超環視一圈,語氣淡然道:“沒過二十歲的,還有,在家裡是獨苗的,都老老實實站在原地!不是的,出列一步!”

不算唐彥超和他左右兩側七人,前方兩百二十一人,粗略看去,走出來一大半。

唐彥超舉目望去,突然指着一個娃娃臉的士卒笑罵道:“白有福,如果老子沒有記錯,你小子才十八歲,瞧着更是連十五都沒有,給老子滾回去!”

瞧瞧,副尉大人好不容易端出點“本官”的架子,這才幾句話,就馬上露餡了,一口一個老子,活該一輩子都摘不掉那個副字。

叫白有福的士卒漲紅了臉,大聲道:“阿爹說了,當兵打仗吃餉,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那麼上陣殺敵,也是應該的!”

唐彥超一手扶住腰間那把今年才新換過的北涼刀,笑道:“那你娘就沒偷偷告訴你別真拼命?”

白有福滿臉尷尬,輕聲道:“還真說了。”

頓時笑聲四起。

唐彥超擡起手後,復歸先前的寂靜無聲。

這名恐怕連幽州刺史聽都沒聽過的副尉,沉聲道:“燕將軍先前有令,要我們葫蘆口堡寨只需據地死守,不用出去迎敵!”

唐彥超停頓了一下,“所以這次出寨殺蠻子,是我唐彥超違抗軍令,站在原地的,留在寨內,出列一步的,也可以不用下山。對,下了山,這輩子就算交待在山腳了,這沒什麼好隱瞞的,誰都不是傻子!我唐彥超活了四十來年,上陣四十多次,算起來一年一次都有餘,這輩子除了沒找到媳婦,沒啥好說的了。你們那些連二十歲都沒到的小娃兒,離活夠的歲數,還早呢!好好活着!”

唐彥超指了指北方,惡狠狠道:“老子當不上都尉,當不上大官,不丟人!但是北邊寨堡李景、胡林、劉知遠那幫傢伙肯定都戰死了,老子要是躲着不死,丟不起這個臉!就算老子丟得起這臉,咱們雞鳴寨也丟不起!”

唐彥超怒吼道:“出列的,跟老子走!到了下頭,沒了軍法管束,唐彥超再跟各位兄弟們一起喝個痛快!”

這一日,雞鳴寨副尉唐彥超在內一百四十八人,率先戰死於寨外的山腳。

隨後,年紀都不到二十歲的其餘八十人,戰死。

其中白有福被一名加速衝鋒中的北莽騎軍用彎刀捅穿脖子。

他死前只有一個念頭,要是能打到北莽境內,死在那邊就更好了。

沒過多久,一名白髮蒼蒼的威嚴老將在這處山腳停馬,下馬後望着屍體分作兩撥的血腥戰場,老人向身邊一位鐵甲上血跡斑斑的將領平靜問道:“我方折損多少了?”

那名武將狠狠抹了把臉,“幽州堡寨弓-弩極銳,且人人死戰到底。只知道我們戰死的就有四千多,受傷的更多。”

正是東線主帥的楊元贊臉色凝重,重重嘆息一聲,這還沒有見到葫蘆口三城的臥弓城,更沒有見到燕文鸞的精銳步卒啊。

楊元贊看着山上那座註定空無一人的雞鳴寨,自言自語道:“這仗沒法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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